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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我辦公室說。”于朗說着,轉身向裏屋走去。

江天曉還沒回過神來,傻乎乎跟着于朗進了屋。

于朗在桌前坐下,瞥江天曉一眼,倒是先開了口:“沒想到你考到這兒了。”

他的襯衫一塵不染,一雙狹長的眼睛在眼鏡後面,目光平靜。

這和江天曉記憶裏,總是坐在小餐館櫃臺前看書的于朗,倒是重疊了幾分。只是那時于朗是明亮快餐店的小老板,江天曉是頻頻光顧的高中生。而現在于朗是于老師,江天曉是他的學生。

江天曉結結巴巴:“于……老師,你,不,您……您怎麽……”

“那會兒我剛博士畢業,讀書讀煩了,就玩兒了一陣,”于朗擡了下鼻梁上的眼鏡:“你讀的什麽專業?”

“經濟。”

“嗯,不錯的,“于朗點點頭:”幾年級了?“

“這學期大四。”

“行,你來找我是因為昨天的課沒去上?點名的時候看到你名字了,沒想到真的是你。”

按說兩人以前有交情,江天曉這時該放下心來了。可現在他卻無由地感到忐忑,緊張——一下子适應不了這個轉變。

他當初心心念念惦記了好長一段時間的人,竟然成了……自己的老師。

“我昨天……發燒了,您,您的課沒去上,今天來給您補個假。”一句話說得磕磕絆絆。

于朗幹脆地點頭:“行,我知道了,那這次先不挂你。”

江天曉後背一涼,心想,什麽叫“這次先不挂你”,下次挂麽?

“你去找輔導員開個假條,讓輔導員簽字,然後送過來,最後的考勤情況要算入成績的。”于朗又說。

江天曉:“……”

于朗轉過身去晃了晃鼠标,電腦屏幕亮了,他擡眼看着江天曉:“還有事?”

“沒……那我,我走了,老師再見。”

“再見。”

江天曉走出辦公室,靠在陰涼的牆壁上,竭力消化着剛才短短幾分鐘的對話。

原來那時候于朗是博士畢業——“讀書讀煩了,就玩兒了一陣。”

江天曉不可抑制的想起明亮快餐店的服務員,那個總是紮着馬尾辮的小姑娘,她把覆蓋着厚厚一層牛肉卷的飯送到江天曉桌前,輕聲說:“招牌牛肉飯哦。”

17歲的江天曉直勾勾盯着面前的牛肉飯,他小心翼翼地用筷子撥開厚厚的打着卷兒的牛肉,下面是翠綠的青菜,金黃的炸蘑菇,碼得整整齊齊的洋蔥絲和一枚圓滾滾的鹵蛋。再撥開這些菜,才露出軟糯的白米飯。

那是很大一碗飯,江天曉吃了一半就覺得飽了,筷子向下一戳,挑出一個粉嘟嘟的蝦仁。

……碗底竟然還鋪了一層蝦仁!蝦仁上撒了細碎的海苔,又鮮又香。

最終,江天曉摸着鼓起來的肚皮,看着面前一粒米不剩的大碗,陷入了激烈的思想鬥争。

這樣的一碗飯,怎麽可能才十塊錢。

是的,服務員把飯端上來的時候他就知道,一定是搞錯了。可美食當前,江天曉沒忍住。反正是第一次來,上錯了飯,是他們的問題……江天曉僥幸地想。

他是真的很久沒吃過這麽多牛肉了。蝦仁,也不記得上一次吃蝦仁是什麽時候。

可飯吃完了,吃飽了,又擔心起來——如果老板非讓他按原價把錢補上呢?這麽一碗——最少得二三十塊吧?

還是趕緊走人,趁他們還沒發現。

……有點不道德,人家開個小店也不容易。

三十塊錢,兩天生活費了。

江天曉正百般糾結着,肩膀忽然被人從後面拍了一下。

他被吓得打了個哆嗦,扭頭,是個清秀的男人,頭發很直很長,束成一個低低的馬尾。

在這小縣城裏,紮馬尾的男人可不多見。

“好吃嗎?”男人問。

江天曉一愣:“啊?”然後才反應過來,眼前這人難道是老板?

“招牌牛肉飯,好吃不好吃?”男人輕輕笑了,眉眼彎下去,剎那間整個人都柔和起來。

“好吃……”這老板不會是發現上錯了飯,然後現在來要錢吧……

“這是我們獨創的配方,蝦仁,牛肉和菜都是最新鮮的,”男人一面說着,一面伸手從旁邊的空桌上摸來一張菜單:“其他的品種也很好吃,比如五彩什錦飯,土豆牛肉飯,菠蘿肉粒套餐……歡迎下次再來啊,現在開業酬賓,一律十塊錢。”

“嗯,嗯,好。”江天曉反應過來,飯沒上錯!

那天之後,他就幾乎每天都去明亮快餐店吃飯了。沒過幾天,他就和老板——也就是那個紮馬尾的男人——認識了,他叫于朗,南方人。

江天曉有時很想問問于朗,你真的能賺錢麽,這麽好的飯菜,卻只要十塊錢。可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一是自己本來就天天去吃,估計是沾便宜沾得最多的一個了,二是如果于朗真的把價格調高了,他就吃不起了,這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那年他上高三,在甘城下轄的小縣城裏,生活如同政治書上枯燥而單調的句子:玩命做題,背書,日複一日。

不知不覺間去明亮快餐店吃飯就成了一天中最值得期待的事情,美味的飯菜給予味蕾的享受,是最直接而最容易使人滿足的。這家快餐店總是幹幹淨淨的,空氣裏飄着些微飯菜的香氣,店裏總是響着悠長輕柔的純音樂。那年冬天,北方充足的陽光從落地窗照進來,籠在江天曉身上,熱量透過笨重的棉鞋,覆蓋住他生了凍瘡的腳。

江天曉嚼着軟糯的紅燒肉,目光就不自覺地黏在了于朗身上。他有時是在看書,有時是在玩手機,江天曉只盯着他如畫的側臉,就已經有點喘不過氣來。

可江天曉總得畢業,考大學,離開這個小縣城。

剛到武漢的那年冬天,下了整整15天的雨。他是土生土長的北方人,沒想到冬天也能下如此連綿的小雨,風裏夾着冰涼的水汽,灌進每一個毛孔。晚上在宿舍的床上縮成一團,江天曉腦子裏反反複複的都是高三時于朗聽說他家沒要暖氣之後,送給他的一大袋暖腳貼。

再後來,他忙着打工,上課,兩相周旋。忙起來,那個心心念念過的人就被漸漸淡忘了。

直到今天。

夏天的清晨涼風習習,江天曉卻出了一手心的汗。

于朗,于老板……于老師。

渾渾噩噩在宿舍躺了一個禮拜,感冒沒好,反而繼續加重。江天曉昏昏沉沉,也沒顧上去找輔導員開假條,不,與其說是開假條,不如說是被冷嘲熱諷一頓,然後灰頭土臉地滾蛋。

唉,連一張假條都開不了。

這該怎麽給于朗,不,于老師,解釋。

中午,沈哲把順道買回來的退燒藥遞給江天曉:“你确定你不去醫院看看?都燒了一個禮拜了。”

“不用,”江天曉聲音沙啞:“可能是前三年攢下來的病都在這次生了吧。”

“你當銀行存錢哪。“沈哲搖着頭笑笑,抱着筆記本上床打游戲了。

江天曉上午上政治經濟學的時候,燒了起來。身上沒帶體溫計,他只覺得眼睛都看不清前方的PPT了,下了課回宿舍的路上,每走一步都有直接跪下去的沖動,好不容易回到宿舍,一量,39.5度。

下午還有于朗的課。

江天曉取出一粒沈哲買來的感康,連水都不用喝,直接咽了下去。猶豫片刻,又咽了一粒。這樣下午肯定能退燒了吧?

中午睡一覺,再醒來果然溫度降了,身體舒服很多。江天曉軟着腿爬下床,向教學樓挪去。到教室時還挺早,他選了第二排最靠邊的位置,是個能目不轉睛地看着于朗,卻又不被發現的位置。

……哎好猥瑣。

于朗走進教室時,向烏壓壓坐着的學生掃視了一眼。江天曉正想着他可能看不見我,兩人的目光就在空中交彙了。只是于朗的目光是流動的,沒有在江天曉臉上多停留半秒。

于朗開始講課,江天曉支着下巴聽。他還是筆挺的白襯衣,西褲,透着一絲不茍的勁兒。不像其他老師沒有PPT講不下去課,他壓根沒開電腦,手裏捧着個薄薄的本子,卻也只是偶爾低頭看一眼。絕大多數時候,他面向着學生款款而談,語氣平淡,聲音卻好聽。

于是江天曉聽着聽着,睡着了。

其他學生都走了,江天曉發燒燒得腦門冒汗,難受,像被放在水壺裏悶着燒。教室裏一片靜谧,只有于朗越來越近的腳步聲。

“江天曉,還好嗎?”他不再冷淡,聲音軟軟的,有點像哄小孩:“還在發燒?”

說着,手掌覆上了江天曉的額頭。

于朗的手很涼,很大,貼在火熱的皮膚上,頓時清爽了許多。

他的臉也越湊越近,江天曉甚至看清了他眼角淺淡的細紋。

“就沒法讓人放心,”于朗嘆了口氣,這溫柔的語氣和他在明亮快餐店時如出一轍:“這樣會舒服點嗎?”

江天曉愣愣的,覺得腦子裏“轟”地一聲。

然而不等江天曉問出“這樣是哪樣”,于朗的臉就越湊越近——他彎腰,将自己的臉頰貼住了江天曉紅撲撲的臉。

“啊!”

江天曉大叫一聲,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

全班六七十號人,包括正在講課的于朗,一齊看向他。

江天曉反應了兩秒,終于确認,他做夢了。

緊接着,在衆人疑惑的目光中,他“哇”地一下,吐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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