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視野陷入絕對的黑暗中,江天曉的後背上滲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

他已經無暇回味李大夫那句陰冷的“這就是我家啊”是什麽意思,熟悉而陌生的恐懼感鋪天蓋地而來。又是這個停車場,又是燈滅了,然而這次,多出一個忽然變得詭異的李大夫,少了一個鎮定地扣着他肩膀的于朗。

四周一點聲音都沒有。李大夫像蒸發了一樣。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江天曉雙手顫抖着,仿佛是在和這絕對寂靜的黑暗對峙。

忽然,有個東西蹭着他的胳膊一閃而過!

江天曉迅速轉身,然而就在他扭過頭的一瞬間,一股巨大而尖銳的力量,将他猛地撞倒在地!

下一秒,江天曉失去了意識。

再次醒來時,江天曉發現自己正躺在硬邦邦的水泥地上。依舊是地下停車場,燈亮了。

胸口一陣尖銳的疼,江天曉想不會是內髒出血了吧。頭也暈乎乎的,江天曉用力眨眨眼,他想坐起來,卻實在沒有力氣。

就在江天曉皺着眉用力的時候,不遠處傳來一個聲音:“我和你們說過,沖我來,不要涉及到他。”

江天曉怔了怔——這是于朗的聲音!

然而他的視線被一輛高大的越野車擋住了,他側過頭,透過車底看見兩雙鞋。一雙黑色皮鞋——他想那是于朗;另一雙黑色布鞋,江天曉認出來,那是李大夫穿的鞋。

“不涉及他?你覺得可能嗎?于朗,你覺得你能護住他——就憑你一個人?”

于朗沉默了幾秒,說:“你們盡可以試試。”

李大夫冷笑兩聲:“真是不見棺材不落淚,你現在的情況你自己最清楚,我猜,嗯,時不時會五感封閉吧?甚至連天眼也……”

于朗不說話。

李大夫接着說:“今天你尚且能和我抗衡,但已經有些勉強了,對吧?于朗,咱們心知肚明,再過一年——不——半年,你就完全不是我的對手了。你覺得你能保護江天曉一輩子?”

于朗的聲音愈發冷硬:“那與你們無關。”

“別說得這麽無情啊,好歹你也是沉淵門的人……噢,曾經是。前兩天門主還問起你過得怎麽樣。”

“不用你們操心。”

“于朗,你還是再考慮考慮我們提的條件,把江天曉交出來,這樣你呢,可以回來療傷,你的身體,最多再撐五年,或者三年?”

于朗只吐出一個字:“滾。”

李大夫像沒聽到于朗的話一樣,自顧自繼續說:“我不知道你怎麽就這麽倔,甚至用了心線……年輕人,真是不把小命當回事兒哪。”

江天曉整個人處在一種雷劈了一樣的震驚裏,雖然他完全聽不懂李大夫和于朗在說什麽,但隐約之中,他感覺自己似乎窺到了一個旁大秘密的一角。

而于朗在竭力阻止他被卷入那個秘密。

空氣中彌漫起一股味道……江天曉反應過來,又是燒東西的味道!

李大夫的聲音變得悠長而模糊,仿佛忽然離江天曉很遠了:“于朗,你不讓他卷進來,這是不可能的……何必要賠上性命來做沒意義的掙紮呢……”

江天曉再看過去,兩雙腳變成了一雙——只剩于朗了。

緊接着,于朗向他走來。

江天曉難得機靈一次,聽了剛剛兩人的對話,他想,于朗和李大夫肯定以為自己還在昏迷。

于是江天曉閉上了眼。

于朗越來越近,終于,他在江天曉身邊蹲了下來。江天曉嗅到他身上有股淺淡的香味,沖淡了些剛剛燒東西的味道。

就在江天曉以為于朗會把他叫醒或者直接背起來的時候,于朗忽然“嘭”地一下跪在了地上,狠狠抽了幾口氣。

又過了一會兒,江天曉聽見他的呼吸漸漸平緩下來。

江天曉心裏急得要死,正糾結着要不要現在就睜開眼,忽然,于朗的手掌貼上了他的額頭。

很涼。

伴随着貼上來的手掌,似乎有一縷氣息流入了江天曉的大腦,微涼的,好像是薄荷的味道,從頭頂緩緩向下,流入四肢。頭暈和胸口的疼痛陡然消失,江天曉舒服得像泡在緩緩流動的溫水裏。

“江天曉,江天曉,江天曉。”于朗連叫三聲。

于是江天曉緩緩睜開了眼。

于朗臉色煞白地沖江天曉點點頭,緊緊握住江天曉的手臂:“試試能不能站起來。”

江天曉深吸一口氣,身上已經沒什麽感覺了,他蜷了蜷腿,輕松地站了起來。

“身上哪不舒服?”

江天曉搖頭:“沒有不舒服。”

于朗明顯松了口氣,皺着的眉舒展開來。

“那就好。”

“老師,你為什麽……在這兒?”雖然江天曉偷聽到了于朗和李大夫的對話,但還是懵的。

于朗輕嘆一聲:“換個地方說話吧。”

江天曉跟着于朗在街上晃了半天,最後進了家肯德基。

這會兒已經十點過了,肯德基裏的人不算多。于朗指了一個靠窗的角落讓江天曉先坐着,去買了兩杯可樂過來。

“這個事情,原因在我,今天你碰見的那個醫生,是沖我來的。”

江天曉聯想起于朗和李大夫的對話,心想于朗不是想向自己隐瞞什麽東西麽,怎麽這麽痛快地就說了?

“您的意思是,那個李大夫……去我打工的藥店會診,是針對我?”江天曉說完又覺得不大可能,要真想針對自己,路上找幾個人麻袋一蒙綁上車不就行了,用得着費這麽大勁?

于朗點點頭。

江天曉:“……為什麽?”

“因為你是我學生——其實上一次在五醫院的停車場,那場超度,也是他們幹的,我當時沒說,怕吓着你。”

江天曉心說已經吓過了不是嗎老師……

“我之前和你說過我做一些民俗學方面的研究吧,簡單來說,就是堪輿術之類的東西。前段時間我受人之托辦事,和他們有些小過節,現在找上門來了,”于朗語氣平平,仿佛說的是“我明天不上班”之類的閑話:“你也看見了,都是些鬼把戲罷了,吓唬吓唬人而已。”

“可為什麽他們會來找我?我只是,呃,您的學生而已啊?”

于朗淡淡瞥了江天曉一眼:“對,你只是我的學生,你是無辜的,和這些事情沒有關系,他們吃準了這點,才……”

“用我來恐吓你?”江天曉心裏着急,連“您”字都顧不上用了。

“對,純粹是針對我,”于朗頓了頓,強調似的:“和你沒有關系。”

江天曉心裏覺得怪異,就為了恐吓于朗,費這麽大勁兒?還找個人混進打工的藥店?有必要嗎。總覺得——江天曉喝了口冰涼的可樂——于朗是在強調:雖然江天曉被牽扯進來了,但他只是個無辜炮灰,與于朗和“他們”的矛盾本身沒有任何關系。

但李大夫和于朗的對話明顯不是這個意思……

“我給你道個歉,算是給你惹了無妄之災,以後……總之我會保護你,也會盡快解決這些事。”

“保護你”三個字像把小錘子,猝不及防地砸在江天曉混亂的思緒裏,把他一顆七上八下的心都砸軟了。江天曉感覺自己臉有點燙,雖然他知道于朗的意思是“保護你不再被找麻煩”。

“沒關系,老師,我——”話說到一半又說不下去,我什麽,我原諒你,我被吓了兩次已經基本上習慣他們的套路了,我被卷進你的麻煩裏還挺高興的……唉都不對啊。

江天曉剛打算直接蹦過那個尴尬的“我”說點別的,肚子裏忽然“咕”地一響。

特別響。

有多響?反正于朗是聽見了,他不僅聽見了,還愣了一下:“什麽聲音?”

江天曉心想大概是這音量太大,以至于于朗愣是沒聽出來這是肚子能發出的響聲。

“我……還沒吃晚飯。”江天曉羞愧地說。

他的确餓了,但是沒打算在肯德基買晚飯,因為……貴。

于朗站起身:“我給你買點吃的。”

江天曉連忙也站起來,抓住于朗的胳膊:“別別別,老師,我……我室友等着我回去吃夜宵,他會煮面。”胡亂編了個理由,他不想花于朗的錢。

于朗看了看江天曉,沒勉強,重新坐了回去。

兩人各自坐着都不說話了,于朗有一口沒一口地喝着可樂,看着窗外。

過了一會兒,他說:“因為我的事情把你牽扯進來,我也沒什麽別的辦法補償你,給你轉三萬塊錢吧。”

給……你……轉……三……萬……塊……錢……吧……

江天曉整個人都亂了:“不用啊,老師我不要錢……诶我不是說要別的東西……我……”

于朗聞言,淡淡“嗯”了一聲,問:“你現在是不是還挺缺錢的,就像高中的時候?”

這是除了在辦公室重逢那次,于朗第一次提起以前的事。那些事,江天曉還以為于朗已經忘了。

“還行,我現在課少了,做兼職賺的錢夠我用了。”

“做兼職,”于朗意味深長:“說起來這也是你今天下午逃了我的課的原因。”

江天曉:“……”我擦把這茬給忘了!

于朗接着說:“要不這樣吧,既然你不想要錢,那我這門課就直接讓你過,你不用來上我的課了,也免得那些人再去找你麻煩。”

說完也不等江天曉回答,單方面決定了似的,站起來:“走吧,該說的也說完了,你不是還要回宿舍吃宵夜?”

江天曉愣愣地跟着于朗走出肯德基。

走了一段路,于朗轉身說:“我就在這個路口打車,你也打車回去?”

江天曉沒接于朗的話,而是深吸一口氣,停了幾秒,輕聲說:“老師,你和李大夫在停車場裏說的話,我都聽見了。”

逆着明亮的路燈,江天曉清晰地看見,于朗身形一頓。

然後他語速很快地問:“所以呢?”

“所以……您,有什麽事情在瞞着我吧?李大夫會找上.我,并不只是因為我是您的學生,還有,沉淵門是什麽?心線是什麽?李大夫說您的身體撐不住,是什麽意思?把我和那件事隔離,那件事又是什麽?”江天曉終于鼓足了勇氣,一口氣把疑問吐出來。

因為剛剛于朗說他以後可以不去上課時,他忽然感覺到,于朗在盡力推開他。

聯想起于朗和李大夫的對話……

他不想于朗因為他受到傷害,雖然目前他還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

“你聽見了我們的話,”于朗上前一步,與江天曉貼得很近,緩緩說:“所以你剛剛是裝暈的?”

江天曉:“呃。”這不是重點吧?

下一秒,于朗一把抓住江天曉的領子,僅憑單手把他狠狠摁在一旁的路燈上!

江天曉的後背被猛地一硌,疼得他眼睛裏“唰”地湧上生理性的眼淚,五髒六腑被震得好像要吐出來。他沒想到清瘦的于朗,力氣竟然這麽大!

還不等江天曉有所反應,于朗另一只手又是幹脆利落的一拳,毫不留情地揮向江天曉的臉頰。

江天曉被打得摔在地上,腦袋“嗡嗡”作響。

于朗彎腰,再次抓着領子把江天曉拎起來,他的聲音冷若寒鐵,與幾分鐘前坐在肯德基裏判若兩人:“我最看不起自己沒本事只會耍小伎倆的人。”

江天曉張張嘴,說不出話。疼痛帶來的生理性淚水糊了滿臉。

“你看你這德性,也配插手我的事情麽?是不是我對你太客氣,讓你有了不該有的錯覺?”

“我只說一次,江天曉,滾遠點,否則你小命不保。”

于朗說完,松開了抓着江天曉的手。

江天曉倚靠在路燈上,于朗剛剛那一拳打得他視線模糊。

于朗抱着手臂,轉身走了,但剛走兩步,又折回來,語氣不再冰冷,卻是濃濃的嘲諷:“嗯,對了,再奉勸你一句,你還是好好留着這條命吧,畢竟村裏還有一群窮親戚等着你在城裏發財呢,不是麽?”

他說完便頭也不回地走了,背影在江天曉模糊的視野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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