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過了一會兒,于朗走過來,身上還帶着淺淡的煙味。江天曉喝完最後一口湯,故作鎮定地看着他:“老師,剛才你手機亮了。”

“哦。”于朗拿起手機看了一眼,又很快放下了,什麽都沒說。

江天曉有點懵,他以為于朗會解釋一下的。那段對話裏的“他”,江天曉膽戰心驚地想,會不會是我。雖然他和昨晚那種靈異鬼怪的事情是八竿子打不着的,更沒得罪什麽人,但是——于朗昨晚十二點多給對方發消息說“你們沖着我來,不要波及他”,怎麽看都像是針對地下停車場的事情說的,換句話說,如果于朗說的是別的人別的事,他有必要大半夜發微信?

可于朗怎麽那麽淡定,被我看了聊天記錄沒關系嗎?江天曉迷茫地想。

“吃完了就去洗碗,用點洗潔精,清幹淨了。”

于朗的話打斷了江天曉彎彎曲曲的心思。

“哦哦,我這就去。”

江天曉端着他和于朗的碗筷走進廚房。這是他第一次進于朗家的廚房,他沒想到是這樣子。

空間很大,江天曉感覺在廚房裏翻筋頭都沒問題。整體色調是冷硬的金屬色,微波爐,烤箱(江天曉猜的),消毒櫃……種種用具一應俱全。

“洗潔精在你右手邊的櫃子裏。”于朗走來廚房門口補了一句。

江天曉拉開櫥櫃,看見裏面是碼得整整齊齊的好幾塊菜板,大大小小的各種勺子挂了兩排,還有叉子,刀……跟實驗室似的。

江天曉一邊開着水龍頭洗碗,一邊想,于朗真的好有錢啊……現在武漢的房價不算高,但他這套房子地段挺好,挨着珞珈山,又大,估計得有一百五十平。以前江天曉只知道大學老師都挺有錢,到了于朗家才真切感受到什麽是“有錢”,怎麽說呢,和他喜歡的那種富麗堂皇不一樣,于朗家猛一看挺平常,甚至有點空蕩蕩的,但住過之後,才體會得到那種精致,精致得不留痕跡。就像這廚房,不拉開櫥櫃不知道于朗家的餐具多得可以開餐館。再比如昨晚江天曉睡的枕頭,腦袋枕上去之後,脖子下面的枕頭沒有跟着被壓下去,而是鼓了起來,托着脖子,很舒服——反正江天曉是沒睡過這種枕頭。

于朗這麽有錢,江天曉聯系起剛剛的微信聊天記錄,忽然想,他會不會是惹了什麽麻煩?念頭一起就像尾巴上挂了鞭炮的野馬,怎麽都停不下來了。

江天曉洗完碗出去,于朗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用kindle看書。他微微皺着眉,一手托着kindle,一手輕觸屏幕翻頁,從白襯衫的袖口露出脈絡分明的手臂。聽見江天曉出來了,頭也不擡一下,又過了幾分鐘,于朗關掉kindle,施施然站起來:“走吧。”

這樣可望不可即的于朗讓江天曉剛下的決心又動搖了,其實他也挺煩自己這個德性,不就一句話的事兒嗎,在心裏叽叽歪歪這麽久也問不出口。

可對方是于朗。

是于朗,他就不得不——那個詞怎麽說得來着,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這不是以前狠狠觊觎過人家,現在又多少有點春心萌動麽。

上車的時候于朗直接把手裏的公文包放副駕了,江天曉只好默默滾到後座。

路上江天曉翻來覆去地想,這樣會不會顯得冒失,幼稚,自作多情。可強烈的好奇心又像兔子咬白菜一樣一寸一寸侵蝕着他。

最終,一個等紅燈的空當,他開口道:“老師,早上您手機亮了一下,我看到……上面的聊天記錄了,呃,我真不是故意的,它一下就亮起來了。“

于朗:“哦。”

我擦他怎麽這麽淡定連點疑問語氣都沒有!

“那個,我不知道我理解得對不對……您是遇到什麽麻煩了嗎?我看到和您聊天的那個人語氣挺……不好的。”

兩句話的事兒,江天曉手心都冒汗了。

于朗的目光從後視鏡反射到江天曉身上,依然是那麽漫不經心地:“你是不是還想問,我說的那個‘他’是不是你?”

江天曉:“……”

于朗:“你想多了,我沒惹麻煩,那個‘他’也不是你,我們說的是一些學術上的事情。”

“啊,噢,那、那就好。”江天曉臉頰通紅。

于朗又透過後視鏡瞥了江天曉一眼,什麽都沒說。

沒一會兒就到了學校,于朗直接把車停到了歷史學院樓下,這兒離江天曉的宿舍還有一段路程。江天曉本以為于朗會把他送到宿舍的,眼下只好在心裏暗罵自己想得美,問:“老師,昨天看病花的錢,我怎麽還給您?”

于朗:“支付寶。”

“好,我回去就轉給您。那我……回宿舍了,昨天麻煩您了。”

于朗鎖上車,點點頭。

江天曉便只好轉身走了,沒走兩步,卻被叫住。

于朗面無表情:“你的錢如果不夠,就晚點還,不要急。”

“老師,我的錢夠的!”江天曉趕忙說。

“……那就好。”于朗說完,就直接轉身走進了歷史學院。

江天曉默默嘆了口氣。

對于朗來說,他就是個窮學生,以前是,現在依舊是,從小縣城到武漢,人生并沒有改變。

不知是不是輸液見效快的緣故,江天曉的病很快就好了。到了周五,他又開始了新的兼職。

——本來這學期不打算再做兼職的,但那次醫院急診他還了于朗五百多,又接到了奶奶要錢的電話,轉給她兩千,這樣下來手上就沒什麽錢了。

新找的兼職是藥店收銀員,一周六天,二三四五六日,一個月1500。工資有點低,但江天曉急着賺錢,也就顧不上那麽多了。反正能避開周一就行。

忙起來,日子就過得快。就這樣過了兩周,江天曉見了于朗兩次。上課時他仍坐在最靠邊的第二排,做賊似的看着于朗。于朗永遠是那樣,穿着筆挺的襯衫,聲音平靜卻好聽。只是于朗再沒和江天曉對視,也許他坐得太偏了,于朗看不到。

周四晚上,藥店,江天曉跺跺因站了一天而發麻的腳,脫掉身上的白大褂,準備走人。

“哎小江,等會兒。”藥店老板娘叫住江天曉。

“嗯?”

“你這個周末和下周一有空沒?我們這三天要請中醫過來免費問診,到時候人多得很,小鄭做事我不放心,你來幫忙吧。”

“我周一有課……”

“非得上啊?你們大學生的課不是沒那麽嚴嗎?這邊實在忙不開啦,你來了這個月多給你三百塊獎金嘛!”

老板娘話說到這個份上了,江天曉不好意思再回絕,而且那三百塊獎金也的的确确很誘人。

江天曉想,黃奶奶和于朗都是開學第一節課點了名,然後就沒有點過了,下周一不是期中不是期末,肯定也不會點。再說一個教室烏泱泱上百人,自己來沒來老師才看不着呢。

“那好吧,我到時候過來。”

“哎好,早點來啊!”

“沒問題。”江天曉幹脆地回答。

晚上回宿舍,沈哲正舉着手機和老大視頻。江天曉湊過去,見老大穿着西裝打着領帶,人模狗樣的。

“你倆爽啊,我天天累成狗了都!”老大一邊說着一邊咬了一口手裏的包子:“媽的一會兒還要被灌酒,我得先墊着點。“

“得了吧,你這工作不愁房子不愁的人沒有資格逼.逼!”沈哲笑罵道。

“你倆怎麽樣了——有什麽打算沒?”老大問。

“我反正不考研,畢業了就工作呗,”沈哲說着側頭看看江天曉:“你呢?”

“我也……畢業就工作吧。”

“你倆都留武漢找工作?”老大繼續問。

江天曉:“沒定呢都,也不知道武漢找不找得到好工作。”

“嗨,”老大語氣老道:“慢慢混嘛,豁得出去還怕混不出來?”頓了頓,又說:“反正你倆以後要是有什麽事兒需要我幫忙的,一定跟我說啊,借個十萬二十萬還是沒問題的!”

江天曉和沈哲連連點頭。

“哎到點了,挂了啊!”

“你去吧,回頭再聊!”

退出微信,沈哲笑着聳聳肩:“這家夥財大氣粗的,以後必須去長沙宰他一頓!“

江天附和着點點頭。

他和老大關系不算很熟,起碼不如沈哲和老大熟。主要原因當然是玩不到一起——老大買包煙的錢都夠他一天飯錢了,大家的消費不在一個檔次。

江天曉特別羨慕老大,家在大城市(對他來說長沙是很大的城市了),還有錢,一畢業就可以回家,工作房子都不愁,簡直是人生贏家。

而他自己呢,費了好大勁考到武漢,結果前途依舊渺茫。有時候也想,要不回甘城好了,這樣起碼是從小縣城混到甘城市區了。江天曉自嘲地撇撇嘴,龍生龍鳳生鳳,老鼠兒子會打洞。

周一的清晨,江天曉翻了個身,睜開眼。又是一身汗,武漢這天氣,沒空調簡直要命。

他把枕邊的手機摸過來看了一眼,才6:31,他定的是7:00的鬧鐘。但反正也睡不着了,幹脆起床,麻利地換好衣服,上廁所,洗漱,出門。

到藥店的時候老板和老板娘都已經到了,老板雙手抱着張暗紅色的木質椅子,靠背是龍形镂空的,椅子四條腿上包着布。

“這椅子可是我們給鄰居送了禮才借來的!小江,跟我去搬一下桌子。”老板娘說道。

江天曉跟着她去後面倉庫搬桌子,邊走邊問:“今天來坐診的大夫很厲害嗎?”

“可不是,找了好多關系才請來的,中醫院名譽主任,剛從北京請過來的。”

“噢!”江天曉聽過藥店裏導購們的閑聊,她們說藥店以前請大夫坐診都是随随便便請的小診所的大夫,後來有一次大夫給老太太開錯了藥,差點沒出人命。那次之後老板就再也不敢請大夫來坐診了。

“小江,待會兒給李大夫打下手,你可機靈着點啊!小宋之前還主動和我說他想去給李大夫打下手呢,我沒答應,就想着你長得俊,看着精神。”老板娘叮囑道。

“呃,我知道,謝謝您。”

一切準備停當時剛剛不到八點半,李大夫九點到,但老板讓員工們現在就去藥店門口站成兩隊,恭迎李大夫,也算是撐撐場面。這時候太陽已經不小了,剛一出門,江天曉就感覺自己後背開始冒汗。

所幸李大夫沒真卡着點兒來。

不多久,一輛黑色奔馳停在了藥店門口。

老板和老板娘快步迎上去,江天曉吓了一跳,心說這醫生好有錢啊!

車門開了,先探出來的是一只拐杖。

然後是穿着黑色布鞋的腳,白大褂……江天曉心裏“咯噔”一下。

他不知道這忽然的心慌是怎麽回事,但随之而來的強烈的壓迫感,讓他禁不住皺了皺眉。

他随着衆人鼓起掌來,李大夫站在兩隊人之間,笑得慈眉善目。

老板和老板娘簇擁着李大夫走進藥店,請他在專門為他準備的木椅上坐下。他倆點頭哈腰地與李大夫寒暄着,江天曉見狀,趕快去把提前泡好的茶端了過去。

“李老,您嘗嘗,這是六安瓜片……也不知道您平常喜歡喝什麽茶。”老板将小小的茶杯雙手遞給李大夫。

李大夫接在手裏,笑了:“我平時都是瞎喝,家裏有什麽喝什麽,嘗着都一個味兒。”

江天曉心想李大夫沒什麽架子啊。

李大夫抿了兩口,放下茶杯:“我之前說需要一個下手……”

“就是這孩子,小江,”老板拍拍江天曉的肩膀:“大學生呢!”

江天曉趕忙給李大夫問好:“您好,我是江天曉。”

“好嘞,那你們忙去吧,我給這孩子交代一下。”

老板和老板娘去忙着招呼別的事情了,江天曉恭恭敬敬地站在李大夫身旁。

“你的Jiang是長江的江,還是生姜的姜?”李大夫問。

“長江的江。”

“我聽你口音是北方人哪?”

江天曉點點頭:“我家是甘城的。”

“甘城……離北京不遠呀。”

“您是北京人嗎?”李大夫說一口标準的普通話,還帶着兒化音。

“是啊,一輩子沒出過北京,沒想到這歲數了跑到武漢來!”李大夫搖頭笑了笑:“我兒子工作調到武漢,非讓我跟着來,武漢這邊吃東西太辣,受不了。”

江天曉眼睛一亮,沒想到李大夫和他一樣:“我也是,到武漢的第一天嘗了嘗周黑鴨,辣得嘴唇腫了兩天,後來就再也不敢吃了。”

“那你還不如我!”李大夫哈哈大笑:“我還經常涮着水吃哪!”

快到點了,李大夫交代江天曉需要做的事情:記錄來就診的病人的姓名,性別,年齡,病情,再有就是茶杯沒水了續水。

這一天過得很快,主要原因是,太忙了。

江天曉沒想到會來這麽多人,細長的隊伍甚至延伸到了藥店外的馬路邊上。本來中午十二點到一點半是休息時間,李大夫見狀主動将休息時間縮短成半個小時,草草扒了幾口外賣,伸伸腰,又回到了坐診的桌前。

以江天曉為數不多的與醫生接觸的經驗來看,李大夫真不愧是中醫院的主人。像這種藥店坐診,一般不都是各種忽悠病人在藥店買藥抓藥麽?李大夫卻不是,他會仔仔細細地把病情對病人說清,不用吃藥的,他會特別叮囑“不用去買藥”,如果開了藥,則會把忌口之類的注意事項仔細說明。

原本定在下午六點半結束的坐診,硬是被李大夫延長到了快九點,直到為最後一位病人開好藥,他才站起身來長長呼出一口氣,對一旁的江天曉說:“今天辛苦你了,小江。”

不待江天曉回答,老板已經快速走過來,握着李大夫的手連連哈腰:“李老,今天您太辛苦了,太辛苦了,我們沒想到有這麽多人,這真是……”

李大夫豪邁地揮手:“我的職責就是看病,沒什麽辛苦的!”

老板要請李大夫吃飯,也被他拒絕了:“我晚上習慣不吃飯,堅持十多年啦。”

老板只好招呼江天曉去倉庫:“我給李老準備了一點小心意,小江你幫李老搬一下吧。”

“嗯?我可不收啊,我這次來是還曲副局的人情,怎麽能要……”

老板娘聞聲也湊過來,直接拉着江天曉往倉庫走,邊走邊說:“李老,都是小東西,您不收可不行!”

最終,江天曉坐在了李老的副駕。

“我自己搬上樓沒問題嘛,你老板也是,非讓你跟到我家幫我搬!”李老邊打方向盤邊說。

江天曉笑笑:“沒事,我晚上也沒什麽事情了。”其實東西還是不少的,一箱茶具,還有兩箱水果。

“就怕你回去不方便,武漢這個交通啊,說堵就堵。”

“您經常開車?真厲害。”江天曉由衷贊嘆,李大夫都七十多了。

“嗨,這有什麽,我七十之前還每周去爬山呢,現在爬不動喽。”

空調的涼風軟軟地拂在江天曉身上,很是惬意。他早上起得早,今天又忙了一天,确實有點累了。江天曉迷迷糊糊地想着今晚應該能在門禁前回宿舍吧,頭一歪,睡着了。

……

“小江,醒醒,到啦。”李大夫推了推江天曉的胳膊。

“哦……我睡着了。”江天曉迷迷瞪瞪地張開眼,發現車已經停下了。

他和李大夫各自下車。

“诶——”

江天曉關上車門,環視四周,一時愣住了。

遠處亮着白色燈光的保安亭,地下停車場……

“李大夫,這不是五醫院嗎?”

慈眉善目的老人背對着他,毫無反應。

“李、李大夫?”

江天曉心一跳,早上剛見李大夫時的那種心慌再次襲來。

就在這時,李大夫緩緩扭過頭來,看向江天曉。

他笑了:“這就是我家啊。”

他話音剛落,甚至來不及江天曉反應,停車場的燈,熄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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