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打聽到黃奶奶周五有一節課,江天曉打算周五她下課了去找她。
這幾天江天曉也照常去藥店打工,雖然整個人都行屍走肉的——他心裏好像有點自我暗示,總覺得黃奶奶是無論如何也要讓他肄業了,那麽現在還是得抓緊一切能賺錢的機會。
沈哲讓江天曉編點理由解釋一下,其實不用編,他的理由聽上去挺充分的:沒爹,媽不管,靠爺爺奶奶養大,家是農村的,現在爺爺又得了糖尿病。所以他得瘋狂打工賺錢。
但問題是這個理由他已經說過了——無論是輔導員還是黃奶奶,都知道。
當時江天曉因為頻頻翹課挂科而險些被勸退,他硬着頭皮,對着一辦公室的輔導員和學生幹部的面,解釋家庭的困難……
輔導員只是點了下頭,漠然地說:“你家不會去借點錢啊?你的理由再合理,你來大學是上學來的,不是打工來的。沒有上學的錢,當初為什麽要報志願啊?”
看吧,江天曉在心裏對自己說,沒人會管的。
就像武漢這個城市,江天曉以為自己好不容易從小縣城考來武漢,會是很激動很興奮的,但是——但是沒有。這個龐大的城市與他的唯一關系,不過是一句“江天曉在武漢上學”的陳述,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黃鶴樓不是他的,昙華林不是他的,江漢路不是他的,江灘不是他的,炎熱不是他的,學校不是他的,什麽都不是。江天曉以前聽過學校一個的演講比賽,有個選手演講的題目是“我和我的武漢”,江天曉其實很羨慕那個選手,能輕而易舉地在這個龐大而陌生的城市找到歸屬感。而現在大四了,他還總覺得自己是那個背着很破很大的帆布包,剛剛走下火車的高中畢業生。
前段時間他再次遇到于朗,重逢的那一刻他非常、非常激動,那感覺大概是,終于在這個冰冷的城市裏遇見了一個能證明自己是誰,能把自己和自己的過去聯系起來的人。有那麽一點秘密同盟的感覺,雖然很莫名其妙。
當然事實證明他感覺錯了,于朗也是看不起他的。尴尬的是他知道得有點晚。
“小江這兩天怎麽魂不守舍的,”老板娘一邊塗指甲一邊随口問道:“是不是談朋友了?”
“……沒有,是同學有事讓我幫忙。”
“哦!注意身體啊,你們這些年輕人,晚上不好好睡覺,玩手機玩到半夜三更……”
江天曉聽不進去老板娘的話,又想到找黃奶奶求情的事兒,心裏一片灰暗。
終于熬到周五。
之所以這麽說倒不是因為江天曉多麽急不可耐地去找黃奶奶裝孫子,只是他抱着“晚死不如早死”的想法罷了。
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
站在教室門口等下課的時候江天曉不斷給自己做心理建設:該跪就跪不要臉,該哭就哭不要臉,這都什麽時候了還要臉啊……
下課鈴一響,學生嘩啦啦湧出來,沒一會兒,教室裏就只剩黃奶奶。
江天曉在褲子上抹了抹掌心的汗,走進了教室。
黃奶奶聞聲擡頭,看見是江天曉,便立馬皺起眉,飛快地把講臺上的手機裝進提包,擡腳就要走。
江天曉趕緊快步走到她面前,擋住了她的路。
“黃老師,我是來給您認錯的,這周一您的課我——”
“你不用說了!”黃奶奶厲聲喝止他:“我已經給學院上報了,這件事已經決定了。”
江天曉沒想到連一句話都說不完整,只好又硬着頭皮繼續:“老師,我真的是家裏需要錢,我爺爺病了,您知道我爸已經……”
“誰知道你說的是真是假!而且我告訴你,逃課是沒有理由的,就是你的錯!你什麽都不要說了,也不要再來找我了,讓開!”
江天曉心想“算了吧”,難道要他拿出他爸的火化證來麽?但再一想這四年花的錢,又不敢放棄,只好使出最後的一招,跪。
“黃老師,您別走,我——”他說着,膝蓋一彎,就要跪下去。
……然而沒跪下去。
這一瞬間,非常詭異地,江天曉發現自己腿僵了。僵得跟石塊一樣,動都動不了。
下一秒,他的身後,竟然響起了于朗平淡的聲音——
“黃老師,他說的都是真的,我是他哥,我能證明。”
在黃奶奶驚詫的目光中,江天曉扭過頭去,只見于朗赫然站在門口,抱着臂,正看向自己。
“我家孩子不懂事兒,給黃老師惹麻煩了,真是太不好意思了。”于朗走過來,站在江天曉身旁,微笑着說。
“你家?”黃奶奶一臉驚詫:“小于……我沒聽你說過啊?”
江天曉一臉懵逼,于朗是歷史學院的,黃奶奶是經濟管理學院的,他們倆怎麽會認識?還有,于朗——于朗不是剛讓我滾蛋麽?為什麽他會來?
“之前沒什麽事情,就沒說,江天曉是我表弟,”于朗一面說着,一面嘆了口氣:“怪我之前沒怎麽關注他,不知道他在您這兒犯渾呢。”
黃奶奶顯然沒料到有這麽一出,表情就很複雜了:“他逃課的情況太嚴重。”語氣比剛才軟了很多。
“我知道,我回去一定好好罵他,讓他好好反省,回頭我帶他來給您道歉,”于朗說着,真的淩厲地剜了江天曉一眼,然後又接着說:“我記得楊老師去歐洲考察了?他什麽時候回來,我請客給您賠罪!”
黃奶奶皺起眉,有點為難的樣子:“老楊得下個月才回來了……再說,我怎麽能讓你賠罪呢?”
于朗笑笑:“他爺爺奶奶專門拜托了我照顧他的,現在出了事,不解決的話,我也不好意思去見他爺爺奶奶了,您無論如何得給我個機會……哦對了,正好這周我一個朋友在武漢,他對文昌位鑽研算比較深了,可以順便去您家轉轉。”
黃奶奶臉色一變,随即笑了:“那我就不說什麽了,就明天吧?”
“沒問題,”于朗也笑:“明天晚上,東來大飯店,我讓這小子好好給您賠罪。”
黃奶奶拎着包走了,教室裏只剩于朗和江天曉。
這時,江天曉才後知後覺地發現,雙腿不僵了。
“好好打個草稿,明天晚上怎麽說。”于朗剛才的那股親和勁兒瞬間消失,聲音冷得滴水。
“我……”江天曉惴惴不安地問:“明天晚上給黃老師道了歉,就可以正常畢業了?”
于朗惜字如金:“嗯。”
江天曉被這個天大的喜訊砸暈了頭,還不太敢相信:“這這這,我——為什麽啊?”
于朗瞥了江天曉一眼,眼神裏寫滿“沒見過這麽傻的”的臺詞:“我以前幫她家看過風水,就認識了,外加上明年她兒子高考,剛才你不是聽見了,我找個朋友給她兒子看文昌位。”
“文昌位?”
“簡單說就是幫他兒子考個好成績吧。”
“……”江天曉心想這太奇怪了,高考考得怎麽樣不是取決于平時用不用功麽,這什麽封建迷信,還大學教授呢也信?!
“這些你不懂,就別摻和了,你明天好好道歉就行,态度誠懇點,裝得可憐點。”于朗說完,便轉身向教室外走去。
“哦,好,我一定好好道歉。”江天曉愣了愣,忽然想起來,于朗為什麽要幫自己啊?
“于老師,你——”江天曉連忙追上去,但剛邁出兩步,就看見前面的于朗忽然停下腳步。
“于老師?”
于朗不答,然而緊接着,他直挺挺向後倒來!
“于朗?!”江天曉懵了,正好從後面接住于朗。只見于朗面白如紙,雙眼緊閉。
兩秒鐘前于朗還好好的!江天曉手忙腳亂地,拍了拍于朗的臉頰,更大聲地叫他:“于朗!于朗!”
于朗皺了皺眉,但眼睛仍然是緊緊閉着。
心髒驟停,猝死……種種可怕的猜測猛地湧上心間。
江天曉蹲下身,讓于朗的腰靠在他大腿上,一只手繞過于朗後腦勺,插.入他腋下摟着他,讓他的頭枕在自己臂彎裏;另一只手胡亂摸出褲兜裏的手機,解鎖,撥了120。
江天曉緊緊盯着屏幕上的“正在撥號”,心裏急得火燒火燎。
忽然,一只蒼白的手攀住他的手,手指在屏幕上一點,把電話挂了。
是于朗。
于朗竟然睜開了眼,只是目光非常渙散。
“不要打120,不要叫人……扶我站起來。”他氣息微弱極了,與剛才同黃奶奶對話時判若兩人。
“你、你都這樣了怎麽站起來,還是打120吧,這是突發性的……”
“不是病,醫生治不好的,”于朗說完,又閉上了眼,氣若游絲:“那你扶我去坐會兒。”
聽于朗的話,他是知道自己忽然暈倒的病因?可“醫生治不好的”是什麽意思?江天曉只好先按于朗說的扶他坐下。
江天曉和于朗面對面,一手架着他,一手用力攬住他的腰,小心翼翼把他往座位上帶。于朗雖然清瘦,但絕不是那種筷子型的身材,再加上他比江天曉矮不了多少,所以還是挺沉的,幸好他自己能使上些力氣,雙腿勉強支着地。
于朗一落座就趴在了桌子上,臉埋在胳膊裏,只露出一點白皙的額頭。
江天曉很着急地蹲下,說:“還是去醫院吧,你光是這麽坐着也不行啊!”
于朗沒搭理他,一動不動。
江天曉更是焦急,于朗看着實在太虛弱了,他又叫了一聲:“于朗?”
“安靜點,”于朗終于回應了他,聲音嘶啞:“這事兒跟你解釋不清,去醫院沒用,你閉嘴。”
江天曉手足無措地蹲在那兒,急出了一腦門的汗。因為蹲着的緣故,他比桌子稍低一點,而于朗臉沖下趴在桌子上,所以,江天曉一擡頭,正好看見于朗修長的脖頸。
……以及那劇烈跳動着的黑色……印記。
江天曉一屁股坐在地上。
應該就是剛剛出現的,有點像文身,但是散發出幽幽的黑色光芒。而且這東西竟然還在動!一上一下,劇烈地跳動着。
江天曉怎麽也移不開眼。那黑色的印記,仿佛有生命似的。它們從于朗白襯衫的領口蔓延上來,先是比較粗的兩支,越靠近頭部便越細,并且分了叉……我操!江天曉忽然反應過來,這不是頸動脈嗎!
于朗的頸動脈怎麽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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