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評審們互相對視了一眼,不約而同地點了點頭。

有些認可不需千言萬語,只要一個眼神的肯定便足矣。

有禮貌、尊重人、有不拘于傳統的創新頭腦,這三點與衆不同若還不能打動評審,那宮绛這一個月算是白教了。

宮绛坐在走廊的休息椅上,屁股跟長釘子似的,怎麽坐都不安穩,雙腿抖得像打樁機,煩躁不安四個大字寫在臉上。

他當初去試鏡都沒這麽緊張過,好像末日來臨,決策犯了一點小錯,世界就毀滅了一樣。

俸迎出來了。

宮绛的屁股登時像裝了彈簧,彈到俸迎面前:“怎麽樣了……喂你幹什麽?”

俸迎跟一只粘人的大熊貓似的,整個人地挂到宮绛身上:“啊,好累,試鏡好麻煩啊,為什麽不能直接拍照啊。”

宮绛丢給他一個白眼:“你以為你是超模?起來起來,你重死了。”

“啊哈,”俸迎懶懶地打個呵欠,“我累了,小绛給我靠靠。”

宮绛推了推,奈何縱使力拔山兮,在這個黏人國寶面前,就跟風一樣軟綿綿。

俸迎人高腿長,挂在他身上就是個拖油瓶,偏偏他就喜歡這種滑稽的姿勢,死皮賴臉地不動了。

宮绛嘆了口氣,拖着黏人的小熊貓,一深一淺地向門口移去:“我說,你剛才表現怎麽樣,好歹給我反饋一下吧。”

“哈?”俸迎不明所以,“試鏡完就沒有啦,反饋什麽?”

“我關心你的情況好麽。”

“所以說,你們大人的想法好奇怪啊,事情過去了就過去了,為什麽還要回過頭去想怎麽樣,啊,好麻煩啊,我好懶,不想想。”俸迎懶洋洋地吹額上的發,“就算不好,那也過去了,挽回不了啊,小绛,你天天想那麽多,擔心有白頭發哦。”

宮绛抗拒地想用大人的經歷和道理反駁,可是搜遍滿肚墨水,居然也沒找到一句合适的話語,甚至無意識地受到了影響,産生“其實他說得也挺有道理”的逆反心理。

“不準想那麽多,”俸迎就着姿勢的便利,敲了敲宮绛腦袋,“我不要小绛長白頭發。”

“你這臭小子,”宮绛作勢兇他,“居然敢打長輩的頭,想造.反麽你。”

“我這是為你好啊。”俸迎緊了緊環住宮绛肩頭的懷抱,“希望小绛無憂無慮,開開心心。”

門外的太陽正照在當頭,金色的光線像是一方金色圍巾,在他們身上罩下溫柔的影跡,宮绛凝視着足下的兩人合影,回頭敲了敲俸迎額頭,笑容如陽般溫暖。

無憂無慮、開開心心麽,似乎也是不錯的人生選項。

俸迎将期待值化為了行動力,成功拿下第一個通告。

宮绛得到消息的時候,興奮得不住拍俸迎肩頭,就像跨專業考試得了滿分一樣,笑容充盈着喜悅與不敢相信的激動。

俸迎沒心沒肺地打呵欠,一點也沒把成功放在心上:“啊哈,這很容易嘛。”

宮绛一臉黑線,恨不得扯着這臭小子的耳朵,吼個鬼哭狼嚎,知不知道他以純外行新人的身份,第一次試二線的鏡就過,相當于半只腳踏入人才行列了。

宮绛舉起筆記本,敲黑板,一個字一個标點地說些經驗心得,叮囑俸迎不驕不躁,認真學習貫徹黨中央的指導方針,語氣嚴肅得像念着一本本教科書,非要學生跟他學出個學問來。

落到俸迎耳裏,字字句句便成了不明覺厲的佛經,重重複複的啊咪嘛咪哄,聽不懂,也沒往心裏記。

宮绛可不喜歡俸迎這般随性的态度,教了半天覺得氣氛不對後,啪地一聲放下筆記本,冷着臉:“你能不能用心聽,用心記?”

“我記得啊,你說過了,”俸迎叽裏咕嚕跟倒豆子似的,點着手指把宮绛曾經教導過的話,用懶散的語氣精簡概括了出來,“你的意思是這樣吧,對不對啊?”

複雜的話被他提煉出了精髓,甚至在精髓之上加入了有條有理的見解。這就跟三流老師教導一流學生一樣,學生的知識儲備已經遠遠超越了老師,而老師還驕傲于自己的師資,滔滔不絕地想顯擺自己的水平。

挫敗,死一樣的挫敗。滿腹經綸到了俸迎這裏,就成了沒有用的絮絮叨叨,聒噪擾人。

這就像是被一根針頭刺中了心髒,傷口不深,帶來的卻是致命的傷痛。

他和俸迎之間橫亘着一條無法逾越的鴻溝,不是代溝,是更深層次、更沉重的物質——天賦和學歷。

是的,學歷,對宮绛來說,這是很諷刺和殘忍的名詞,如果把它比作一樣物品,那麽鈍刀是最佳選項。這把刀紮在他鮮血淋漓的身世上,以殘酷的折磨方式,一點一點地切割,因為太鈍,它切得不利落,于是痛苦被無止境地放大,直至血流成河,直至撕心裂肺。

他的學歷止步于高中,這還是他被爺爺撿回去後,央求爺爺幫他找關系混來高中資歷,而考來的。實際上,他連初中也沒讀過,小學就被家裏逼得辍了學。

爺爺一走,因為現實種種阻礙,他的學歷停在了高中的臺階上,再也沒能往上一步。

相比之下,俸迎呢?在應《欣風》要求,讓俸迎填簡歷之前,宮绛憑借自己豐富的經驗,認為俸迎這年紀應當就是高中畢業或剛上大一。

然而現實狠狠地扇了他一耳光。

“博士”,代表最高的學歷,風光、洋氣,就這麽不可思議地加冕到17歲的少年頭上,以前宮绛以為電視裏的神童都是遙不可及的傳說,沒想到自己卻親眼見證了傳說。

按照一些人的想法,會覺得這是造假,是誇大其實的表面作秀,宮绛也想自欺欺人地贊同這個想法,可惜他知道,俸迎當得上“博士”的稱號。

正式拍攝那天,俸迎展現了他與生俱來的優勢。

鏡頭外的他,懶懶散散,挂着一對總是睡不醒的死魚眼,蔫蔫沒個精神,然而到了鏡頭前,他登時煥發出無與倫比的魅力。

氣場,是一個很虛無缥缈的詞彙,你摸不着看不透,但它奇妙就在于,能讓你在人群中發現它的存在,第一眼注意到散發出它的人。

副刊外封選用了兩位模特,俸迎因為地位太低,被攝影師安排站在後方,不近不遠地露出一道身影,而讓出大部分的鏡頭給與他合作的B模韋浩。

能到B模的階層,說明韋浩本身就有不遜于一般模特的優勢和能力,按照常理,俸迎這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子應是他手下敗将。常理之所以為常理,就是因為有長期的實踐證明和約定俗成的道理,那麽打破常理呢?就等同于打破者有不拘泥于常理的特質。

成片出來的時候,俸迎以難以忽視的氣場,搶走了韋浩的風光,當衆人一眼看到照片時,居然沒看到更占鏡頭比的韋浩,反而看到遠鏡頭的俸迎。

這就是氣場的魅力,讓人無法抗拒。于是人們的視線不約而同地凝焦俸迎,高貴優雅、有氣質、痞氣……也許将世間最美好的形容詞放在俸迎身上,都很合适。他天生的、後天培養的,聚集在他身上的美好一切,像絲竹管弦的交響樂,明明是不同材質的樂器,卻和諧地奏出悅耳的樂章。

鏡頭外毫不起眼,鏡頭內風華四射。宮绛終于明白,有的人天生就适合鏡頭。

這就像是電影和照片,一個着力于動态美,将一幀一格,每一個細小的動作、神态之美都一一體現,而另一個着力于靜态美,捕捉的就是剎那間的動人心弦。有些景色适合電影的方式呈現,有些則适合照片。就好比昙花綻開,假如用電影的模式記錄花開花敗的過程,那麽除開綻開剎那的美麗外,其它都是無關緊要的累贅,讓人厭煩,照片的模式才合适,瞬間的美麗凝固在鏡頭裏,留下的是對花開後,花的結局的無限遐想。

放到俸迎這裏說,他就是适合靜态美的模特,他能在鏡頭前凝固出最吸睛的形象,讓每一個靜止的瞬間都像一幅充滿藝術氣息的畫,可是當他脫離鏡頭,回到動态的生活當中,那懶散的特質又自然而然地散發了。

不管怎麽說,俸迎在鏡頭裏的表現超乎尋常。

晚上,宮绛做了個夢,他夢到自己站在T臺的前場,頭上是聚焦的鎂光燈,向他投射銀白亮眼的光芒,腳下是舉着相機拍個不停地時尚名流,向他發出贊美的呼喊。他是全場最耀眼的存在,像立于野雞群裏的白鶴,輕盈地舒展羽毛,展開美麗動人的雙翼,以高貴的氣質傲視群雄。

夢的時間很短,但它卻能在有限的時間內,将夢想濃縮整合,以近似紀錄片的形式,在腦中一幕幕播放。夢想給了它力量,它産生巨大的誘惑力和攻擊力,麻痹你脆弱的神經系統。然後,你會以為這是現實,你的現實才是夢。于是,當你醒來,捧起被驚碎的虛妄夢想時,你會瘋了般産生極其負面的情感。

懊悔,為什麽不多睡一分鐘,縮短清醒時的痛苦時間。

悔恨,為什麽沒能去實現夢想,在失去夢想的現實裏苦苦徘徊。

痛苦,為什麽明知不可實現,還要念念不忘。

宮绛醒了,眼前是死寂的黑,除了慘白的月光偶爾投來一絲冰冷的白光外,看不到其它色彩。他穿上外套,打着赤腳,拉開了陽臺的門,将腳底板緊緊貼在刺骨的地磚上。

舒服。冷意與他內心的冰冷詭異地和諧相處了,并中和出一種叫作“悲涼”的情感,從他肌膚裏滲透進體內。

他點燃了香煙,靠在陽臺的護欄上,出神地望着對面黑了一片的樓。夜給了他寧靜,也給了他恐懼。

他不喜歡夜,可是夜卻是最适合他的顏色。他的世界從來都是陰暗的黑和死亡的白,唯一一次出現過色彩,是他當模特那一年。

時裝的七彩,鎂光燈的多彩,多燦爛輝煌,可惜那已變成氣泡,輕飄飄地在即将升上高空的一刻,“啪”,破碎了,消失了。

看到俸迎走在他曾經穿行過的人生路上,萬衆矚目,光芒四射,他羨慕,也嫉妒,也許有一天俸迎可以縫補他的夢想,替他站在聚光燈下。

可是,不甘心,為什麽不是自己,而是俸迎。

他本該在這料峭寒夜裏一坐到天明,但是他的世界裏卻意外闖入了一個帶着彩色的人,将黑白映出了絢麗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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