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林西早上順着導航, 找到住處附近一家菜場。

挑挑撿撿買了兩袋蔬菜,又要了半只烤鴨,林西踩着發粘的地磚出去,沿着老舊的巷子走了二十分鐘, 回到自己和林大哥同住的“家”。

林大哥太辛苦了, 為了攢錢在這個房價吃人的江城買房,他生活節儉, 每日忙不完的工作。

除了在各處打工外,他還經常去朋友們那兒幫忙, 多是底層導演,攝影和廣告公司的朋友, 幫忙的同時也找機會,混人脈。

他太忙了,從林西住過去, 兩晚都沒回來睡覺。

他說他有個導演夢想, 林西非常欽佩,心裏暗想,等自己有了能力, 一定回報他更多。

今早林大哥打電話來, 說晚上終于能休息, 會回家吃晚飯。林西便買了這些,打算做個飯和林大哥一起吃, 自從搬過來還沒好好聚一聚呢!

茭白炒肉絲, 虎皮青椒, 糖醋包菜,玉米蝦仁,油炸菜丸子,還有一份買來的烤鴨。林西忙了一天,終于在天擦黑的時候做完了一桌菜。

出租屋只有一室一廳,因為雜物多顯得很逼仄。林西為了讓屋子敞亮一些,拖了地,擦了牆,把卧室的落地燈搬到客廳,還在繞牆一圈的踢腳線上貼了一長串攤子上買的小燈。

布置後的客廳顯得溫暖很多,他高興地拍了照片,坐到折疊沙發上等林大哥回來。

冬天,菜很快就冷了,林西等到九點,手指在撥號找人的按鈕上懸了好幾次。

如果林大哥在忙,自己催他是不是不好?

但是他究竟什麽時候回來,林西真的餓了……

朋友圈裏,彭英傑曬了自家院子裏的聖誕樹,邱菱角在跟閨蜜逛街喝奶茶,還有各種公衆號發的聖誕優惠促銷,熱熱鬧鬧仿佛世界的縮影。唯有他孤獨的坐在寂靜的小屋子裏,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吃上飯。

真的好餓啊。

林西望着桌上的烤鴨,猶豫着。如果是跟彭英傑一起吃,他可能破罐破摔就不等了,但今天第一次和林大哥一起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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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麽想着,還是坐到了桌前,忍不住夾了一片烤鴨,也不裹面皮,沾了沾醬,正要放到嘴裏——門口有鑰匙的響聲。

“!”林西把烤鴨放進小碗,猛地站起來,興奮道:“林大哥,你回來了!”

林大哥穿黑色羽絨服,微微睜眼道:“小西這是……”

“我做的飯!都涼了……大哥餓了吧,我去熱一熱就能吃了,我還買了烤鴨!”林西連聲說,正要拿盤子,卻被打斷了。

“先別急,我們等會兒回來再吃,小西你去換身衣服,大哥現在帶你出去。”

“現在?”林西愣了。

林大哥朝他笑,笑得很暖:“傻孩子,不然大哥這麽晚回來?我今天搶到個機會,是個電影。那邊導演要個沒在電視上露過臉的純新人,哥給他們看了你的照片,那邊當即要你過去,看看你。”

林西聽得愣住了,随之而來的是一陣遏制不住的興奮。

“真的嗎!?”他激動得連烤鴨都忘了,林大哥哈哈大笑:“快去換衣服!要是能面上,以後你就是演過電影的新人演員了,起點就比別人高了!”

“啊啊啊!”林西一溜煙躲到客廳隔開的簾子後面,換了件新買的衣服,便和林大哥一起出門。

為了盡快到目的地,林大哥打了輛車帶他去,路上和林西說注意事項,又說這個項目的事。

林西感動得頭暈目眩,甚至想哭,覺得這個角色簡直是為了他量身定制的,他只要本色出演就好。所謂否極泰來,他這輩子吃的苦實在多,老天爺也要補償他了嗎?

在自己走投無路的時候,先是有林大哥幫他,又認識顧前輩和彭英傑他們,現在連演電影的機會都有了。

“一會兒到了那邊,先跟K先生問好。他喜歡謙遜一點的年輕人,說話委婉一點,恭敬一點。還有,一開始頭低一些,會比較符合那個角色的感覺,給K先生的第一印象會更好。”

出租車飛馳,林西緊張地看車窗外,認真記住林大哥說的話。

“為什麽叫K……先生?”林西沒忍住,提了個不相幹的問題。

林大哥和藹道:“那我哪知道,他們這些大人物都有怪癖吧……反正大家都這麽叫。”

林西懵懂點頭。

約定的地點非常偏僻,加上林西緊張,感覺路程更漫長。到達時他腿都麻了,還讓林大哥扶了一下。

他擡頭,看着這棟高約五六層的歐式建築,四周綠樹掩映,複古又典雅。

非常像有錢人喜歡的地方。

拱門上方有燈牌——巨浪會所。

林大哥帶着他徑自進去,門童站着,旁若無人。林西心髒砰砰跳,腳踩在柔軟的紅色花紋地毯上,聽不見一點聲音。

他心跳加速,站到一間門前時,速率達到頂峰。他聽到林大哥果斷敲門,裏面很快應聲。門打開那一瞬,刺目的光讓他微微眯眼,又好像能聽到自己血液快速流動的聲音。

“K……先生。”

林西怯怯打招呼,這不是裝或者演,而是真情流露。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邁的步子,怎麽站到包廂的茶幾前,反應過來時,他甚至不敢擡頭看一眼這個K先生,只能盯着他的寶石領針——林大哥剛剛叮囑過他,低頭,別看。

“K先生。”林大哥笑道:“我給你把人帶來了,你看看呢?”

沙發上的人終于出聲,林西聽進耳朵,覺得那粗啞的聲音至少也屬于一個五十歲的中年人了。

“不錯。”那人說:“挺嫩的,也挺漂亮。頭擡起來我看看?”

——終于擡頭,林西與陰鸷的K先生,對上了視線。

“挺好。下水嗎?來錢很快。”K先生翹着二郎腿,漫不經心,俯身傾倒洋酒酒瓶,金黃的酒液順着杯邊淌下,裹住不規則的冰塊。

他舉起杯子晃了晃,絲毫不熱情的看向林西,好像他只是在這兒喝酒,多給林西一個眼神都是在施舍,林西直覺意識到,這個K先生并不像林大哥說的那樣,迫不及待地想看到他,邀請他拍戲。

“什麽是……下水?”林西躊躇回頭,用眼神求助林大哥,然而林大哥一言不發,像個透明人。

“拍些小視頻。放心,合法的,幫你辦簽證,出國拍,差旅費我們出。一部片兩小時片酬八萬。怎麽樣?對新人來說不錯了。考慮考慮。”

“……”林西差點吓出毛病,腦袋嗡嗡響,他不住回頭,然而林大哥始終不給回應。

K先生笑了。

“小東西,看身後幹什麽?你該問問題的是我,說罷,你想問什麽?”

“我是來……拍電影的……”

K先生不滿:“我這個不是電影嗎?賺錢很多的。”見林西要解釋,他不耐道:“行了我知道,你想拍能進電影院的,但年輕人啊,誰不想進電影院呢?你來我這兒,我能打包票,只要拍了觀衆反響好,我就推薦你進A類項目。”

林西後半段幾乎沒怎麽聽,手指發麻,最後強行笑着對K先生說:“那個,我和我大哥商量一下……”

然而這包間裏空間寬敞,唯獨大門緊閉。

林西攥緊拳頭,等了許久,才等來這位K先生的一聲嗤笑。

“行,商量去吧。”

走廊中。

“林大哥!”林西驚慌失措,餓到現在的胃開始痙攣,他倉惶:“怎麽辦啊?怎麽會這樣啊?我們現在能出去嗎?要不我們這就走?”

林大哥為難皺眉:“怎麽能這樣?這樣你讓我以後怎麽在圈裏混下去?小西,你要麽考慮考慮,這個機會真的不錯……來錢很快的。”

“…………”林西臉色慘白。

“誰都是這樣混上來的,我們這樣的人,很多都從這些小項目開始。一部八萬,定金就有三萬,你欠的錢差不多能還上一部分。加上機會……機會才是最重要的。”林大哥循循善誘,聲音和藹:“小西,你不能跟你那些同學比。”

“他們家裏住別墅,請傭人,咱們呢?”

林西一直不發一言,這時眼神閃了閃,哆嗦地擡頭:“我不想賺這個錢,林大哥,咱們報警吧?這個肯定K先生不像好人,要是他不讓我們走,我們就……出去以後再說,肯定有辦法的?”

林大哥突然沉下臉,複又變臉似的笑出魚尾紋:“小西,這種高端會所是有信號屏蔽儀的,你看看,你電話還能打出去嗎?”

走廊昏暗,盡頭黑漆漆,像一張要把人吞噬的大口。

林西呼吸急促起來,望着林大哥的笑容,汗毛豎起,身體止不住發抖。

對峙片刻,他忍住眼淚,低頭說:“我想上個廁所,我尿急,忍不住了……”

林大哥嘆了口氣:“行,去吧。”

他沒有跟上來,只是站在門口目送林西。

通往衛生間的指示牌分布在正常的位置,不正常的只有服務員,每個拐角站着一個,不笑不動。他們仿佛一尊尊雕像,只有一雙眼睛會動,盯着他,一直盯着他。

林西腳步不停,甚至越走越快,終于進入廁所隔間。他脫力似的軟倒在地,又不信邪地把手機拿出來。

果然顯示運營商無服務。

電話微信微博,哪樣也發不出去,他最後一絲希望落空,眼淚砸在屏幕上。

這時,林西即使再不敢相信,也明白了。

林大哥在騙他。

怎麽辦?怎麽才能逃出去?林西快要瘋了,手腳發軟。他忙了大半天,晚飯一口沒吃,正是長身體的時候,現在餓得渾身冒虛汗。

可哭有什麽用?他一邊抹眼淚,一邊不死心地觀察周圍。

終于,廁所隔間頂部,一個成年人一定進不去的換氣口,吸引了他的視線。

***

“別怕,你慢慢說……”

“前輩嗚……”林西哭得發抖:“定位……定位我發給你……”

“好,你別怕,再撐一會兒,電話別挂。”

二十分鐘後,顧灼灼和溫岳逆着人流走在大街上,腳步匆匆。

溫岳已經叫了司機,停在車能開動的路口。顧灼灼一邊在電話裏安慰林西,一邊拉着溫岳,不讓他走得太快。

“定位我發給你。”顧灼灼對溫岳說:“巨浪會所,在北邊。我們過去太慢了,先報警。”

溫岳收了定位,開始處理。

顧灼灼又溫聲對電話那頭說:“很冷嗎?可以搓搓手,不要發出太大的聲音……警察已經過去了,我們也在路上。林西?”

“嗯、嗯……對不起,對不起顧前輩……”

那個小小的換氣口成了林西的救命稻草,他本來就沒成年,又發育遲,加上吃得不好,體型瘦小。林大哥他們過于自信,林西拆窗用了五分鐘,也沒人進來看一下。

通風管道裏全是灰塵,林西爬進去,手臂上被釘子和鐵板挂出一道道血痕。這些都無所謂,他最怕的是這個管道不能通向外面,或者收縮成他也過不去的窄口,那才是真的絕望。

萬幸,最壞的情況沒有發生,林西爬到了某黑漆漆的設備間,又爬出窗戶,攀着外牆上了房頂。

他的外套在鑽管道前已經脫了丢在廁所裏,只拿着手機。

信號屏蔽儀器作用于室內,林西一件薄薄單衣被寒風刮得發抖,堅持着爬到屋頂的最角落,手機終于有了兩格信號。

他第一個打給了顧灼灼。

平安夜,路況仍舊不好。顧灼灼和溫岳坐進車裏,二十分鐘還在市中心,還好溫岳那邊有人跟進這件事,警察說再有五分鐘就到了。

“對不起嗚……我不該、不該相信有這麽好的事……”林西瀕臨崩潰,卻不敢大聲哭,只把聲音壓在喉嚨裏:“我運氣不好,就沒好過,怎麽現在會好呢,不會的……是我貪、貪心,都是我……對不起顧前輩,對不起又給你添麻煩,我已經給你添了很多麻煩……”

顧灼灼眼眶發熱,被他說得愈發難受,微微仰頭才忍住。

車又停了,顧灼灼不由焦慮,手指掐住掌心。這時溫岳從他手裏搶過了手機,并擡手摸了摸他的後頸。

“林西。”溫岳的聲音冷淡又沉穩:“我是溫岳。”

“溫……溫大哥。”林西抽了抽鼻子。

“你不會有事的,宣洩情緒等回來再說。現在你要做的,是深呼吸,控制自己。想一想,這只是一個比較特別的晚上,它既不會讓你失去生命,也不會讓你失去健康,更不會讓你失去工作。”

溫岳緩緩說。

這時車又啓動,順着綠燈漸漸加速,進入北區某主幹道。八車道讓這段便秘似的路程終于暢通,司機也在允許範圍內不斷加速,全神貫注。

“你只是一個很普通的人,甚至談不上不幸。你的明天沒有危機,你的求助也很及時,所以,不要哭,冷靜下來,觀察周圍,等待救援。”溫岳停了一會兒,聽到那邊漸漸平緩的呼吸聲,問:“能做到嗎?”

“嗯……”

顧灼灼重新接過溫岳遞來的手機,林西聽着果然平靜了許多。

不一會兒,那邊似乎傳來警笛聲,但林西的手機沒電了。

他們沉默着,車又行了一刻鐘,兩人終于看到了那棟巨浪會所的屋頂。顧灼灼焦急下車,溫岳要跟上,卻被他一把推回去。

“警察已經到了。”溫岳皺眉:“不用擔心,他肯定沒事,你別急。”

“我不急。”顧灼灼聲音緊繃,前所未有的嚴肅,但仍然阻止了溫岳:“所以我去,你別去。”

溫岳沒說話,卻用眼神明确傳遞着為什麽的訊息。

顧灼灼不知道怎麽解釋,他只是心慌,他不想讓溫岳去參與任何救人的行為。

此刻他免疫了所有的安撫,整個人顯得很暴躁,不肯妥協。

一反常态的顧灼灼十分固執,來回說了幾句,煩躁地攥着溫岳的手腕,狠狠提起,用力壓在靠背上。他一腿跪在昂貴的椅面,溫岳兩腿之間,鎖得人動彈不得。

溫岳動了動手腕,非常明顯地皺起眉。

“我說,不準去!”顧灼灼低吼:“這麽冷的天,你下去又怎麽樣,我難道不能處理嗎!”

溫岳:“…………”

顧灼灼大口喘息,漸漸松開了禁锢溫岳的手,退出車門,用力瞪了他一眼,再猛地把車門一關。

“砰”一聲。

青年向警車聚集處走了兩步,而後又小跑起來,溫岳神色不明地從車窗裏看他。

幾秒後,他消失在溫岳的視野裏。

溫岳低頭,看向自己的手腕,那裏多了一圈指印,紅痕非常明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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