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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所外圍, 六七輛警車一字排開, 警笛聲擾人, 三位民警正在門口和經理扯皮。

顧灼灼趕到時,已經有警察進入了建築內部頂層, 從窗戶裏探出身體,拿長棍把禦寒的大衣往上送。建築有四層樓高,林西趴在邊緣伸長手臂, 看得人心驚肉跳。

“林西!”顧灼灼喊了一聲,拿到衣服的少年驚喜朝下望,喜出望外的招手,說不出話來。

顧灼灼見人好好的, 放下一半心,一位女民警過來攔他:“警方辦案……”

“我是報案人。”顧灼灼沉聲, 一面大步向門口走:“現在怎麽樣了?”

“哦, 哦!”女民警知道的少,只聽說糾紛一方來頭很大,她定了定神跟在顧灼灼身後,解釋道:“我們是北區派出所的, 來的快, 市局很重視, 也派了人, 還在路上……這個屋頂外凸, 我們判斷受困人員身體狀況不好, 就沒讓他爬窗戶。火警五分鐘內到, 會架梯子把他接下來……”

她頓了頓,眼看着顧灼灼朝堵在門口的經理走去,忙說:“經理不太配合,但我們已經有同事進去了。”

“這怎麽可能呢!我們敞開門做生意,執照都是齊全的,不信你們查嘛,消防要來?我們家消防也是才整頓過的,一年審核一次,都是專業機構開的證明!”白胖經理唾沫橫飛,另有兩個門童一左一右站着,不時附和。

三位民警臉色難看,人手也不足,一人說:“既然你們問心無愧,就當我們例行檢查。”

“檢!”經理擺手:“我絕無二話!随便檢!不過你們不都進去了嘛……檢出什麽來了?我們家是高端會所,很多局長所長都來談事情,耽誤正事你們賠償嗎?擾亂我做生意,我可是要舉報的!”

“舉報是吧?我舉報你們會所有人聚衆xi|du。”顧灼灼打斷他,朝三位民警示意:“進去,跟他廢話什麽,留兩個人去堵後門,今天一個也別想走。”

“哎!?”這一盆髒水潑下來,經理急了:“好好的這說的什麽話?你不能空口污蔑啊!”

“我就這麽說了,要是查不出來我賠償,少不了你的,心虛什麽?”顧灼灼話音剛落,遠遠又飄來警笛聲。

這一次陣仗頗大,消防一來就開始架梯子,鋪防摔墊,顧灼灼看到總算松了口氣。

經理見狀滿頭大汗,知道自己堵不住了,只得心有不甘地退開,任由後來的警察們沖進門。

“顧先生。”一名精幹的便衣走來:“事情我們了解了,幾處出口已經包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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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灼灼向梯子那兒走去“一定要把人抓到,每個包廂都進去查,不管什麽身份都不用顧忌。”

便衣道:“是。”而後帶人進了會所。

顧灼灼仰着頭,四處都是喊人和搬運設備的聲音。他看到林西被衆人簇擁着一點點下來,時不時不安地看他。

五分鐘後,驚魂一晚的林西終于哆哆嗦嗦踩上實地,腿一軟差點跪下,顧灼灼伸手接住。

“顧前輩……”林西終于忍不住了,像個小雞仔一樣撲進顧灼灼懷裏。

顧灼灼聽着懷裏克制的哭聲,心下恻然,摸頭安慰。

“先進去吧,別站在外面吹風了。”他說完,帶着林西,大家浩浩蕩蕩轉移室內。白胖經理寡不敵衆,也不敢真的對上,絕望地把他們迎進大堂。

這時林西已經緩過來了一些,雖然眼睛腫成了縫,聲音啞得不成樣子,還是堅定道:“他們在二樓B076,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離廁所不太遠。”

***

讓林西和警察交代事情,顧灼灼先起身去找溫岳。

現在他後知後覺地回想起剛剛都幹了什麽,臉上發熱,越靠近那輛幻影越覺得忐忑。

而溫岳竟然真的坐在車裏,一動沒動。

“好了?”溫岳搖下車窗,目光涼涼:“我可以去了?”

顧灼灼竟然分辨不出這是調侃還是嘲諷抑或是生氣……

“可以了可以了。”他只得傻笑兩聲,給溫岳開門。

一路無話,兩人一進大堂,就聽見林西沙啞的聲音。

“……我在咖啡廳打工,見了三次以後,他開始請我喝咖啡。只有他,點咖啡時會點兩杯,一杯他自己喝,一杯請我喝。我覺得他人很好,又覺得很不好意思……之後他請我吃飯,我更不好不去了。”

林西見顧灼灼他們過來,點點頭,繼續說。

“他對我特別好。那時我剛剛錯過了海戲的入學,特別難過,有一次下了班走在橋上,抱着欄杆看江水……他正好路過,可能是以為我要想不開,很着急地拉開我,還罵了我。就是那一次,他說要借我錢,送我去上鐘聲的培訓班。”

如果不是最後揭露出的惡臭內幕,單聽林西經歷的這一番事情,簡直像偶像劇裏的發展。

貧窮的少年懷揣夢想,卻被壞人所害,心灰意冷之際,有個溫柔的大哥哥救他于水火之中。林西口中的林大哥是個特別努力的人,他自稱想要成為一名優秀的導演,整日四處奔波,因為缺少機會,還要到處打工維持生計,也攢他将來拍電影的資本。

顧灼灼聽着都覺得挺真實的,确實有很多底層導演為了理想,連生存都跟艱難。

就是這樣的“林大哥”,為了幫助林西,掏出自己五萬的積蓄支持他追求夢想。林西因此對他深信不疑,死心塌地。

直到今天。

“他叫林什麽?”顧灼灼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啊,叫林浩。”林西答道。

林浩。

顧灼灼眉頭越皺越緊,一個荒唐的念頭不斷盤旋。

這時他捏緊的拳頭忽然被包住,恍然低頭,是溫岳的手。

“別緊張。”溫岳小聲說。

顧灼灼這才發現自己的指甲已經将手心掐出了紅色的印子,再用點力就破了。

“…………我進到包間裏,有個中年人,相貌……我記不太清了,但挺老的,四十?五十?我不知道……他臉上法令紋很深……”

林西回憶着,因為剛才過于緊張,加上被林大哥要求低頭,記憶有些模糊。

“……林大哥讓我叫他K先生……”

“!!!”顧灼灼和溫岳同時睜大眼睛。

注意到這裏的動靜,便衣警察轉頭問他們:“這個代號有什麽意義?你們知道什麽?”

K先生?J先生!

擁有代號的組織,那個神秘的黑網站,這肯定和林建有關!

顧灼灼掙開溫岳的手,身體緊繃,招呼兩個警察向樓上跑:“我去看看!”

溫岳沒有跟上,而是和便衣交談起來。

***

二樓。

警笛聲連成一片,紅藍燈映在會所外牆。

林建焦慮地在拐角包間觀察外面的情況,氣得七竅生煙。

這個小東西怎麽敢!?

K先生緩緩起身,不滿道:“林建,小東西還沒養熟你就帶來……這種低級的錯誤,你也會犯?”

林建氣得深呼吸幾口才順過氣來,咬牙道:“熟了,肯定是熟的,今天這是意外!”

K先生嗤笑一聲:“意外……最近你意外很多啊……”

“……”林建不再接話,看着窗外,目眦欲裂。

林西是他投入了小半年才養大的目标。

最初在咖啡廳挑中打工的林西,是因為那副怯生生的漂亮模樣,還有未成年的身份。

組織裏有個大家公認的經驗——沒成年的小孩兒最好騙。

他們往往缺乏對社會的認識,會天真的相信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好事是必然,也比成年人更有勇氣追求夢想。

任何事情,一旦裹上夢想的糖霜,就會令少年們不顧一切地撲上去。

林建挑中了他,和他說上了話,試探幾次後問他,長得這麽漂亮有沒有想過進入演藝圈?

被問到這這個問題時,林西正穿着咖啡廳的制服,端着托盤站在陽光裏。那時他瞬間亮起來的眼神,讓林建恍惚想起了一個許久不見的人。

十年前,顧少爺也不過是林西這麽大的年紀,比他更加單純好騙。

林建那時也是個新手,騙顧灼灼卻沒用上什麽技巧,基本上請他喝了兩杯奶茶,就逗得人整天跟在他屁股後面叫大哥。

如果不是碼頭失火,而他意外得知了顧灼灼的背景及時收了手,恐怕自己已經死了八百遍了。

之後林建又做了無數個任務,但顧灼灼這個失敗案例仍讓他耿耿于懷。

現在他看着林西,一樣的青春年少,心中愈發扭曲。

他決定把這條線放的更長一點。

可意外接踵而至,先是在電視上看到了顧灼灼,後他将林西送進鐘聲,再然後一宗交易被發現,組織花了許多資源幫他善後。

這引起了K先生在內的好幾人不滿意。

林建的報告也被忽視過去,幾乎沒人相信這個突然進入娛樂圈的“顧家少爺”,會長久呆在圈裏,對他們的工作産生什麽影響。

只有林建心焦不已。

他從林西口中聽到種種關于“顧前輩”的事情,越聽越心驚,知道這樣下去不行。林西和那個人關系越好,越容易脫離自己的掌控,他做下了決定,先折斷林西一只翅膀。

只要手中有了把柄,林西就必須聽自己的,這樣,他就在顧少爺身邊埋下了一顆棋子。

萬萬沒想到,只是過于自信的一時疏忽,竟然讓這個小東西鑽了空子!

更令他沒想到的是,林西竟然真的招來了顧少爺!

K先生法令紋更加深刻,眼皮耷拉着:“無權無勢一個底層小喽啰,報個警能弄來這麽大陣仗……二十輛警車,市局配|槍出動……”

“……怪我嗎?”林建在窗前繞來繞去,呼吸粗重:“我怎麽能想到?你又想到了嗎!?”

兩人在黑暗的室內對視,K先生沉默片刻:“那可是顧家少爺,怎麽可能為了一個小孩兒,半夜跑到這裏來?”

林建氣結,本來憨厚的面容變得猙獰。

過了一會兒他疲憊道:“可他已經來了。我早說過,顧少性格單純好騙,肯為了一個公司後輩跑前跑後也不奇怪。林西在我面前說過無數次顧前輩對他們多好,是你們覺得不必理會,才造成現在的局面。”

K先生喝了口茶說:“不要鬧情緒,J,這些回頭再說。現在,你應付他。”

林建閉了閉眼,心裏不滿,卻沒再多說什麽。

他看着K先生換了身清潔工的衣服,粘上假胡子,推門出去,自己則望着門外的警笛。

沒關系,林建心想,自己還有一份殺手锏——十年前的交情。

他有七分把握,顧灼灼還認得他。

畢竟十年前他們同吃同住,他差點就把小少爺騙到手了。如果不是突然得知了顧少的身份,林建絕對不會輕易地放走這只漂亮的蝴蝶。

那時的顧少青澀可愛,每日圍着他飛,他說什麽都信,那種崇拜的眼神不是假的。

林建回憶從前,慢慢走回到之前的B076包廂,一屁股坐下,給自己灌了幾杯酒。

顧少信賴自己,久別重逢一定非常高興。這時他表演一下,回憶過去,顧少必然會傾向于相信他。這時适當賣慘,顧少甚至會産生愧疚。

如此,倒是因禍得福了。

林西畢竟只是個新人演員,顧少想必才是鐘聲這個公司的幕後主人。和權利中心搞好關系,今後自己在組織裏地位必然會提升。

至于林西,一旦将人安撫好,林西會知道他報警是多麽小題大做,愧疚感也會更加強烈。

這樣一來,只要他在話語中多添加一些引導,就能造成“什麽事都沒有只是林西想太多”的狀況。

林建理順思路,安心不少,這時門口傳來紛亂的腳步聲。

人來了。

他定了定神,站起來,做出慌亂的表情。靜了三秒,門被轟然踢開!

“不許動!”警察呵道:“靠牆站!還有一個人呢?——再搜!”

林建咬牙照做,視線假裝不經意在人群梭巡。顧灼灼竟然不在?林西也不在!

他一言不發,等待警察把包廂裏外搜了一遍,心中不斷盤算着該怎麽說才能見到顧少……

這時,門外又來了一批人。

他擡頭,與來人對上視線,那一瞬,林建竟感覺到刺骨的寒意。

“……小顧!”他将莫名的寒意甩到腦後驚喜道:“小顧是你嗎?我是林……林大哥啊!”

顧灼灼沉默三秒,忽然笑道:“林浩?”

林建表情一僵,怎麽忘了,他對林西報的是這段時間的假名。

“拐賣人口犯法,傳播yhsq犯法,非法囚禁更犯法,有什麽話跟警察說去吧,看我幹什麽?”顧灼灼聲音冷淡。

林建心中不由打鼓,心想哪兒出了問題,顧灼灼難道真的不記得他了?

但無論如何,認罪是不能的,于是他暫時收起相認的念頭,委屈道:“我沒有!我只是介紹小西來見K老板,賺點錢。小西缺錢,他是自己同意來的,我沒想到K老板是這樣的人……”

“你之前不認識K先生?”顧灼灼面無表情。

“當然。”

“那你是怎麽當上J先生的?”顧灼灼慢慢吐出一個名字:“……林建?”

氣氛驟然沉默,壓力陡增。

“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顧灼灼看着對方故作茫然的表情,心裏一陣錯位感和惡心感一起湧上來。

他後退一步,深呼吸,讓警察壓着人下樓。

“小顧,你不記得我了嗎?”林建急了,在他身後喊道:“我後來的确改了個名字,但我不知道什麽J啊,我是你林大哥啊!你後來沒來找過我,是不是以為我死在那場火災裏了?我後來等了你好幾天你都沒來,小顧、小顧!”

顧灼灼心如鼓擂,強忍着繃住表情,腦中卻在不斷思考。

火災?什麽火災?林建在哪兒遇到的火災?

這件事他得回去再差,顧灼灼加快步伐,快步進入一樓大廳,幾人聽到他急促的呼吸聲,不約而同向他看去。

“小西的事我真的不知道會變成這樣,那個K先生之前不是這麽對我說的……小西,你怎麽樣了?有什麽困難為什麽不跟我說呢?”

林建被警察壓着,仍然不死心地想扮演一個無辜人員。

顧灼灼臉色不好,要不是經歷了上輩子的事,他就是那個被人玩弄在掌心的蠢貨。林建現在做出這個姿态,擺明十年前沒在自己面前暴露,所以肆無忌憚的跟自己示好。

“他是誰?”溫岳站起來,面色不豫。

林西也跟着站起來,露出難堪的表情:“他就是……林大哥……”

“小西!”林建急切地想過來,掙紮道:“小西你擔心死我了,我剛剛找了你好久,你究竟去哪兒了?這些警察誤會我了,小西你是知道的吧?”

林西懵了,完全沒想到他是這個反應,習慣性的自我懷疑起來:“我……我…………”

林建又朝顧灼灼大喊:“小顧!我們以前在幻世影視城一起做群演,我們同吃同睡過,你還給大哥買過禮物,你忘了嗎?”

這話一出,衆人被炸懵了。

原本以為簡單的案情頓時撲朔迷離——嫌疑人怎麽會和看似不相幹的報案人之一有關系!?

溫岳陡然站起來,氣勢凜然,正要說話,卻被顧灼灼打斷了。

“我的确認識你。”顧灼灼壓抑轉身:“所以我那天看足球酒吧的監控,總覺得你很眼熟。那份監控像素太低,光線太暗,我沒認出來,但現在看到你我就想起來了。”

警察已經從溫岳那裏知道了案情的基本信息,此刻看着林建眼神更加淩厲。

“和藍粒助理做交易的J先生,你和K先生怎麽會不認識?”顧灼灼說。

林建腦中轟然作響,來不及反應的臉上出現空白。

果然有問題。

衆人一時厭惡至極,聯想起他說的話,對林西做的事,千刀萬剮都不為過。

“K先生人呢?”去搜索的警察無功而返,壓着林建問。

“我不知道,真的!等等、等!”他還想解釋,卻被警察推着往車裏去了。

他的如意算盤已經落空,之後會有嚴苛的審訊等着他,十幾道不善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讓他如芒在背。

而後聲音越來越小,消失在門外,警察們押着人出去,林西也跟着去了警局。

又過了半小時,白胖經理也被押着出來。這間會所的監控竟然全部失效,還設有信號屏蔽儀器,而包廂中的客人們大多十分鎮定,有顯赫的身份,同時也與K先生的特征相距甚遠。

警方表示會持續搜索,但顧灼灼知道,這個K先生暫時是抓不到了。

他感覺十分疲憊,思路也很亂,靠在沙發上想事情。大廳裏漸漸靜下,回過神來已經不剩幾個人,溫岳坐在他身側,看着手機。

“他們走了?”顧灼灼嗓音微啞,咳了咳,坐起來端起水喝了一口。

“嗯,”溫岳收起手機:“好點了?我們回去。”

顧灼灼一直在等着他發問,比如你怎麽認識他的,為什麽上次看監控不說,等等漏洞百出的事實。他剛剛情緒沒掩飾好,簡直明晃晃的告訴別人我态度有問題。

外人不了解也就算了,溫岳是什麽人,肯定心裏一肚子疑問。

但是他什麽也沒說。

廳中靜悄悄,完全沒有人進出。這間會所裏現在仍裝着上百位客人,可發生了這麽大的事,沒有人出來看一眼。

這種氛圍使人壓抑,顧灼灼後背出汗,覺得空氣都粘膩得讓他無法忍受。

“我們回去。”溫岳注意到他情緒不好,又重複一遍,将他拉起來:“有什麽事我們回去說。”

***

顧灼灼在車上就睡着了,溫岳考慮過後,直接把人送回了劇組,這樣顧灼灼明天還能多睡一會兒,不必起早趕過來。

車行至幻世影視城,已經是淩晨三點。

溫岳攬起顧灼灼腋下,将他抱出車門,一片雪花靜靜飄落。

下雪了。

古城街道由石板鋪成,旁邊燈籠造型的路燈讓路面反着光,光暈周圍,雪片漸漸密集飛舞。

司機适時給他們撐傘,但顧灼灼已經醒了。他站穩後搓了搓臉,溫岳則接過司機的傘。

“回劇組了?”顧灼灼還有點沒醒,迷茫地又接道:“還下雪了?”

溫岳給他理了理頭發,嗯了一聲,帶着人往車開不進的賓館走。

顧灼灼落後半步,傘下自成天地。他愣愣看着溫岳的後頸,渾渾噩噩地走着。

道路昏暗,看不見盡頭,他忽然慌了,一把抓住溫岳的手。溫岳沒有回頭,也沒有掙開,只是捏了捏。

這個回應像一個小小的扳機,扣下,砰一聲,炸在他腦海裏。如同世紀更疊的煙火,絢爛得讓人缺氧。

在這一刻,顧灼灼忽然感到了巨大的安心和幸福,所有噩夢都像潮水般褪去,他得到了回應,他不是一個人在漆黑的路上行走。

他覺得他還會喜歡溫岳很久,不僅僅是自己的幻想,而是這個真實存在的溫岳。他會一直一直喜歡。

“怎麽了?”溫岳轉身,看到顧灼灼呼吸急促,伸手貼他的額頭。

“我之前,做了個夢。”顧灼灼笑着說:“夢見你死了……你別打我。”

溫岳眼神一動,沒跟他計較這種不知道是冒犯還是詛咒的話,耐心問:“然後呢?”

“然後我就像個傻子,被人耍得團團轉。被人賣了還要幫人數錢。”顧灼灼低頭說:“你也聽到了,我十年前就認識那個林建。就是我離家出走的時候。”

“我比林西還蠢。林西好歹還能從他手裏薅個五萬塊,我,喝了他幾杯奶茶就跟他跑了。”

顧灼灼看見溫岳的喉結上下滑動。

“幸好後來你把我抓回去了。要不是你,我肯定已經被賣掉了。在夢裏他就是個壞人,我那時候就被他騙得很慘。”

顧灼灼頓住,拉了拉他的手,眼中有着懇求:“以前是我不好,不懂事,任性。但我現在不會了,好嗎?”

“那個噩夢我做了好幾遍,你死了以後叔叔阿姨也很傷心,你堂弟又沒本事。我每天都在忙,管顧氏還要管江天,想和人說話都找不到,去海庭也是空蕩蕩的。我想給你過生日,買個蛋糕也沒人吃,簡直想死……”

“別說了。”溫岳眼神不善地看他。

“哦。”顧灼灼閉了嘴。

又走了一小段,已經能看到賓館門口的燈,顧灼灼又忍不住說:“是真的,我被吓醒好幾次,所以你別死,不然我真的……我真的…………”

顧灼灼終于控制不住,咬住下唇說不出話來。

他憋在心裏太久了,無數次想述說委屈,都無人應答。但現在他覺得可以了,曾經壓住他的沉重愧疚感終于松動出一條裂縫,讓他敢喘口氣,允許自己抱怨一下。

就一下,他現在太想要一個安慰了,他保證到明天就不說了,就這麽一會兒。

“顧灼灼。”溫岳把他扯到燈下,一手按住他泛紅的眼角,沒什麽表情,語氣卻透着無奈:“這只是你做的夢。我不會死,也能吃蛋糕,公司更不需要你打理。你要是不放心,我明天約教練鍛煉,可以嗎?”

“!”顧灼灼迅速被轉移了注意力:“真的?不會再明日複明日……”

“不會。”溫岳閉了閉眼,拍拍他的肩:“快休息吧,你明天還要工作。”

“對對對……”顧灼灼語無倫次,又要拉他進來:“你現在回去也太晚了,要不在我這兒睡,明天再回去?”

“明天要去寧城出差。”溫岳說。

顧灼灼肉眼可見地失望,如果有耳朵,似乎都耷拉下來。

然而溫岳下一句卻說:“我讓司機來這裏接。”

“!”

“別多想。”溫岳捏了捏他的耳垂,讓他覺得有點癢:“林建的事我會跟進,有進展告訴你。好了,上去睡覺。”

黑傘被溫岳随手插進門口的傘架。傘面上的雪片融成了水,順着傘骨滴下,在地面上留下一灘映着暖光的水窪。

顧灼灼上樓前回頭看了一眼,覺得自己心裏也濕漉漉的,充滿愧疚。

***

“顧哥!你看誰來了!”

小唐夾着一包文件,踩着高跟鞋噠噠從外面跑進化妝間。

顧灼灼正在吃橙子,鼓着臉頰問她:“?”

“顧前輩!”林西追小唐追得上氣不接下氣,心中充滿恐懼,心想顧前輩身邊的人都是什麽段位,跑得賊快,這是什麽絕世武林高手!?

他扶着門框喘氣,不一會兒彭英傑跳進來,驚喜大喊:“哇林西!你是來看我的嗎!”說完一把抱住林西搖晃。

隔壁的片場正在換軌道,天氣太冷,所有演員都聚在這間大化妝間裏擠暖,就看着顧灼灼那兒仿佛在演喜劇似的鬧騰無比。

“哼,草臺班子。”有個女演員看不過眼,在角落裏說風涼話,聲音宛轉悠揚像在念宮鬥臺詞:“鐘聲什麽野雞公司,聽都沒聽說過。有人吶,天生缺了點兒自知之明,搞得這後臺跟他家似的……真可笑。你們說是吧?”

說話這位是光耀簽約演員,名叫吳婧璇,在圈內沉沉浮浮二十載,生日一過就上四十了。

她的角色比阮眉戲份還多一點,但矚目度不怎麽高,演太後。

光耀出品的劇,竟然只有三位光耀的演員,吳婧璇着實無奈。她不滿公司這個态度很久了,奈何好公司不要她,要她的她又嫌棄,只得委委屈屈呆在裏面,深感被埋沒。

但無論如何,同公司的演員理所應當要搞好關系,于是她說完風涼話,自然地渴望同事來贊同一下。于是她看向左邊——阮眉。又看向右邊——苗航。

阮眉瑟縮一下,低着頭編手鏈裝聽不見。

苗航正玩手機,聚精會神同樣裝聽不見。

吳婧璇:“…………”

吳婧璇氣了個半死,白眼翻得自己眼眶疼,心想自己公司都是什麽不求上進的東西,難怪越發展越破落了!

顧灼灼完全不知道有人快把自己氣死了,帶着林西他們去到一棵巨大的銀杏下,坐在花壇邊,周圍僻靜,無人經過。

“說吧,有進展了?”

“對。”林西抿抿嘴,看了眼彭英傑,似乎在問他能聽嗎?

彭英傑不滿道:“幹嘛!?前輩都告訴我了好吧,你還是不是兄弟了!”

“……哦。”林西轉回視線,從懷裏掏出一份文件遞給顧灼灼,認真說:“這個是溫大哥早上交給我的。”

顧灼灼接過,翻看。

“林……林建,起初不承認自己是J先生。警方調來藍粒老師的助理,對……助理還在拘留中,我也不知道怎麽還沒出去……指認了他,加上那天酒吧模糊的監控,确認了他就是J先生。現在就成立了專案組。”

林西乖乖說:“但巨浪會所很難查,那個經理只是個代理人,登記的老板是個女的,三年前嫁了個老外,現在聯系不上,不知道在哪兒。而且這個公司的賬面很幹淨,資金進出都沒有問題,看起來……很清白。”

顧灼灼翻看着手裏的資料,有巨浪的經營許可證之類的。

“K先生下落不明,已經根據畫像發了通緝令,林建還在審訊中。別的……就還在查。溫大哥讓你不要着急。”

顧灼灼垂眸,嘆了口氣:“我沒事,倒是你,這幾天覺得怎麽樣了?”

林西腼腆地笑了笑,眼中仍然有陰霾:“我好多了,這幾天在公司幫忙。”

“下次有麻煩要說啊,”彭英傑想起仍然不滿:“我都快吓死了,這是你運氣好,下次再出事怎麽辦?反正人活一輩子,不是我幫你就是你幫我,總有遇到困難的時候嘛。說不定将來你紅了,我還要抱你大腿呢哈哈哈哈——”

林西心情複雜,學着彭英傑的樣子笑了兩聲,感覺太傻又收回來。

他還需要時間消化這段經歷,但不管怎麽樣,事情已經過去了,深夜回想起來,他仍然感嘆自己的幸運。

公司給他租了新的小公寓,離鐘聲不遠。這一次他坦然接受了好意。

回去林建的出租屋收拾東西時,林西從窗邊把彭英傑送的那只風鈴取下,對着它狠狠哭了一場。

他識人不清,辜負朋友,幸好現在改過還不晚。

這一次,他再也沒有那種急迫的,想要賺錢還人情感覺了。顧前輩說的對,很多事急不來,他還小,穩紮穩打才是最重要的。

顧灼灼翻完資料,收好,讓彭英傑帶林西去玩,自己在樹下坐了一會兒。

銀杏枝幹蕭瑟,擋不住冬日的暖陽,他眯起眼睛,曬着太陽,感嘆溫岳的聰明過人。

這一沓資料裏,不僅僅有巨浪會所的各項信息,林建的過往履歷,還有一份光耀的去年的財報,和當家覃存知的個人資料。

顧灼灼仔細回憶,自己從沒對溫岳說過,自己懷疑覃存知。

溫岳是怎麽猜出來的呢?

要麽是從自己沒有掩飾好的破綻中,要麽是因為藍粒曾經跟過覃存知,特別關注他,要麽他還有其他途徑,得到一些消息。

無論哪種,這份資料都顯露出溫岳和他商量的意願。

顧灼灼想,如果我假裝沒有看懂,溫岳就不會再提。如果我和他商量了,這一切就不能再用夢來解釋了。

——溫岳給了我選擇的機會。他開始平等地與我對話了。

顧灼灼閉着眼睛,忍不住向後仰倒。微卷的假發拂在臉側,有些癢癢的。一會兒,他又睜眼望着銀杏縱橫的枝杈,和縫隙間肆無忌憚的暖陽,臉上露出笑。

這個選擇本身沒什麽好猶豫的,但背後代表的意思卻讓他特別開心。

還有一件事也很開心。

那天回來以後,他抽空查了一下林建說的“火災”,得到了一個重要的信息——這個世界的十年前,一月十一日晚,在林建和他約好的碼頭,發生了一場火災。

他查了當時的新聞,事故原因是岸邊非法停靠的船只起火。

之前他有過很多猜測,為什麽這個平行世界裏沒有發生那場事故。他怕暴露自己,不敢向別人求證,卻忽略了這種“意外”的可能性。

現在他已經清楚了,因為那晚的火災,自己沒能和林建碰上,這個世界的自己自然也不知道他的真面目。當然,間接救了自己和溫岳一命。

這下他心裏安穩了,知道了那個節點,好像釋懷了很多事。一場火災,仿佛是上天給了他一個機會。

他笑眼彎彎,忍不住打了個滾,側過身。

對上了一雙綠眼睛。

“!”顧灼灼吓得渾身一麻,猛地坐起身,大喘氣。

一只貓!

他惱羞成怒地罵道:“你怎麽不出聲!?……看我幹什麽!?”

胖胖的三花貓不屑地原地坐下,喵了一聲,擡起爪子津津有味地舔起來。

角落裏突然傳出噗嗤噗嗤的聲音,小唐林西他們從角落裏笑得滾出來:“哈哈哈哈……”

顧灼灼:“…………”

小唐舉着手機,按下停止鍵,投降說:“顧哥你看,我不是故意的,真的太搞笑了……”

顧灼灼頭皮發麻,接過小唐的手機:“你們什麽時候在那兒的……這貓……”

他說不出話來了。

視頻只有一分半的樣子,他們顯然沒拍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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