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向死而生

夜色之中,一道恍如幽靈的青色身影突兀顯現,嗖的躍進了一處幽深的庭院裏。

那院子外表看起來荒廢已久,牆壁上藤蔓滋生,院子門口長滿了齊腰高的雜草,裏面則是一片吞噬心魂的濃墨漆黑。

那個身影幾個閃躍,腳尖在地上輕輕一點,人已如飛一般掠過了十幾丈的路程。

穿過前廳,穿過走廊,穿過中庭,穿過後院,來到莊子後頭的小樹林中。那兒,有一口被人遺忘的枯井。

那人迅速踢飛枯井上的斷枝爛泥,毫不遲疑地縱身跳了下去。

穩穩落地。

七拐八拐。

眼前豁然開朗。

井下自成天地。

那是一間奇詭的底下房屋。屋子的四周挂着厚厚的簾子,每個角落裏都有一支九尺高的紅燭,正在幽幽地燃燒,光線時明時暗。屋裏站着四個人,靠近門的那兩個一見來人,立刻跪了下去,異口同聲道:

“拜見宗主!”

——這些物品、人、言語與舉動,平時看起來沒什麽,但此時此刻在周圍大環境的昏暗下,莫名地凸顯了七八分詭谲和陰森。然而,這些加起來都沒有屋子正中央的另一個東西有着逼人窒息的幽冷和可怖。

那是一口碩大的棺材。

它約有兩丈長,七尺寬,半人高。其身镂着繁複冗雜的花紋,上面鎏金的棺材蓋子沒有合攏,露出其裏面的模樣。

棺材裏,是滿滿一灘死寂的暗紅色血水。

正因為有它,所以整個屋子內都充盈着刺鼻的血腥味,中人欲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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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裏頭的人全部面色如常,只當那些能讓普通人炸起一身汗毛的情景完全不存在。

“宗主……”門口跪着的人有一個擡起頭來,望見來人懷裏抱着的人,面孔猛一抽搐,“少宗主他——?!”

楚無刃低低嗯了一聲,繞過兩位下屬,徑直走向棺材邊的一男一女。

“你們來了。”他淡淡道。

莫憐舟一眼就看見了在他懷裏一動不動的楚烈铮,頓時一個踉跄,啞聲道:“铮兒……铮兒他,他是死了嗎?”

楚無刃輕蔑一笑:“我會讓自家兒子死在臉前?秦夫人,你未免也太小瞧楚某了。”

說着,他轉向仰着頭一聲不吭的秦知理,道:“你兒子在高家興風作浪,你也不去管管?”

秦知理緩緩低下頭,惡狠狠地說道:“你懷裏的那個,不一樣也是老子的兒子。”

楚無刃臉色驟然一冷,道:“我堂堂魔宗的少宗主,與你姓秦的有個狗屁關系!”

秦知理仰頭大笑:“哈,你的魔宗我管不着,少宗主什麽的老子也不曉得。俺姓秦的就一個粗人,比不上你楚大宗主文才武略,帷幄千裏。俺就只懂笨法子——你不是說那混小子沒死麽?好啊,你弄醒他,看看他到底是認你,還是認我!”

楚無刃瞳孔一縮,冷冷地注視他,沒有說話。

秦知理毫不介意,高高擡着下巴,繼續叫嚣:“老子一不欠你錢,二不欠你情,三不欠你命,你憑什麽在老子面前耍威風?你給老子擺個屁的臉色,老子還給你擺臉色呢!別人都怕你,敬畏你,當你是鬼是神,老子可知道,你當年在江南幹了什麽糊塗事!你他娘就是一個孬種!禽獸!裏面黑成渣了的臭茶葉蛋!你不服?你他娘的還——”

“夠了。”莫憐舟打斷他的話,厲聲道,“師兄,我們不是來和他怄氣的。咱們不欠他,但是欠約白,欠铮兒!不要因為往年那一點破事兒就忘了你來幹什麽的!有那個罵人的空兒,不如先去救了铮兒再說!”

“不罵他老子心裏就他奶奶的不痛快。”秦知理狠狠瞪了楚無刃一眼,然後瞥向不省人事的楚烈铮,“如果救了這個小混蛋的話,他醒了之後不知要怎麽鬧騰呢。我說,不如就讓他什麽也不知道的過去吧,就像他娘那時候那樣……”

“你閉嘴!”莫憐舟手都擡起來了,似乎氣得想給秦知理一巴掌,不過還是咬牙忍了下來,刷的一指楚無刃,“他再心狠手辣,翻臉無情,畢竟也是铮兒的親爹!铮兒能在他身邊,能在魔宗當個少宗主,武功大成,人人敬畏,不比在我們身邊好得多?不比在我們身邊好得多得多?!”

秦知理怒吼道:“好個屁!我養着那小混蛋十年了,他再調皮闖禍,我都沒舍得往他身上抽一鞭子。但你看看這姓楚的幹的好事——上烙鐵!浸鹽水!灌毒/藥!斷經脈!如此折磨一個不滿十歲的小孩兒,他娘的還有什麽人性?!你确定铮兒能受得了?小混蛋那破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看上去老實軟弱,也不記仇,但骨子裏可是和他娘親一模一樣。刻進心裏頭的仇恨,任誰也剜不出來!他寧願死……”

莫憐舟再次打斷他的話,斬釘截鐵地道:“我要他活着,他就必須活着。”

“——他會活得很痛苦!”

“能活着,就是一切意義的前提。”莫憐舟聲音冷冽,“你一定要明白……他也一定要明白。”

秦知理一怔,随即狂笑道:“好!好!好!”怒視楚無刃,“話都說到這份上了,你還不動手?”

楚無刃漠然低着頭,注視着楚烈铮慘白的臉,居然微微一笑:“憐舟,你待他真不錯。”

莫憐舟眉眼一掃,漠然道:“與你無關。”

楚無刃的笑容漸漸變冷,眼角只餘一片冰寒:“是與我無關。這是你欠約白的債。”

“……”莫憐舟搖搖頭,又搖搖頭,最後嘆了口氣,臉上的厲色終于消了幾分,“沒錯,你說的沒錯。楚大哥——這是我最後一次叫你楚大哥——你看我用二十年加上自己的命來還,可夠不夠?約白姐天上有靈,可會滿意?”

……

沈約白,楚無刃的妻子,楚烈铮的母親,秦知理和莫憐舟年輕時的好友。

二十年前,楚沈秦莫四人因機緣巧合認識了彼此,又都是少年情懷,意氣風發,且懷天縱之資,放蕩不羁,行游天下。難得他們脾胃相投,又合力辦了幾件轟轟烈烈的大事,看對方都很順眼,便相攜笑傲江湖,共覽紅塵雜事。

少年時代是那麽的純潔無暇。他們不在乎對方是什麽身份,什麽來歷,去往何處,只求快意縱橫,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為朋友披肝瀝膽,大聲笑着說着愛與恨,享盡世人崇羨的目光。

然而,少年終會長大,終要背負自己的責任,終要亮出自己鋒銳的獠牙——不僅對敵人,也對“自己人”。

武林最大的準則,就是正邪不兩立。

并肩馳騁的少年們并不在一條線上,他們在逍遙了整整一年之後,終于免不了要四散分離,無可奈何地回去挑起自己肩上應負的重擔。

也許是命運弄人,也許是陰差陽錯,也許是暗藏玄機……不管原因如何,總之,他們又相遇了。

那時候沈約白正懷着楚無刃的孩子,臨盆時分,極峰上突然金鐵交鳴。

——正道頂尖的一批年輕俊彥,越過千裏大漠,突如其來地殺上魔宗之巅。

如一把鋒利無比的刀,一刀捅進了魔宗的胸膛。

那一刻,山頂上狂風呼嘯,漫天雪花大片大片地落下,覆蓋了整個世界,也湮滅了讓人們的視野。

經過了一系列的奔跑、呼喊、尖叫、撲跌、揮劍與咆哮,經過了殺傷和負傷,在手中長劍滴血,衣袂盡成殷紅之時,昔日的少年才驀然驚覺:與自己戰得不相上下的人,正是自己曾經最親密的朋友!

——但是那時,已經晚了。

秦知理與莫憐舟根本不知道殺了誰,極峰之巅亂作一團,楚無刃在後面迎戰別的敵人,而他們千辛萬苦摸進了魔宗宗主夫人的卧室,想都沒想,自然就一劍揮了出去……

遲了一線趕回來的楚無刃沒能救下他的愛妻,痛極之下,他抹去了心中最後一絲悲憫和善良,大開殺戒。

所有正道的人,一個一個倒下去,直到只剩秦知理和莫憐舟兩人。

楚無刃面無表情地從他們身邊走過,連看都沒看他們一眼。

黑色的長刀倒拖在他身後,在冰雪地上犁出一條深深的溝壑,同時也在他們心中劃下了一道血淋淋的、再也無法愈合的傷口。

時光倏忽十年。

铮雲鋪……那時還不叫铮雲鋪,它的外面街道上,蹒跚着走來了一位傷痕累累,卻眉眼堅毅的孩童。

他叫楚烈铮。

是沈約白留在世間的最後一樣東西……一樣她最珍惜的寶物。

他飛揚跳脫,他機靈古怪,他心地純良,他癡情至深……和當年的沈家大小姐仿佛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一般。

流風門不能不收他,不能不養他,不能不愛着他,護着他,甚至比對自己的親兒子還親……一開始是有無數理由,然而經過十年……十年已足夠讓當初所有的理由,都變成一個——

……

“但是呢……其實,我并不在乎這些。約白姐死了,死了就是死了,我做了什麽,她已經看不到了。說句實話——我來這裏,和約白姐已沒有太大關系。”莫憐舟緩緩說着,上前半步,輕柔地撫摸着楚烈铮冰冷的面孔,“我是為了他來的。你也許會說,我養他是為了還債。不過我要送你一句話,這是來之前師兄和我說的——‘沒見過誰家還債是掏心窩子還的!’說得真是好啊……沒錯,我們做的事,已經——早就不是還債了。”

“他是我的徒兒,我是他的師娘。”

“我給他做了十年的飯,洗了十年的衣服;我一招一式教他習武,教他靈活應變,教他我會的所有招式;他出門在外,我幾乎每天都要寫信,雖然從來不寄出去;他從各個地方找來各種花草,我就一天花四個時辰澆水施肥松土悉心替他打理;他受別人欺負,我就調動所有的人脈為他讨回一口氣……”

“而他呢,他傷心了,受傷了,會撲到我懷裏哭;他高興了,從外邊回來了,也會撲到我懷裏笑;他和他師兄學會了煮茶,第一杯是端給我喝的;我不記得他的生日,他卻不知從哪兒知道了我的生日,每年那天都要恭恭敬敬給我磕三個響頭;他出去再忙,也是半個月一封家書,無論在上陽,汾城,無為河,還是在千雪……”

“你知道這些意味着什麽嗎?”莫憐舟勾起嘴角,露出一個甜蜜寵溺的笑容,“我猜你不會知道,因為你曾經親手遠遠地丢開了這些……這些親情。”

“比起還債什麽的,十年的親情,才是讓我違背誓言,踏出院落的最根本原因。”

“哪裏還需要別的什麽理由?”

“為了救自己的孩子而死,每一個認真做父親做母親的,想必都不會後悔,也不會猶豫吧?”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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