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舊人影響
七月十三。夜。
上陽城北高家莊園裏,傳來一聲凄厲之極的慘叫:
“煞————!”
這聲“煞”一出口,按照以往的規矩,百年一度的“起煞”,便正式拉開了序幕。
雖然比傳說中早了兩天,但是這個時候,已經沒有人再去在意這些細節了。
死的是綠城的梅素,公認天下內功心法第一人,端木清漣的師父。
她的屍體被聞聲趕來的高淩霄第一個發現,居然不在她和端木清漣共同居住的桃李春風苑裏頭,而是在落桂湖的一棵大樹底下。
落桂湖,上陽第一大湖,高家用它作為自家園子南邊的天然屏障,湖畔也是頗為優美的景觀地帶,太太小姐們常來這裏讀書繡花什麽的。因為地勢較高,且生有一團一團細碎漂亮的小花,所以這片地方很受歡迎。
不過,無論再怎麽受歡迎,一個赤足老太太也不會半夜跑到那兒去吹冷風吧?
難道是她要跳湖?
梅素被發現時,全身都是濕淋淋的,靠在大樹下,盤着膝,也算是“正襟危坐”。不過她發髻散亂,裸/露在外的皮膚上有橫七豎八的許多劃傷。雖然傷口都很淺,但勝在量多,讓人看了也是眼皮一陣亂跳。
由于封園,除了應邀前來滅煞的高手們和必要的幾位最親密的侍女小厮之外,其他人都被遣送走了,故而,這裏是萬萬沒有仵作來驗屍的。
花容一扯舒雲,兩人被趕鴨子上架,一同幹起了臨時的“仵作”。
“全身除了細小的傷口外,并沒有任何致命傷。”
花容束起寬大的袖子,俯身一點一點翻看死者的身前身後。四周,高手們默默為他倆舉着火把,看這一位絕世女豪俠面無表情地撥弄着死人,剖析着蛛絲馬跡,都在心頭升起一種莫名的異樣——即使知道花容作為一名醫者,面對死人次數絕對不少,然而知道歸知道,在親眼目睹她的彪悍後,人們依舊會有一種震撼和無法接受的感覺。
花容可不管別人怎麽想,她瞥了一旁噙着溫和笑意的舒雲,眉頭深深皺起:“無論外傷內傷,都不會致命。而且,看她這副模樣,并不是溺水而死,而應當是死後才被人浸到水裏,接着又被撈上來……高總管,你從聽到叫聲,到趕至此處,花了多長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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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淩霄向她鞠了一躬:“禀報花谷主,在下用時未到半柱香。”
“半柱香……歐陽公子,若給你半柱香,你可能做到先殺人,後抛屍入湖,待其全身濕透之後再打撈出來,安置好,最後安然逃逸,不留下任何類似腳印的痕跡麽?對了,還不能有致命傷,都必須是細小的傷口。”花容手上不停,嘴上溫言細語地抛出了一個與她形象不太搭的問題。
被提問者思索了一會兒,道:“不能。”
花容手上一頓,直起腰來,回望歐陽紅:“無論如何也不能?”
“是。”歐陽紅十分肯定地回答。
“那麽問題就來了……”花容掃視了一圈衆人,低聲道,“連速度如此快的歐陽公子都無法辦到,那麽那個殺人兇手——姑且就稱之為‘煞’吧——他又是怎麽做到的?”
一衆人皆無言。
就在這令人尴尬的沉默中,突然響起了一個尖銳嘶啞的聲音:“機關。”
正是西方愁。
此時的西方愁形象已經和前兩天大相徑庭。他銀發紛亂,眼中布滿血絲,小巧玲珑的臉上鮮明地寫着疲倦二字,衣衫也被劃了七八道口子,幾無先前少年般的純粹和偏激,身上隐隐約約增加了一些凝重和老練的氣質。
花容一怔,畢竟不是專業人士,她一時竟然沒有想到:“願聞其詳。”
西方愁大步上前,眯起眼睛,豎起尾指比了比,确定一個地方,然後在那兒的草堆中挑挑揀揀,埋頭撥弄了好一陣,忽然一挺腰,高高舉起了一樣東西——
一根細細的絲線。
“頭發?”花容略有所思,“西方大家,難道你已經基本摸清了殺人方法?”
“沒錯。”
西方愁躍上樹梢,居高臨下,冷冷地道:“我來算給你們聽。半盞茶,就按一百五十息來算。一個人,一個死人,要把她全身泡透,也不過需要七息到十息時間,就算是十息好了。從底下的湖裏拉出來擺好,也不過要二十息。而不留腳印地跑路,剩下一百五十減十再減二十等于一百二十息的時間,真是給誰都足夠了。”
衆人目瞪口呆。
一個程序繁多的步驟,您給直接省略成三步了?
殺人呢?無致命一擊地殺死一個人,又是怎麽辦到的?時間又怎麽算?
西方愁自然知道別人在想什麽,又是冷冽一笑:“至于殺人……那個不需要時間。”
“怎麽說?”
西方愁道:“哼,你們只盯着殺人法子不放,為什麽不去想想這老娘皮幹嘛被扔進了水裏?”
花容一怔……她的确下意識地就去研究殺人方法了,至于動機啊含義啊什麽的,那些本應該是優先考慮的東西,卻被她抛在腦後,忘了一幹二淨。
說起來,去剖析殺人動機和每一處哪怕再微小的異常所代表的含義,才是她最拿手的活兒。因為這些是屬于人的心理,說白了就是犯案者與破案者的心理攻防戰,而她花容,最擅長的就是洞察人心,從心理上擊敗對手。
而殺人方法,這是技術性比較強的活兒,需要敏銳的洞察力,豐富的想象和聯想能力,缜密的邏輯思維,以及豐富的經驗。花容對此,雖不能說是一竅不通,卻也沒有精深過人的造詣。在這方面尋求突破,那完全就是走錯了路子。
那一刻,她忽然呆了呆……自己已經很多年沒有犯過這種低級,卻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很致命的錯誤了。
而原因——她在意識到錯誤的同時,原因已經浮上腦海。
她做了另一個人該做的事情——她在下意識地取代某人進行破案——她在彌補因某人不在而引起的空缺——
沒錯,在曾經的某個時候,也是類似于現在的一個兇殺現場,有人仔仔細細搜尋一番後,侃侃而談,将兇手的殺人手法娓娓道來,近乎完美地重現了殺人場景,令人不得不服氣,不得不敬畏,不得不欣賞,也不得不……難以忘懷。
而今天大名鼎鼎的花容花大谷主,當時只能站在一邊呆呆傻傻地聽着,看那人抽絲剝繭,将樁樁奇案用講故事一般的口吻慢慢分析。幾輪提問之後,那些聳人聽聞的殺人手法便在他手中重現。他推演別人絞盡腦汁想出的詭異奇特的法子,就像推演一加一等于二那麽輕松,讓那些在世人眼中無解的謎題一一還原他們本來的面貌,還清者以清白,賜惡者以枷鎖。
而那個人面對一堆仰慕者,總是會如此潇灑地報出自己的名號:
天下臻!
——那個喜歡救人遠遠多過喜歡治病的傳奇醫者。
他戴着假胡子,臉上是自己畫上去的皺紋,微微佝偻着腰,說話時壓低聲音。花容跟他在一起将近一年,這一年裏,居然沒有一個人看出這位“臻先生”,是個不折不扣、如假包換的青澀少年郎。
那時,他才剛剛十七歲。
他的智慧,他的雜學,他的無畏,他的魄力,他的膽識,他的缜密心思,他的俊朗灑脫,他的一切一切,都讓那時的花容深深着迷,也讓現在的花容堅信,他不會死。
比起被人殺死後屍體不翼而飛,花容更願意相信,這都是那位滿腹花花心思的小醫生設計好的局,反正他拿自己生命開玩笑,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
白天她和舒雲窮盡所學,基本還原了兇殺過程,卻沒能完全解開楚烈铮留下的暗示。甚至到了後來,他們連那究竟是不是暗示,都不太敢于下結論了。
她那永遠滿滿的自信與驕傲,在面對楚烈铮——甚至僅僅是楚烈铮留下的東西時,都會瞬間消弭大半。她總會想到十七歲的“天下臻”指點江山、意氣飛揚的情形,總會想起他悠悠然用一個一個問題引導自己破解謎題的情形。所以她總會懷疑——
我真的猜出了他的意思麽?
還有沒有更深層的、他想得到而我卻沒有想到的意思?
是不是從踏入聽碧小築起,她就犯了這樣的錯誤?想模仿他,潇灑自如地推測殺人手法,卻忘了自己并不是他,自己擅長的,與他擅長的,根本不是一碼事。
為什麽這樣?
花容問自己。
她幾乎立刻就知道了答案。
空虛。恐懼。懷念。
想通過自己的表現,沖淡因他不在而凸顯出的空白和異樣。
——原來,他影響自己,已經這麽深了。
居然不知不覺就要模仿他……
這些念頭不過一兩息功夫,在外人看來,花容不過是凝眉思索了一下,誰也不知道剎那間她已經完全沒了破案的心思。
梅素是誰?她死了,與堂堂花谷主有什麽關系?
——完全沒有關系!
花容看向柳随月。
那個如月般空靈高傲的女子,似乎沒有她這麽多感想。
這是不是意味着……
她作為他深愛的人,卻沒有見識過他那在鮮血與死亡之地傲然而立、縱橫無礙的模樣?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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