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兔起鹘落

楚烈铮嘆了口氣。

“我自然比不上你。師父師娘師兄師姐他們都知道，你比我強。人們總習慣愛護弱者，不是麽？你可以這麽理解，當年我太弱了，比意氣風發的你弱了太多太多，所以……”

“你不要說話！”

秦湛叱道：“你的歪理，我已經聽夠了！夠了！夠了！不要再說了！是個男人，就幹幹脆脆來手下見個真章！”

“你以為我怕你？”楚烈铮回以露齒冷笑。

“我知道你從你爹那兒回來，自是有了什麽保障。”秦湛看也沒看被他遺棄的燃雪，也沒有去取回他的刀，而是搖了搖手腕，手指連彈，指尖內勁刺破空氣，發出尖銳的嗖嗖聲，“但是莫要忘了，你不可能勝過我。因為我是——”

“天才！”

楚烈铮再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一直陰沉着臉的莫情臉頰抽了抽。他的腦袋中立刻浮現出了三天前楚烈铮曾帶着戲谑的笑意發表過的奇葩言論——

“師叔，你要知道，世界上除了蠢材、常人、聰明人、天才之外，還有一類人呢……”

他那死灰色的臉龐上浮現一層淺淡的笑意。

“憐舟憐舟，你可有看到？這小子，和你年輕時多麽像啊……難怪你……難怪你……”

那邊，楚烈铮和秦湛第二次對撞在一起。沒有第一次那般慘烈，這次甚至沒有鮮血飚揚，但兇險卻遠遠有過之而無不及。

內力之拼，向來場面沉悶，但是稍有差池，便是生與死的分別。

兩人的手掌輕飄飄對在了一起。

秦湛不愧其天才之名，他确實有自傲驕狂的資本。從深入接觸【天下】，到了解【天下】內涵，再到正式修習【天下】，他只用了短短一年時間，成就已然不俗。

Advertisement

楚烈铮卻絲毫不懼，臉上甚至現出了對勝利強大無比的把握和信心。

秦湛心中微覺不安。

明明在內力對沖過程中，自己于控制精度、使用技巧、後繼儲備方面穩穩地占據了上風，但為什麽還會感到不安？

雖說所有的陰謀計策在絕對的實力面前都不堪一擊——但前提是，你的實力必須足夠強大，強大到可以碾壓一切，強大到可以踏平一切陷阱，強大到別人和你的差距直如天塹一般不可逾越，令人只是想一想都要心生絕望的程度。

但是第一回合的交手，兩人在靈敏應變、悍不畏死、兇殘瘋狂等方面，卻是拼了一個旗鼓相當，不分高低！

當雙方實力沒有相差到已經産生了質的差距時，量的不足完全可以由各種外因外物彌補。

更糟糕的是，對面的敵人還以狡猾詭詐、善借天時地利人和而著稱。

秦湛心中的不安愈來愈濃，他猶豫了一下，終于決定相信自己內心的感覺。

他退！

從楚烈铮進門到現在，秦湛第一次退卻。在他的想法中，這次退卻只代表戰略上的回旋，待他找到了不安的源頭和應對之道，自會變本加厲地把臉面挽回來。

但是，命運總喜歡開一些殘忍的玩笑。

秦湛心髒漏跳了一拍，寒氣瞬間籠罩全身。

他欲退，卻退之不得！

楚烈铮的手如磁石般牢牢吸附着他的掌心，兩人都是內力微控的行家，方才短暫的內息之戰，雙方絲絲縷縷的【天下】內力混雜交纏，真可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現在一方想走，一方不放，秦湛一時竟然掙脫不開。

“這不可能……”

“這話，你今天說了幾遍？”楚烈铮輕輕道，“而我一生，聽到別人對我說這話的次數，簡直比你吃飯的次數還多。”

秦湛怒視着他：“你以為你贏了？為時尚早！”

楚烈铮搖搖頭。

“你剛才說……你是天才？”

秦湛不由一愣：這反射弧也太長了吧！

一念未完，他眼前突然天地翻覆，黑白颠倒。

待他回過神來時，發現自己居然不知何時、不知為何，已經仰面朝天倒在了地上。

他第一反應就是雙手後撐，猛然坐起。

而後果就是，他捂着胸口吐了一大口血，又重重栽了回去。

他瞪着天花板，眸子裏滿盛着驚駭和狂怒。

失敗了？

不！

他的所有規劃中，都沒有自己失敗這一項，他不能接受！

有人在他旁邊跪了下來。

楚烈铮用一把刀抵住了他的咽喉。

不是那一彎緋紅與夢幻，而是——一抹沁人心脾的碧綠和晶瑩。

碧荷刀。

秦湛也用它逼在過楚烈铮喉嚨之前，不過片刻，形勢已然來了一個驚天大逆轉。

碧荷刀上還有血，滴落進秦湛的領口內，粘糊糊的極不舒服。

楚烈铮慢慢道：“看啊……一張牌，原來也是會流血的。

“天才就了不起麽？武功高強就了不起麽？情傷就了不起麽？被人傷害就了不起麽？！”

楚烈铮森然道：“你也知道，我身體裏住着天下第一毒物。那你知不知道，那只該死的蝴蝶帶給我的究竟是什麽？

“它吸我的血，剝離我的內力，啃食我的筋骨，将後代産在我的內髒骨骼之中，還把毒素侵入了我的全身！

“從我記事開始，唯一的感覺就是——疼！疼！疼！疼！

“我那滅絕人性的爹想出了一個有效，但是喪心病狂的法子遏制它。你可知道是什麽？

“哈哈哈，沒錯，以毒攻毒，用痛苦逼退痛苦！

“我喝過的毒/藥比你聽說過的多一百倍，我受過的折磨比你想象的極限還要殘忍一百倍。我曾經全身找不到一塊完整的骨頭，曾經不知多少次內髒碎裂，曾經被烙鐵重擊了無數下……我一天至少昏過去五次，再被冰水潑醒。我從來就沒有不受傷的時候！

“要不然你認為，一個十歲的小孩兒，經脈寸斷，滿身重傷，怎麽還能活得那麽開心，那麽滿足？因為對他來說，那時候已是天堂！

“天才算什麽？”

楚烈铮逼近秦湛的臉，兩人咫尺相對，秦湛可以清楚地看見對方眼中閃爍的兇惡戾氣。

就像一頭被逼到絕境後，拼命呲出獠牙的孤狼。

“你知不知道，天才之上，還有一類人？”

楚烈铮猛然拔高聲音，放聲狂叫道：“那就是——怪物！！！！”

撲。

碧荷刀下滑，深深地插/進了秦湛的胸膛。

秦湛全身巨顫，才想起來要反擊。

但是被楚烈铮的話語搞出來的短暫的心神恍惚，已經讓他失去了最後反敗為勝的機會。

楚烈铮整個人撲上來，掐住秦湛的脖子，手中碧荷刀狂暴地不斷刺下去。

他的三師兄，曾經被他視為敬愛的兄長的人，在他的刀下與掌下掙紮，抽搐，悶哼，呻/吟，并漸漸死去。

那一刻，楚烈铮的心痛得滴血。

他不想殺人，但是不能不殺。

不但要殺，還要殺得瘋狂，殺得血腥，殺得殘忍，殺得喪心病狂，讓人恐懼惡心畏懼，恨不得避而遠之！

為了鎮住八方正道，他不得不扮演出一個殺人不眨眼，冷漠無情，卻又武功高強無人能擋的形象。

他要昭告天下，魔宗不可惹！

什麽正邪之戰，都給我見鬼去！

我要讓你們不能打，不想打，也不敢打！

一刀又一刀，楚烈铮的手一直在微不可察地劇烈顫抖。每一次舉起碧荷刀，似乎都在舉起千鈞重物，累得他幾乎想要嘔吐出來。

為了掩飾自己，他咬着牙，把臉貼近秦湛，厲聲叫道：

“你不是入了魔宗了麽？你應該知道，我是魔宗的少宗主，未來的魔宗主人，天下半壁江山的擁有者！

“我行醫十年，救人無數，以後自然也會殺人無數。

“知道魔鬼解除封印的後果麽？知道隐忍十年的收獲麽？知道一個十歲就敢自殘、二十歲甘願等死的人對生命的态度麽？知道游歷八方、廣結善緣、把各門各派所有秘密都了解得一清二楚的我，成為你的敵人時，有多麽恐怖麽？！

“我，才是煞！

“你說的對，秦湛，我馬上就要二十歲了，正道的旅途到此為止，我要回去了。你為了擊敗我，不惜勾搭楚無刃，不惜叛出你的師門，不惜殺死八方宗師，不惜綁架半個天下……你給了我太多殺你的理由。你說的對，他們是見證者，不過見證的，是我的加冕，而不是你！”

他死死揪住秦湛的衣領，聲嘶力竭地吼。

秦湛彌留之際，微微一愣。

他看見了楚烈铮眼底的淚水。

扼住他脖頸的手掌上傳來的綿綿內力，讓他一直沒有覺到任何疼痛。

不愧是神醫啊……單憑這出神入化的一手，已然就可以讓人自嘆弗如……

——【天下】內息之戰，他一敗塗地。

秦湛空洞地笑了。

楚烈铮背對着八方英豪，面孔扭曲，似哭似笑，無聲無息地開合嘴唇：

“原、諒、我。”

秦湛慢慢閉上眼睛。

“蠢貨。”

然後，那一抹最後的微笑，凝成永恒。

楚烈铮一點一點直起身子。

他咧開嘴，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開始大笑。

所有的放縱不羁、嬉皮笑臉、溫雅謙和通通不翼而飛。楚烈铮微眯着眼睛，拼命地笑，但沒有任何人會覺得他那是開心的笑容。

亦笑亦悲苦！

他回頭。

回首，歸途陌路。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