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雪上加霜
嚴文熙将張景棠送來醫院後,不多時出診的醫生就回來了,此時他正在給張景棠做檢查,用了一些儀器輔助之後,醫生松了口氣。
“沒什麽事,就是昏過去了,現在暫時喊不醒他,讓他睡一覺就好了。”
嚴文熙這會兒才真的放下心來,可是想着之前張景棠的樣子,不禁追問道:“醫生,剛才阿棠他……”
“是不是突然發瘋,一個人縮在角落裏,不讓人接近,不然就會又打又踢的?”
突然一個女聲插了進來,嚴文熙扭頭一看,是剛才等在門口接張景棠的護士,也就是接他電話的那個人,其實嚴文熙之前在裁縫鋪裏見過她幾次。
醫生見狀,打個招呼就離開了病房,這位熟悉張景棠情況的女護士走了過來,輕聲道:“你好,我叫于薇。你就是程老爺子的侄兒?”
“正是。阿棠他究竟是怎麽了?”
“老毛病了。”于薇低頭看着張景棠,嘆息般地說,“剛來鎮上時經常這樣,我們醫院小查不出原因,建議他去K市看病,他死活不肯去,程老爺子憂心得不得了,但也不敢逼他。好在後來弄清楚發作的誘因了,所以近兩年他都沒犯過病,誰知道今天……”
于薇擡頭問他:“今天他有沒有受到什麽意外刺激?”
“意外刺激?”
“對,他犯病的誘因是受到劇烈驚吓,特別是在黑暗環境中。比如說在晚上沒有開燈的情況下,如果有人突然出現在他面前,很可能就會刺激到他。”
嚴文熙一聽,就意識到很可能是自己推門進去時吓着他了,但是他之前有敲過門還喊過他的名字,應該不算是突然出現吧?不過說不定張景棠并沒有聽見敲門聲……
“應該是我吓着他了,是我的錯。”
看着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張景棠,嚴文熙抿着嘴,愧疚之情溢于言表。
“不知者無罪。”于薇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你在也好,不然他一個人沒人照應,我們都不放心。那天姑媽還跟我說,你看起來還挺可靠的,她也稍微放心些了。”
“你姑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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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于嬸啦。”于薇笑道,“我要去值班室睡一會兒了,你自便吧。”
于薇離開後,嚴文熙在張景棠病床邊坐着,深深呼了一口氣。折騰了大半夜,讓原本因為煩心事而失眠的嚴文熙沒有空再去想那些事了,他現在挂念着的,都是病床上這個昏迷不醒的人。
雖說不知者無罪,但如果不是他,張景棠也不會犯病。那個時候,他是不是陷在什麽悲痛的記憶裏呢?和他臉上的傷有關嗎?難道真的是那些被他忘記的恐怖回憶?
嚴文熙猜想着,漸漸地覺得有些累了,但是他怕張景棠半路醒來沒有人照看又出什麽事,不敢離開醫院回去睡,索性趴在床邊打盹,萬一張景棠有什麽動靜,他也能及時應對。
總歸是他弄出來的事,他得負責到底,何況張景棠還對他有恩。
原本嚴文熙只打算打個盹,沒想到竟一覺睡到了天亮。
嚴文熙醒來時,覺得身上有些酸痛,畢竟趴在床邊不是個舒适的睡覺姿勢,他直起身子抻了抻手臂,驀然瞥見張景棠竟坐在床上看着他笑,他差點沒抻過頭閃了腰。
嚴文熙連忙坐正身子:“醒了?”
“嗯。”張景棠微笑着點點頭,“醒了一會兒了。”
原本有很多話想說想問,可是此刻恬淡的氛圍弄得開口說話好像是一件煞風景的事情。嚴文熙看着穿着一身白色睡衣的張景棠靠在床背上微笑着注視着自己,覺得他似乎淡到要融進醫院白色的背景裏似的,莫名地感到一陣心慌。
“阿棠。”
“嗯?怎麽了?”
“不,沒什麽……”剛才那一瞬間的錯覺怎麽好意思說出口,嚴文熙轉移話題道,“你餓不餓?我去給你弄點吃的來。”
他剛站起身準備往外走,張景棠立刻俯身抓住他的衣袖:“不用了!我沒事,咱們先回去吧。”
“真的沒事?”嚴文熙扭頭看他,一副不相信的樣子。
張景棠連連點頭,說:“真的。而且……我不喜歡待在醫院裏。”
見他說話時一副想快點離開的樣子,嚴文熙也不好強求,只好先去找了醫生來,确認無礙可以出院回家後,才帶着張景棠回去。
“昨晚……”在路上走了一段,張景棠小聲開口說,“我只記得我翻身時摔下了床,之後就沒記憶了。”
摔下床?原來那時候自己聽見重物落地是這個原因。
“是不是後來犯病吓着你了?我已經快兩年沒發過病了,我以為自己已經好了的……那個,抱歉啊。”
嚴文熙聽着張景棠的道歉,心裏很不是滋味,明明是自己擅自進去才會驚吓到他使他犯病,受害的他反而向身為罪魁禍首的自己道歉。
“該說抱歉的是我。我聽見你房間裏有聲音,但是敲門喊你都沒有回應,于是我擅自推門進去了。明明是我的錯才會……對不起。”
誰知道張景棠卻側過頭看着他,笑道:“你也是關心我嘛,謝謝。”
“啊,是。”嚴文熙一愣,不知道該怎麽接話。
然後張景棠又偏過頭去,從嚴文熙這個角度只能看見他的耳朵和後頸。
“你……會不會覺得我不正常?”
“啊?”
“還是會吧,我腦子有問題,是個不知道什麽時候會犯病的瘋子……”
好像可以感覺到張景棠此時的自卑,嚴文熙心裏越發不是滋味,還有些發苦,他一把攬過張景棠的肩,似乎這樣可以将自己的自信和力量分給他一些。
“沒有,我沒有這麽覺得。”他将否定的詞語強調般地重複了一遍,“你很好,一個人能養活自己,會做各式各樣的衣服,還能做出美味的飯菜,鎮上的人都喜歡你。”
張景棠仍是低着頭,吶吶說:“可是我……”
嚴文熙不等他說下去,開口打斷道:“你不過是怕黑,就和恐高症、密集恐懼差不多吧,不算奇怪。”
他聽見張景棠噗地一聲笑了,然後小聲反駁:“我那又不是怕黑。”但也沒有再說別的話,似乎已經從低落中走出來了。
啊,我也有當知心哥哥的潛質呢。嚴文熙看着被他搭着肩的人那粉色的耳郭,心情愉快地想。
做盡壞事還心安理得地活着的人這世上有的是,他們從來不會為損害了別人而感到抱歉,比如他嚴文熙;而張景棠這樣善良老實安居于小鎮過自己日子的人,為什麽要因為別人對自己造成的傷害而感到自卑?實在是不公平。
含着金湯匙出生在嚴家,可以算是天之驕子的嚴文熙,卻頭一次因為別人感受到了上蒼的不公。
他似乎好像忘記了什麽事。
嚴文熙回到裁縫鋪二樓,吃了張景棠為了表示感謝執意要自己下廚做的早午飯,然後下樓幫他做了一些裁縫鋪的活計,晚上他強硬地霸占了廚房給病號張景棠做了頓晚飯,收拾好碗筷後他出門按慣例散步時,這才想起來他忘記了什麽。
昨晚折磨得他睡不着的,杜默可能參與了暗殺他的活動,這件事。
我這是怎麽了。用手掌按了按額頭,嚴文熙想,大概是因為張景棠的事占據了他太多思考空間,以至于他趁機将這煩心事壓在心底索性不去想了吧。
慢慢走到河邊無人處,他拿出手機和阿恒聯絡。先是和阿恒交流了一下嚴家黑色事物的安排,然後是此次事件的進展。包括揪出來的內鬼的具體情況,和幾個對家的風聲,最終,話題還是繞道了杜默身上。
“……就這樣。嗯……對了,阿恒,杜默怎麽樣了?”
嚴文熙本來不打算開口問的,除非他哥已經明确地查出杜默究竟有沒有參與,但看起來理智有時候真是争不過感情,就像這些事他可以一時因為別的人或事而忘記,但總會想起來。
“好得很。”阿恒幾乎是咬着牙說出了這三個字。
嚴文熙嘆口氣,勸道:“阿恒,別這個樣子。”
“大哥,他這次實在做得太過分了,我咽不下這口氣!”
“你跟着瞎攙和什麽!”嚴文熙突然低喝道,又說,“我是說服不了我哥,但是你我還是管的着的,聽着,無論結果如何,不準傷害杜默!”
“大哥!這都什麽時候了,你還護着他!他就是養不熟的白眼狼!”阿恒又急又怒。
嚴文熙嘆口氣,阿恒一直對杜默有意見,看樣子是認定了杜默有份。
“好了好了,不說這個了,事情還沒有定論……”
“沒有定論!?”阿恒忽然驚訝地重複了一遍,卻詭異地停在這裏,不再出聲。
嚴文熙這會兒也察覺出不對勁來,他的心跳忽然如鼓擂,他喘着氣,追問道:“阿恒,你什麽意思!?”
阿恒那邊猶猶豫豫,半晌才開口:“大哥,皓哥沒跟你說?”
“說什麽?”
嚴文熙幾乎是咬着牙說出口的,他有種非常不好的預感,讓他整個人都緊張地微微發抖。他突然不想聽阿恒接下來的回話了,可是他還是緊緊捏着手機,生怕錯過任何一個字。
“大哥,杜默他親口承認有參與這件事,他和之前揪出的內鬼……”
那邊阿恒還在說着杜默和內鬼怎麽聯絡上、怎麽勾搭對家、怎麽計劃要暗殺他的,可是他都聽不進了,他滿腦子都是“杜默親口承認有參與這件事”這句話。
即使昨天他已經受到過一次打擊,但那時畢竟還沒有定論。雖然他知道杜默恨他入骨,但他還抱着一絲希望,希望杜默并沒有真的如此絕情和狠心。可今天阿恒告訴他的,輕易地就抹殺了他這幾年的感情,還有他這短短二十四個小時內給自己設下的心理防禦。
沒有用,什麽心理防禦,根本抵擋不住殘酷的真相,它直直地刺入心髒最柔軟的地方,疼痛難言。
嚴文熙眼前浮現了杜默那張冷漠而充滿恨意的臉,他竟然有些暈眩,扶着一旁的橋欄才勉強站住。
然而到此刻,他才知道,自己對杜默的當初那一刻的動心,這心思竟如此真,以致于即使在他的感情被慢慢耗光的現在,當他聽見杜默真的想讓他去死的一刻,他想的竟是杜默的安危——他哥雖然答應他了,但難保他哥突然又想不開。
“阿恒,阿恒。”他氣息有些紊亂,卻執拗地說,“答應我,不準傷害杜默!哪怕是我哥要出手,你也要給我保他的周全!”
“大哥!”
“答應我!”他低吼。
“為什麽啊!”那邊阿恒竟不甘心地吼了回來,“當年的事明明就是……”
“住口!”他怒喝,“這事我不準你再提!你要是還當我是大哥,你就應了我!”
阿恒那邊傳來急促的喘息聲,似乎憋着一腔怒火,可他最終還是不能違抗嚴文熙,咬着牙吐了一個字:“好!”
嚴文熙喘了一口氣,平複了一下情緒,又問:“那杜默現在在哪裏?我哥是個什麽态度?”
阿恒那邊像是也在調整情緒,好半天才回話:“還在嚴家主宅軟禁着,跟之前一樣。皓哥當場就黑了臉,但是沒說什麽,甩手走了,什麽指示也沒有,不知道他是什麽打算。”
“你們不是對他用刑了吧?”嚴文熙眯着眼,突然問道。
“沒有沒有。”阿恒急忙否認,語氣中甚是不滿,“好吃好喝的供着,只限制了活動範圍而已,誰也不敢動他。”
“那怎麽短短一天就從無法定論到承認是他做的了?嗯?”
阿恒那邊又躊躇了一會兒,才小心回道:“大哥,這是……他自己說的。他讓守門的兄弟去喊皓哥,說是有話要說,我當時也在,就陪着皓哥去了,誰知道……”
剛才的利刃才狠狠紮進心裏,現在還滴着血,誰知道又是一刀。
“我知道了,今天就到這裏吧,我明天再跟你們聯絡。”
說罷,嚴文熙挂斷了電話,他靠在扶欄上,心口一陣陣發疼。
“很好,很好。”他喃喃着,竟笑了出來,“哈哈哈哈……是我活該!是我嚴文熙活該!”慢慢地笑聲低了下去,變成一聲自嘲,“可惜沒能真的如他願,可笑的是我還想着要活着回去見他,呵。”
只因為幾年前那一眼的心動,竟落得如此下場。
作者有話要說:
終于要和杜默說再見了~
新生活在向你招手啊嚴二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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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