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何浩然帶着墨朗還有高大偉來到一間頗負盛名的無國界料理餐廳吃飯,店裏人聲鼎沸,好不熱鬧,墨朗雖然微微皺起了眉頭,卻始終沒開口說話。
“怎麽樣?最近好不好?聽說你進步很多喔!”何浩然俨然一副老大哥的架式,沙發都還沒坐熱,就忙着關心墨朗的近況。
“不錯。”墨朗惜字如金,非常不合時宜的想起某個喜歡自言自語的小女人。
何浩然跟高大偉不約而同的一臉莞爾,倒也沒多說什麽。
“咳……墨朗,你有沒有考慮過要跟你父親聯絡?例如讓他知道你的近況之類的。”何浩然在用餐中途忽然提起這件事來,他特別留意墨朗的表情,卻只看到一張波瀾不興的俊臉。
“沒有必要。”墨朗的眼神晦暗不明,似乎想起什麽不愉快的事情。
“嗯!”何浩然硬着頭皮說下去,“如果哪天你想要跟那邊的家人聯絡的話,我可以幫你安排。”
何浩然又看了一眼墨朗無動于衷的表情,實在不知道該怎麽跟大姨丈派來的特助解釋。事隔半年才想到要關心這個兒子,難怪墨朗會有這麽冷淡的反應。
“我的家人都在臺灣。”墨朗朝何浩然露出心知肚明的微笑,“如果有人問起我來,就說慢慢恢複中。”
對于一向嚴厲又重視名望的父親,墨朗心中的感受實在無法用三言兩語說清楚,幹脆就什麽也不說。
不過墨朗忽然露出連何浩然看了都忍不住打了哆嗦的笑容。
“反正時間拖得久了,他就不會再問了。”畢竟一個像神經病一樣的兒子,在事業和名聲上面都不能幫他加分。
他,已經不是以前的墨朗。
何浩然有一瞬間不知道該怎麽響應,高大偉也很識時務的保持沉默。
反倒是墨朗表現得若無其事,似乎不受方才那段談話影響。
“我大概知道你的意思,你放心!除非你願意離開,不然這裏永遠歡迎你。”何浩然不想給漸入佳境的墨朗太多壓力,心裏也很不認同大姨丈這種不負責任行徑,反正墨朗也不缺錢,先把自己的狀況調整到最好比較重要啦!
Advertisement
墨朗沒說什麽,僅僅回以一個真心的微笑。
“你現在住的那個地方還好嗎?如果住不習慣的話,随時可以搬回去的。”等着餐後甜點的空檔,何浩然忽然提到墨朗的新住處,沒想到居然在方才僵凝的臉上看見了滿意的笑容。
“那裏很好。”超出他想象得好。
何浩然按捺不住好奇心作祟,“哪裏好?”
墨朗但笑不語,猶豫了一下,才給了一個差強人意的答案,“我住得舒服,就覺得好。”
說的也是。
半個小時後,墨朗拒絕了何浩然去夜店續攤的提議,一個人在臺北街頭慢慢的走,打算到距離只有幾個街口的誠品書店逛逛。
大馬路上車水馬龍,形形色色的飲食男女和他擦肩而過,他想到的卻是昨天晚上偶然發現的驚喜。
在那間覺旅Cafe乍見她時,墨朗根本就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卻又舍不得移開視線,直到她那一群同伴喊了她的名字,他才頭暈目眩的別過頭去掩飾自己的激動情緒。
沒想到更神奇的還在後頭,海小霓居然就跟他住在同一棟大樓!
昨晚在超商外頭看見她一臉錯愕的往小區門口直沖而入時,墨朗簡直要以為自己在作夢了。
可是……她怕他!
甚至不願意承認自己認得他!
墨朗露出自嘲的笑容,再沒有比那一刻更讓他痛恨以前的自己。
他一直記得那個水藍色妖精純潔又妩媚的模樣,還有那雙迷蒙雙眼裏來不及藏起來的傷心。
當初那一絲快意,正化作成千上萬的利箭,反噬他的心。
墨朗無視沿途數不清的驚豔眼神,心不在焉的在書店裏漫無目的的游走,從新書上架的陳列區逛到建築藝術的區域,随意翻翻幾本精美包裝的攝影集之後又繼續四處浏覽,反正他不是來看書,只是單純想要汲取這裏優閑雅致的氛圍。
走着走着,他轉進了一個角落,放眼望去都是語言學習類的書籍。
一個綁着高馬尾的嬌小身影曲起雙腿,露出直筒牛仔褲裏的纖細腳踝,她安靜無聲的坐在最裏面的角落,小巧的雙手輕輕壓住一本法文童書,白皙的臉龐上輕刷過淡淡的陰影,來自那兩扇緊緊阖上的濃密睫毛。
墨朗屏住呼吸,就怕自己驚醒了眼前的睡美人,更怕自己吓醒了自己,發現這只是一場該死的幻覺。
那個微微偏着腦袋,熟睡到不停點頭的小女人,真的是海小霓!
墨朗悄然無聲的蹲坐在她身旁,心裏為了該不該叫醒她而天人交戰。
這個小笨蛋!怎麽還是這麽不懂得保護自己?要是走進來的是另一個歹徒怎麽辦?
“海小霓……”他最後決定應該要把她叫醒,就算她又要裝作不認識他,也好過她把自己暴露在危險當中。
“海小霓,快醒醒……我是墨朗。”他輕輕拍着她的臉頰,手指頭眷戀着那細致的觸感。
“墨朗……”海小霓依然半夢半醒,眼皮沉重得幾乎睜不開來。
“是我。你怎麽一個人在這裏睡着了?”為了怕她睡趴在地板上,墨朗索性挪到她的身旁,巧妙的讓自己強壯許多的肩膀成為她堅固的依靠。
海小霓迷迷糊糊的睜開眼,恍恍惚惚的笑着伸出雙手。
“墨朗,你變帥了,比夏文還帥耶!”她捧着那張氣勢不凡的俊朗臉龐,掌心裏貨真價實的溫度讓她逐漸恢複清醒。
墨朗原本還在心裏琢磨着夏文是哪一號人物,眼一掀,發現眼前的小女人瞠目結舌的瞪着他說不出話來時,在心裏偷偷惋惜。
“海小霓,我送你回去。”他忍住捉住她雙手不放的沖動,眼睜睜看着她收回方才貼靠在自己臉側的小手,就怕自己弄巧反拙,加深了她對自己的防備。
“不,不行,我在等我同學,她說要學法文,要我幫她選一些入門的書……墨朗?我還在作夢嗎?”海小霓語無倫次的說了一長串,等她驚覺到自己究竟說了些什麽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不是,你不是在作夢。”墨朗掏出了手機确認時間,“你跟你同學約幾點?現在已經超過九點半了,她真的會來嗎?還是我先送你回家?”
海小霓那張臉呆了呆,好半晌才想到要拒絕,“不用,不用了,你……真的是墨朗?”
別怪她一臉質疑,她印象中的墨朗,還停留在游街那一夜——
冰冷、輕蔑、憤怒。
“那我陪你一起等。”墨朗刻意不回答她最後一個問題,卻也不打算接受她的拒絕。
海小霓這下子不是受寵若驚,是一整個吓壞了!
“我……不用了……真的!”
媽呀!這到底是哪來的怪咖?怎麽能把墨朗的氣質神韻學得十成十,卻又親切得像個冒牌貨呢?
墨朗不理她,徑自浏覽起書櫃上琳琅滿目的書籍,海小霓只好趕緊拿出手機來,試着跟這個遲到很久的同學聯絡,好結束這一場荒謬的巧遇。
這個又高又帥又迷人的墨朗,實在友善得教人難以适應。
海小霓被放鴿子了!
如果墨朗沒有剛好在現場的話,也許她還不會覺得這麽尴尬,偏偏事與願違,而且墨朗比她這個當事人還要生氣。
看他繃緊的臉部線條就知道啦!害得海小霓大氣都不敢吭一聲,莫名其妙的讓他主導了送她回家這件事……
話說回來,他們三天兩頭的不期而遇,恐怕連好萊塢的電影編劇也寫不出這麽瞎的劇情。
沒多久之後,出租車停在某小區大門口,一對男女先後下車,不知道為了什麽事情正在僵持不下……
“墨朗,謝謝你送我回來,真的送到這邊就好了。”海小霓被眼前友善過頭的墨朗搞得有些哭笑不得,不懂他何必堅持要跟她一起在這裏下車?
她有這麽讓人不放心嗎?
“我說過要送你回家,你家又還沒到。”不同于她的別扭不安,墨朗看起來倒是相當輕松自在,臉上的惬意增添他迷人的神采,讓老早就對男人美色免疫的她也有些移不開視線。
“我……”海小霓一時語塞,不曉得該怎麽回敬他的強詞奪理,“你到底怎麽了?變得好奇怪喔!”
她終究是拿他沒轍,微微嘟起了唇,轉身拿出傳感器解鎖開門,沒注意到一旁警衛室裏的值班警衛朝着墨朗熟稔的點頭。
他們沉默的搭上電梯,沉默的走了出來,海小霓站在住處門口,一臉堅決的仰起下巴看着某人。
“好了,我到家了,再見。”她有些敷衍的揮手,硬是擠出一絲微笑,心裏卻叫苦連天。
媽呀!四個哥哥聯合起來,也沒墨朗這麽棘手!
光是那道專注的眸光,就讓她一整個坐立難安,差一點連話都說不出來啊!
墨朗研究着海小霓游移不定的視線,再看到她垂在腰際反複搓揉的雙手,忍不住沉重的嘆息,“我走了,你好好照顧自己。”
他像上次一樣走樓梯下樓,同樣感到十分無力。
要怎麽做才能消除她對他的恐懼?那個在他面前肆無忌憚又坦然自在的海小霓,是不是永遠回不來了?
海小霓站在門口注視着墨朗高大的身形慢慢消失在樓梯間,原本繃緊的神經雖然稍稍緩解,卻又因為他臉上明顯的落寞攪亂了心神。
而且他怎麽這麽愛走樓梯啊?這裏是八樓耶!要是真的想鍛煉身體,就應該爬樓梯上來啊!
海小霓咬了咬唇瓣,沒有猶豫太久就收起了鑰匙,悄悄的尾随着墨朗下樓。
她知道這樣做很無聊也很沒意義,可是她真的很好奇……
咦?怎麽腳步聲停了?
海小霓在六樓樓梯轉角緊急打住了身子,瞪大了眼看着墨朗掏出鑰匙打開那扇跟她住處一模一樣的雕花鐵門。
只見他輕輕松松的拉開門,忽然半轉過身來朝她露齒而笑,還彎身做出歡迎光臨的标準動作。
“進來吧!我請你喝杯咖啡。”那溫柔又戲谑的眼神,簡直就是渾然天成的魔法,凡人難以拒絕。
海小霓吞了口口水,不由自主的踏下階梯,腦海裏卻鈴聲大作,警告她不要一錯再錯!
管他的……
心動,也是體驗人生的重要一課啊!
到底是誰說要請她喝咖啡?
為什麽現在會變成是她在煮咖啡?
還有,他怎麽會變成她的鄰居?難怪他會走樓梯……
話說回來,他原本讓何浩然照顧得十分周全,怎麽會搬出來自力更生呢?
海小霓滿腹疑惑的磨着咖啡豆,利用這個空檔瞪了坐在沙發上的墨朗一眼,然後腦海裏忽然閃過某個畫面,讓她情不自禁的笑了出來。
風水輪流轉啊!現在居然換她擺臉色給他看呢!
那悅耳的聲音讓背對她的男人直覺的回頭,清俊尊貴的臉龐交織着太多情緒,讓人一時之間難以厘清他真正的心意。
“怎麽了?什麽事這麽好笑?”墨朗下意識的摸摸自己的嘴角,又拉高了上揚的角度。
“沒事。”海小霓有些窘,紅着臉搖頭,故意按下磨豆機的開關,明顯在逃避這個話題。
做人要懂得見好就收,還是別太得寸進尺得好。
墨朗沒有繼續追問,看起來好像專注在網頁上的數據,其實如釋重負的輕輕嘆了一口氣,幾個月來第一次覺得如此輕盈。
這是以前那個海小霓。
雖然頭發長了點,看起來還多了幾分女人味,在公共場合顯得有些拘謹含蓄,卻還是他記憶中的海小霓。
她總是動不動就開始自言自語,或許數落他的食量太小,或者恭喜他的腰圍多了一寸,偶爾叨念着外頭太陽十分毒辣,偶爾又抱怨臺北怎麽有下不完的雨……
以前,他總覺得這個小女人根本就是有問題。
後來,他卻開始想念她毫無邏輯可言的自言自語。
他喜歡她的聲音。
就像按下了PLAY鍵,她毫無保留的分享所有的喜怒哀樂,歡迎你參與她的世界。
在她離開前的那段時間,海小霓卻按下了OFF鍵,安靜無聲得讓他毛骨悚然,好幾次想攫住她大吼——
說話!
“墨朗,咖啡好了。”海小霓倒好了咖啡,端上了吧臺,招呼墨朗過來拿咖啡時,順手把廚房整理得一幹二淨。
她剛剛稍微偷偷觀察了一下這間小套房,雖然沒有到窗明幾淨的地步,不過以單身漢的水平而言,墨朗算是表現得可圈可點。
所以,他應該不是故意把她拐進來幫忙打掃的吧?
不過現在的他和她,少了那一紙契約,究竟是什麽關系呢?
海小霓默默坐在吧臺椅上,反複研究着這個問題可能的答案……
“你在想什麽?”墨朗不知何時已經坐在她旁邊,一邊喝着咖啡,一邊心滿意足的看着她。
在這樣的夜裏,有她,真好。
“我在想,你當我是什麽?有利用價值的免費家事秘書?還是處得來的普通朋友?或者只是萍水相逢的兩個人,剛好有空一起喝杯咖啡?”海小霓不掩飾自己眼裏的迷惘,側過臉去和他四目相對。
墨朗驚訝的看着眼前的小女人,忽然輕笑出聲,“海小霓,我早該想到你會這樣做!”
開門見山,直截了當,的确是她的行事作風。
他怎麽會忘了,她就連離開,也是不拖泥帶水。
“那你到底有沒有答案?”海小霓按捺住快要淹過理智的羞窘,堅持要從墨朗口中得到答案。
“有,我有答案。”墨朗深深的凝視着她,沒錯過她眼中一閃而逝的脆弱,“可是我怕會吓跑你。”
他淺淺的笑着,不着痕跡的拉近彼此的距離。
“那……”海小霓被他看得口幹舌燥,連續試了幾次才找到自己的聲音,“那還是先不要跟我說好了。”
她砰一聲的擱下了快喝完的咖啡,倉皇失措的想要奪門而出,卻在跳下高腳椅的那一瞬間被人一把攬住了肩膀,緊緊的貼靠在某人強健的胸膛。
“墨朗!”海小霓渾身止不住的發抖,她作夢都不敢奢想會有這樣的情節發生,他明明……明明就是讨厭她的!
“我……放開我……我該回去了。”眼角的淚水讓海小霓恢複理智,及時回想起幾個月前他們的關系猶如冰點。
墨朗沒有放手,甚至将懷裏嬌小柔軟的軀體擁抱得更緊一些。
“海小霓,我已經不是當初被送來臺灣休養的那個墨朗……”他略顯激動的彎身埋進她細致的頸項,依稀聽見她狠狠的倒抽一口氣。
“我……我看得出來……你現在這樣很好……很……迷人。”簡直太好!好得讓她快要當場融化。
墨朗得意的輕笑,聲音裏卻依舊摻染着幾許苦惱。
“既然如此,你剛剛何必急着要逃?”害他全身腎上腺素激增,就怕自己又讓她逃了。
不準走……這次,說什麽也不再讓她走!
“我……”海小霓被問得啞口無言,沉默了幾秒才悶悶的開口,說的卻是另外一件事,“墨朗,如果你早點換掉我,是不是會進步得更快呢?也許你現在就能回到以前的生活……”
回去他來的地方,回到他原來的生活圈。
海小霓沮喪自責到說不下去,從頭到尾都閉緊雙眼的她更是錯過了墨朗難以置信的表情。
“海小霓,你的腦袋到底都裝些什麽?怎麽會有這麽離譜的聯想?你是外星人養大的嗎?”難道是變形金剛?
“不是!我是哥哥們養大的。”海小霓後知後覺的意識到墨朗正在揶揄她,有些老羞成怒的想要推開這副硬邦邦的胸膛。
“你……我要回去了……墨朗!”可惡!當初瘦到皮包骨的時候就已經拿他沒轍了,更何況是現在這副體格強健的好身材。
“海小霓,既然你不肯聽我的答案,那換我問你。”墨朗單手圈緊她的腰身,另一只手将她的雙手緊緊扣壓在胸口。
“你為什麽願意進來這裏和我一起喝咖啡?你昨天晚上既然認出我來,為什麽要裝作不認識?你以前什麽都敢在我面前說,現在怎麽反而變得唯唯諾諾?還有,你到底為什麽嫌棄我?居然一聲不響的打包離開,直接要麥珈珈換了另一個家事秘書給我?”
墨朗一古腦的問了一堆問題,海小霓聽得頭昏腦脹,卻在聽見最後那個指控時,猛然擡起頭來,一臉愕然的看着義憤填膺的墨朗。
“我沒有。”海小霓本能的否認,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沒有什麽?”墨朗故意板着臉,讓自己看起來咄咄逼人。
“我沒有嫌棄你!我怎麽可能嫌棄你?我喜歡……我只是……只是沒辦法再那樣和你相處下去……”她越說越小聲,小臉緊緊的皺成一團。
“喜歡什麽?怎樣相處?”墨朗挑出重點,眼神閃爍不定。
“就是……明明知道你不喜歡我,卻必須厚着臉皮出現在你面前。”海小霓難堪的別過頭,似乎不願意提起這件事情。
氣氛僵凝了幾分鐘,墨朗才緩緩的開口——
“這就是你當初答應調職的原因?因為你認為我不喜歡你?”他的嗓音有些啞,卻把懷裏的小女人圈得更緊。
“嗯!游行那天晚上,你表現得這麽明顯,我想我已經沒有必要留下來。”所以她明白了,她的存在,并沒有讓他更幸福。
海小霓忽然仰頭朝他露出苦笑,再也藏不住淚眼婆娑,“看看現在的你,這麽帥又這麽迷人,我當初做的決定是對的。”
離開,是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