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東平郡王府裏,家仆腳步匆匆,神色惶惶。
主院卧室內,安祿山正坐在床上,擡着胳膊讓人給他處理腰腹上的傷口。
他傷得不重,比外界傳言中要輕很多。那五個僞裝成梨園弟子的刺客原本就算不得多強,他一個人也足可以弄死他們,只是後來突然冒出的蒙面人比較棘手,若不是史朝義及時趕到,恐怕他的傷可不會像現在這般輕。
潔白繃帶一層一層将傷口覆蓋,繃帶末端被細細收好,掖進繃帶之下,看着完全找不到繃帶頭的痕跡。
貼身太監李豬兒給他穿上中衣,安祿山擺擺手,讓人都下去,只留下兩個兒子和嚴莊、史朝義。
“再過兩日,我便回範陽。”安祿山接過大兒子安慶宗遞上來的茶喝了一口,神情有些陰郁。
安慶宗一愣,小心翼翼問道:“阿爹這是要起事了?”
“現在起事為時尚早,但不能不做準備……”安祿山擡頭看了他們一眼,目光落在史朝義身上,“朝義和我回範陽,你們在朝中,安安分分,不要有多餘的動作。”
“是。”史朝義俯身拱手,毫無疑義。
安慶宗有些慌張,忍不住上前一步到:“阿爹已經準備起事,為何不将兒子一并帶回範陽?留在京中着實是太危險,兒子……”
“大哥!”安慶緒一把拉住他的胳膊,打斷他的話,對他輕輕搖了搖頭,“阿爹自有考量,我們只要聽阿爹的話就好。”
安祿山深深看了一眼大兒子,嘆了口氣,擺了擺手,“下去吧,我要休息了。”
四人紛紛告退,史朝義去打理離京的事宜,和他們說了一聲便離開主院。
嚴莊正要回自己房間,轉身時看到安慶宗有些惶惶的面容,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叫住他們兄弟倆。
“兩位郎君稍等,”他側了側身,和兄弟倆站到陰影裏,躲避過于灼熱的夏陽,“主子留兩位郎君在京城,并不是要将二位舍棄,虎毒不食子,還請二位郎君不要誤解主子。”
安慶宗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神情很是煩躁,“誰知道阿爹怎麽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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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位郎君皆在朝中任職,若是和主子一起回範陽,聖人必然起疑。如今聖人寵信主子,即便是留在京城,二位也不會有什麽危險,大可放心。”
“聖人寵信阿爹我不是不知道,但是、但是阿爹以後要……聖人震怒,我們兄弟倆留在京城還有什麽活路?!”
“冷靜,莫要着急。”嚴莊擡起手壓了壓,聲音也跟着壓低,“如今并沒有确定下時間,今年之內二位在京城中仍是安全的。待到起事,我們自然會派人将二位平安帶回。”
安慶宗煩悶地喘了一口粗氣,沒再說話,安慶緒倒是比他平靜很多,雖說有些擔憂,卻也沒太大的情緒。
“這件事阿爹似乎還沒完全籌謀好,”安慶緒道,“我們在朝中的話,對阿爹的事情都有不少方便之處,大哥,聽阿爹的話就好,不會有事的。”
“阿爹的話我可不會忤逆,不過是心裏有些沒底罷……”
“什麽人?!”
安慶緒驟然爆喝一聲,手中短刀同時飛了出去往對面草叢而去,只聽見叮的一聲金屬脆響,花叢沙沙搖曳,草葉被刀刃攔腰削去。
他一步竄上去,看見的卻只有斜斜插在土地裏的短刀,沒有半條人影。
“怎麽了?”嚴莊緊跟而來,在周圍張望了一圈,“看見什麽了?”
“也許是我看錯了……”安慶緒俯身撿起短刀,濃而粗的刀眉微微皺起。
嚴莊也沒發現什麽,開口正要說話時,突然聽到外院一陣喧嘩。
“來人吶有刺客!!”
尖銳的叫聲像是瓷片劃動的聲音,難聽得讓人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安慶緒嗖地跑了過去,安慶宗緊跟其後,嚴莊跟了幾步,又忽然轉了方向,匆匆跑向安祿山卧室。
才剛趕到外院和內院相接的拱門,一刀帶着濃郁血腥味的人影便搖搖晃晃地倒了進來,安慶緒往後一閃,好懸沒一腳踹上去。
那人是李豬兒,安祿山身邊最得信任的內侍。
安慶緒一把拎起他,問道:“刺客在哪兒?”
半張臉都是血的李豬兒捂着胳膊,雙眼焦距還對不上,渾身打顫,牙齒都咯咯響,“在……在二等下人院……”
安慶緒甩開他,飛快跑了進去。
李豬兒踉踉跄跄好不容易才扶着圍牆站穩,惶恐的目光望向已經跑遠的安慶緒和安慶宗,低下頭深深喘了一口氣。
在他身後的大樹上,一道毫無存在感、虛無得近乎透明的身影正抱着胳膊倚在樹幹上。
樹枝碧葉間傾漏出的斑駁陽光好似穿過了她的身體落在樹皮樹根上,白色兜帽下,一雙蔚藍的杏眼看向李豬兒,随後又漫不經心地望向遠處的下人院。
李豬兒似乎感覺到了什麽,微微直起腰,轉頭望向身後的樹。
樹枝上空無一人。
正午的陽光很是灼熱,曬得花草都有點打蔫兒,池塘裏鋪滿整大半個水面的荷葉上凝出了一顆顆水珠,遠遠看去時滿目星星點點的光芒,攜着悠遠荷香,風吹過将荷葉吹彎時,水珠便落在水中緩緩蕩開。
國師府裏安靜清幽,似乎連灼熱的氣浪都避開此處,涼意沁人。
躺在床上的蘇寂閑從沉沉的睡夢中醒來,腦袋像塞了滿滿的濕棉花,沉重又混沌,渾身綿軟無力,骨頭都酥軟了。
被窩裏的溫度剛剛好,暖而不熱,很是清爽,讓他完全不想動彈,心安理得地繼續賴床,閉上眼翻個身,又要睡去。
“……公子?”
“嗯……”帶着鼻音的回應聲軟軟綿綿,滿是困倦與慵懶,蘇寂閑閉着眼又把身子翻回來,擡起虛軟無力的雙臂。
陸泠風特有的淡淡琥珀香襲來,一道略有淩亂的呼吸打在臉頰上,蘇寂閑熟稔地把手臂搭在他的脖子上,微微勾着,稍稍擡起腰身,方便他把手伸到他身後把他抱起來。
然而陸泠風的雙臂将他的腰環住後卻沒在有動作,蘇寂閑躺在床上等了好一會兒,輕輕扯了扯他的銀發,“怎麽了……?”
“公子你睡了一個多月……”陸泠風抱着他,把額頭貼在他的頸側,小心翼翼的,生怕壓着他,“現在已經是六月了。”
蘇寂閑一愣。
“月小姐請來了在長安外天都鎮行醫的谷之岚先生來為你診治,只是……效果依然不理想,若是公子再不醒,恐怕就要去青岩尋孫老先生了。”
蘇寂閑的手指輕輕穿過他的銀白長發,往下滑了些許,虛弱地捏了捏他的後頸,“我沒事……安祿山離開京城了嗎?”
“嗯,五月下旬便走了,如今……應該已經在範陽了。”陸泠風蹭了蹭他的臉龐,抱着他坐起來,“坐得住嗎?”
“……可以。”
手腳利落地伺候他洗漱,又把隐衛送上來的肉粥喂他吃下去,直到他的精神好多了,陸泠風才稍微松了口氣,拿過外袍給他穿上。
“月小姐今日一大早又出門了,也不知何時回來。”他蹲在窗前給他穿襪子靴子,起身抱他到輪椅上,推他出門透透氣,“谷大夫還在府裏,現在應該是在藥園。”
蘇寂閑把從床尾竄到他懷裏的白狐擱在腿上,外頭的陽光明亮得讓他有些睜不開眼,閉上眼時總覺得還是會暈。
“公子不要睡。”陸泠風從後方伸出手去托了托他的臉頰,“若是覺得這樣閑逛無趣,不若泠風說說這段時間京城的情況?”
“嗯……也好。”
“廣平王妃崔氏誕下一女,很得今上及太子的喜愛,洗三那日便受封升平郡主,皇長孫廣平王的地位也提高了不少。之後不久,安祿山府中連死數人,今上震怒,朝野上下均緘口避嫌。倒是楊丞相,遞了密折請求軟禁安祿山,反而被批了一頓,若不是楊貴妃,恐怕已被罰俸祿。密折遞上後,不過兩三日安祿山便請求離京,他的兩個兒子仍留在朝中任職,他一人回範陽。今上允了,還送了不少東西給他……”
“青蒿那兒……”
“一切順利,後患皆已除盡,公子不必擔心。”陸泠風又伸手擡了擡他的下巴免得他睡着,忽然聽到細微匆忙的腳步聲,飛快從懷裏取出面具給他戴上。
帶着陸泠風體溫的銀白面具貼到臉上,蘇寂閑稍稍打起一點精神,接着一道帶着點汗味的白色身影撲倒他面前。
“寂閑!!!”
蘇寂閑微微皺起眉,陸泠風把輪椅往後拖了幾步,白影被隐衛架在半空。
“小白?”
“寂閑你終于醒了!”劉沐白劃着四肢一陣撲騰,臉色有些蒼白,神情還帶着隐約的驚慌和慶幸,接着扯着嗓子吼:“小月!你哥醒了!!”
接着又是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陳月從拱門後跑了過來,身後跟着抱着一筐草藥的葉軒。
陳月原本就不怎麽胖,一覺起來發現她忽然瘦得厲害,蘇寂閑覺得很是心疼。
“哥……”她蹲在輪椅前,眼淚一直在流,握着他的手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好為他診脈。
“我沒事。”蘇寂閑擡起一只手,微涼的手掌輕輕覆在她的臉龐上,聲音溫和,“我沒事的。”
“哥你吓着我了……”陳月把臉埋在他掌心,輕聲啜泣,“我以為……以為你再也不會醒……”
“對不起。”蘇寂閑撫着她瘦削的臉,閉了閉眼,心底一聲喟然長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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