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鮮血彌漫,鐵鏽味充斥在整個空間,滿目皆是陰沉的血紅。
陳月站在昏暗之中,耳邊是絕望的哭喊,推搡的人群在她身邊湧動,卻觸碰不到她分毫。
“月兒。”
她轉過身,蘇寂閑正站在她面前,一身白衣風華無雙,笑得溫柔,溫雅美麗的臉龐上染着點點血跡,手中的苗刀正往下淌着血。
“哥……”
“月兒你在這裏等我。”蘇寂閑一邊說着,一邊轉身往前方走,留下血色的鞋印,衣袂飄揚翻飛,猶如九天雲端裏的鳳凰尾翎,刺目的血跡慢慢暈染擴散,将他的白衣染成血紅。
一襲如血紅衣的蘇寂閑微微側過頭,含笑的側臉輪廓驚豔,優雅也魔魅,“等我回來。”
“等等……哥你等等我!”陳月拔腿朝他跑去,伸手想要拉住他,“我和你一起去!”
指尖即将觸到他的的一剎那,蘇寂閑的身形突然崩離,化作無數血色光點,從她的指尖飛離。
陳月努力往前跑着,追逐這那一片光點,忽然腳下一墜,失重感驟然席卷。
“哥!!”
雙眼猛然睜開,側躺在床上的陳月驚醒過來,撐着床緩緩起身,坐了起來。
窗外有朦胧的光,房間裏仍是昏暗,她坐在床上,披散着一頭雲發,低着頭,神情淡漠,額頭上有晶瑩的汗珠順着臉龐流下來。
她緊緊抓着被子,手指骨節幾乎發白,還在微微顫抖,似乎還沒擺脫夢魇帶來的驚悸恐慌。
“只是個夢而已。”她低聲對自己說着,深褐色的眸子裏水光盈盈,唇色有些蒼白,臉色也不太好,“只是個夢而已……”
她掀開被子下了床,洗漱穿戴好,打開房門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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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風迎面吹來,帶來微微的草木香,賞星居前除了搗藥的小藥童,便只剩下孫老先生,以往在此聽萬花師兄講課的弟子都不知所蹤。
聽見腳步聲,正在編寫醫書的孫思邈擡起頭看過去,招了招手,“小月醒了啊,來吃點糕點。”
“師父早。”陳月坐在他面前的凳子上,給自己倒了杯茶,吃着盤子裏的茯苓餅,“今日賞星居似乎冷清許多。”
孫思邈嘆氣,道:“前幾日洛陽淪陷,為了防止戰火燒到青岩,谷主便封了谷。今日谷中弟子在摘星樓前集合,正在求谷主開谷,入世救人呢。”
“洛陽淪陷了嗎……”陳月動作一頓,握着茶杯的手指緊了緊,酸甜的茯苓餅在口中頓時沒了滋味,如同嚼蠟,“師父……我要出谷了。”
她說的是她要出谷,而不是想出谷。
孫思邈怔了怔,道:“寂閑把你送到青岩就是為了無後顧之憂,小月你這般魯莽跑出去……寂閑會責備你的。”
“可是我等不下去了。”陳月搖着頭,臉色蒼白如紙,“我怕我等不到哥哥……對不起師父,無法在您身邊繼續侍奉了,我現在就要走了。”
“這麽快?都收拾好了嗎?要不要再多準備一點東西?”
“昨晚就已經收拾好了,師父不必擔憂。”陳月起身深深一禮,“徒兒拜別師父。師父保重。”
“唉……路上小心着些。”
陳月應着,轉身回房間披上鬥篷,帶着蘇寂閑留給她的隐衛離開萬花谷。
天寶十四年夏末,虎牢關被破,洛陽淪陷。聖人震怒,在丞相楊國忠的挑撥下處死負責鎮守洛陽的高仙芝和封常清。
因中風而賦閑在家的哥舒翰被再次啓用,帶兵鎮守潼關。叛軍一路前進,于初秋攻至潼關。
秋高氣爽,潼關所處的楓華谷滿目楓色,或金或紅,極是爛漫。
叛軍兵臨潼關,離潼關不遠的平頂村被戰火席卷,哀鴻遍野。
隐蔽的山洞裏,平頂村村民藏身于此,面色慘淡,眼眶通紅。
一個穿着箭袖白袍的男子坐在靠近洞口處,挨着牆,戴在頭上的兜帽遮住他的臉,兜帽下垂落着幾縷銀發,露出的唇和下巴精致得近乎完美,唇瓣豐潤,嘴角微勾,帶着的慵懶姿态宛如一只優雅的貓。
他胳膊上纏着繃帶,隐約透出幾分血色,殘月雙刀背在背上,腿上趴着一只白色毛球。
“泠風,”一個白衣女子提着食盒走過來,肩上也趴着一只毛球,纖細的腰身線條優美,裙擺飄動間修長的大腿引人注目,“我要給崔奶奶的孫子送雞蛋羹,很快回來,你不要亂跑哦。”
陸泠風懶洋洋嗯了一聲,“早去早回。”
陸織在他腦袋上揉了一把,轉身跳出山洞口,消失在一片楓色之中。
被當做貓一樣揉了腦袋的陸泠風不以為意,坐着打了一會兒瞌睡,突然打了個小小的噴嚏,警覺地直起腰來,往山洞外望去。
這個山洞着實隐蔽,一簾瀑布将洞口遮住,從外頭看來是看不到有半點痕跡的,理所當然的,山洞裏也看不到外頭的情況。
側耳細細聽了一會兒,他伸手把腿上的貓拎起來放到旁邊,身影一閃從山洞鑽了出去。
他的速度極快,從水簾穿過去身上半點沒濕,踩着石頭飛快閃到蘆葦蕩裏,身形變得透明起來,融入周圍環境中。
河流邊有兩個紅衣女子在打水,彼此間都沒有說話,沉默着将水囊全都裝滿水,然後拎起來往回走。
她們的身手顯然不怎麽樣,直到回到了目的地,也沒發現身後有人在跟着。
跟着她們一直走,沒過多久陸泠風便看到不少帳篷,在帳篷之間行走穿梭的都是紅衣女子,偶爾可以見到幾個身上挂着沉重鐵鏈的男人。
紅衣教教衆。
陸泠風站在樹枝上倚着樹幹,從兜帽下垂落的雪白銀發随着風輕輕飄揚,目光在紅衣教營地裏一掃而過,看向被圍在正中央的帳篷,身形不動如山。
他仿佛已成為這天地的一部分,枝葉間傾瀉的斑駁陽光穿過他的身體落在樹幹上,秋風挾着竊竊私語,傳到他的耳中。
随後他睜開眼,身影像霧一般忽然凝結顯形,又在有人發覺時飛快消散,杳無蹤跡。
一陣風吹來,主帳的簾子被吹得翻起,很快又垂落下來,在外頭的人都毫無察覺時,陸泠風已經從樹上到了帳篷裏。
雖然這只是個帳篷,但裏頭的用具都很是精巧,空氣裏一股淡淡的香氣。他掃了一眼整齊的床榻,目光落在雜亂的矮桌上。
和床榻的整齊不同,矮桌上亂七八糟的堆了不少東西,有山河志,有詩集,也有信紙。
他湊過去看了看那堆信紙,寫的都是些抱怨行程太匆忙過得不舒服之類的瑣事,落款是月華。
他記得這個名字,是紅衣教六聖女之一,最近這兩年才晉身聖女之位,很多方面都比不得探雪安雨這些老牌聖女。
在桌子上粗略找了一番,沒找到什麽有價值的東西,他又在帳篷裏四處找了找,依然一無所獲。
在床榻周圍轉了一圈,他的目光再次落到雜亂無章的矮桌上,拿起那疊被鎮紙壓住的信紙,一張張看了起來。
他看得很快,一眼掃完便翻過去看下一張,看着看着,動作忽然一停,往回翻了幾張,最後停在其中一張上。
那張信紙落墨極淡,若是不仔細看,很容易讓人以為是墊在信紙下被墨水浸透的廢棄紙張,而這張紙上,寫的是紅衣教與狼牙軍的合作計劃以及一些行程。
陸泠風勾着唇無聲笑了笑,繼續翻找,很快又找到幾張隐藏得頗為隐蔽的名單,收拾好塞進暗袋裏後,他把桌面擺回原來的雜亂模樣,悄然離開。
月華将東西放在矮桌這般顯眼的位置,按照常理來說其實是很容易被忽略的,正所謂燈下黑,越是顯眼便越容易被忽略。而她又準備了不少毫無價值的信件将真正重要的東西藏匿,如果來的不是心思足夠細膩的陸泠風,恐怕也沒幾人能找到。
帶着東西回到平頂村,陸泠風站在一處山頂上,回頭望向潼關方向,琉璃一般的澄澈雙眸裏,倒映出連綿的如火楓林。
他知道,蘇寂閑也在潼關的。但是,他還沒有處理完身上的事情,還不能去找他。
閉了閉眼,陸泠風轉身從山崖上一躍而下,踩着樹枝消失在楓葉之中。
“哈嘁——”
破舊亭子裏,一個坐在石凳上的玄衣少年捂着嘴打了個噴嚏,引來旁邊同伴略微擔憂的一眼。
“着涼了?”
“沒有,突然就想打噴嚏了,或許是月兒在念叨我。”蘇寂閑揉了揉鼻子,把手帕收進掌心揉成一團,“聽說毛毛帶着浩氣盟的弟子來潼關了,你不去看看?”
“我方才讓人去給我買個娃娃,買回來了我再帶着娃娃去見他。”莫雨把袖子往上挽了挽,用手臂貼在他額頭上試溫度,感覺并沒有異常才收回手,“你臉色看起來可真難看,像個死人。”
蘇寂閑嘆着氣,染着濃濃倦意的眉眼間透着幾分煞氣,“剛從洛陽回來,臉色能好看到哪裏去?含元殿裏那不長腦子的家夥處死了高仙芝,臨陣斬将可不是什麽好事。若是他再瞎折騰,恐怕這潼關都保不住。”
“天策殘餘的将士都在潼關,不少江湖義士都在潼關聚集抵抗叛軍,不必太過擔憂。”莫雨道。
“哥舒翰雖說和我不太對頭,不過也是有幾分真才實學的,只要不出岔子,守住潼關不在話下。”蘇寂閑的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着,仍是有些煩心,“稍後我就要動身回長安了,上頭連下四道聖旨讓我回去,叫魂呢這是……”
“五道。”莫雨擡了擡下巴,狹長豔麗的狐貍眼微微眯起,輕輕哼了一聲,“看那裏。”
蘇寂閑回頭看去,只見遠處的營地裏正晃悠着一個穿着大唐官服的人,手裏捧着一卷金黃色的卷軸。
“啧……那我先走了,待會兒見了毛毛幫我問聲好。”蘇寂閑起身,侍衛立刻把披風給他披上,飛快系好帶子。
走了一段路,他又忽然回頭匆匆跑回來,把一張紙塞到莫雨手裏,“人老了記性不好,差點忘了給你這個。這是你身上毒血的解毒方法,你好生保存,若是以後有機會我便給你施針,若是沒有……”
“會有機會的。”莫雨打斷道,擡手在他的腦袋上按了按,聲音仍是一如既往的冷淡,掌心卻很是溫暖,“我等着你給我親手施針。”
蘇寂閑笑了笑,沒有應,轉身離開。
莫雨目送着他的身影漸漸遠去,把手上的藥方折好貼身放着,走下亭子回惡人谷在潼關的駐地。
拐過山坳,不經意間瞥見一抹白影,在滿目的楓色裏格外顯眼,他側首看去,卻看見一個纖細的少女身影,正撐着傘站在楓樹下。
“小月。”他快步上前,眉頭微微皺起,面色冷凝,“你哥不是把你送去青岩了嗎?怎麽跑來這兒了?你哥知道了嗎?”
“雨哥……”陳月下意識後退了一步,聲音有些弱氣,“我不放心我哥,就來找他了。你看到我哥了嗎?”
“方才還在說話,已經走了。皇帝急召他回長安,現在或許準備動身離開。”莫雨往前方指了指,“就在前面,繞過這座山就能看到。”
“啊!多謝雨哥!”陳月有些着急,正要去找蘇寂閑時,剛轉了一半的身子又轉了回來,一把抓住莫雨的胳膊,“雨哥,毛毛在潼關嗎?”
“在,我正要去見他。”莫雨道,“可是有什麽要我帶給他?”
“嗯,我琢磨出醫治他三陽絕脈的方法了。”陳月飛快從包裹裏掏出一個藍色荷包,塞到莫雨手裏,“你把這個給他,讓他按裏頭的藥方喝藥,一年後我給他施針,約莫三年就沒事了。”
莫雨神色一動,“如此……我替毛毛道聲謝。”
“都是自家人,客氣什麽?我先走了。”陳月擺擺手,轉身快步離開。
莫雨低頭看着手裏的荷包,低低的哼笑一聲,眼底裏光華湧動。
“真不愧是兄妹。”
作者有話要說: 錯別字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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