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下雪了。
鵝毛大雪從夜裏一直下到早晨,人們起床推開門時便是滿目的銀裝素裹,一片潔白。
适逢國師府裏栽種的山茶開了花,許久沒出過房門的蘇寂閑便穿上大氅去花園逛逛。
國師府栽種的植物多是樹,盆栽的花并不多,府裏的山茶也不是種在花盆裏,而是種在路邊,連綿成一片灌木叢。
此時山茶盛開,在白雪之中極為惹人注目,層層疊疊的花瓣簇擁成碗口大的花朵,風吹來時花朵搖曳顫動,抖落積雪,花枝葉子摩挲出沙沙的聲音,花香随着風彌漫了半個花園。
蘇寂閑到了山茶花那兒時,陳月正提着籃子摘花,身上的貂裘拂在花叢裏,暗香盈袖。
“月兒。”
“哥?”陳月回頭看着他,快步上前去摸他的臉,觸及冰冷的溫度讓她忍不住皺眉,“怎麽不在房間裏呆着?”
“在房間裏悶久了也不好,聽說山茶花開了,就來看看。”蘇寂閑笑着任由她摸,隐約嗅到她指尖的山茶花香,從她溫暖的手指上沾到他臉頰,“采花入藥?”
“嗯,山茶花止血效果還不錯呢。”陳月收回手,在籃子裏的花朵上撥了撥,“如今戰火紛飛,很多藥都緊缺,我想多存一些藥品。”
“當初讓你做的藥現在還有很多,不用這麽忙碌的。”
“存得雖多,但是也總有用完的時候。”陳月的情緒有些低落,“前幾天我接到葉軒的信,說他負責了藏劍山莊這一批送到潼關的武器,一路上總有叛軍來襲,我很擔心他。”
“放心,葉軒雖說傻了點,身手還是過得去的。”蘇寂閑擡起手想要拍拍她的頭,才擡起一點點便被她一把按回去,塞回大氅裏,“葉軒運氣不錯,不會出事。”
“聽說陸泠風也在潼關附近,哥你也會擔心他吧?”陳月瞄了他一眼,發現他的神情有一瞬間的怔愣,目光頓時有些詭異起來,“哥你該不會不記得陸泠風在潼關了吧?”
“哪能呢?”蘇寂閑的眼神往旁邊飄了一下,然後一臉認真,“我這幾天比較忙,所以一時間沒想起他來罷了。不過我還是不太擔心他的,泠風的身手不在我之下,又擅長潛伏隐匿,就算打不過也能逃脫。”
陳月突然有點同情陸泠風,又有一點微妙的幸災樂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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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說這些了,聽說西市胡玉樓來了個新廚子,做的羊肉宴還不錯,要不要去嘗嘗?”
“好。”陳月自然是應的,把手裏的籃子遞給身後的女劍侍,跟着蘇寂閑出了門。
街道的積雪已經被掃幹淨,并不影響出行,國師府的馬車在青石路上不緊不慢地跑,轱辘聲和馬蹄聲在空蕩的東市裏格外清晰。
逐漸有人聲傳入耳中,不太喧鬧,卻也不冷清。陳月挑起馬車側窗的簾子往外望去,看了一眼人來人往的大街。
突然一陣相當急促的馬蹄聲逼近,馬車突然被勒停,坐在車裏的陳月晃了晃,一頭栽進蘇寂閑懷裏。
“怎麽回事?”蘇寂閑皺着眉扶好陳月,把滾到角落的小狐貍元宵拎回來順毛。
“回主子,是驿使。”
“驿使?”他往前傾身把馬車門簾撩起,舉目望去時還能看到從他們馬車前狂奔而過的朝廷驿使。
他們的馬車現下停着的位置在東西二市與皇宮的十字路口,看那驿使的方向,應是往皇宮去的。
這樣匆忙……看起來是很緊急的事情啊。
蘇寂閑若有所思,放下簾子坐回馬車裏,“回府。”
“是。”
“诶?不去胡玉樓了嗎?”陳月一愣,望着他,有些不解,“發生什麽了嗎?”
“嗯……希望是我猜錯了。”
然而他的猜測沒能出錯。
回到國師府不久,便有禁軍匆匆來傳消息,潼關失守,皇家西撤!
送走神色匆忙的禁軍,蘇寂閑派人收拾好國師府的東西,準備陪玄宗一家撤離長安,一轉身發現從來都穩重淡然的陳月神情不太對。
“月兒?”
“哥……潼關戰敗失守了,葉軒他……他在潼關!”她忽然流了淚,緊緊抓着他胸前的大氅絨毛,語氣驚惶,指尖微微顫抖,“葉軒在潼關啊!”
“月兒你冷靜一點,別哭,別哭。”蘇寂閑捧着她的臉,溫柔而肅然,“我說過葉軒傻人有傻福,運氣向來很好,他會平安從潼關回來的。相信哥哥,嗯?”
陳月仰頭怔怔望着他的眼睛,情緒在他溫柔堅定的目光裏逐漸穩定下來,用力閉了閉眼,将所有脆弱的神态都藏起,臉色卻依然蒼白,“對……葉軒一定會沒事的……哥我去收拾東西了,我要等葉軒回來,等他回來……”
話語淩亂的陳月松開揪着他大氅的手,轉身跑回內院卧室,蘇寂閑也沒跟上去,而是去了他卧室旁邊的客房。
推開客房緊閉的門,北風呼嘯着從門口吹了進入,房間裏的白幡與白绫被吹得高高揚起,原本濃郁的檀香也淡了許多。
蘇寂閑走了進去,在龛籠前站定,低眸看着香爐後的白瓷罐。
“楊寧,”他輕聲說着,嗓音極是輕柔,像是不願驚擾到白瓷罐裏的長眠魂魄,“潼關終究還是丢了,這長安,看樣子也是守不住了。今天我便要陪皇帝離開長安。”
“嫂子被我送去太原養胎,太原比長安還要穩固,不會出什麽意外的。”
“這一次我不方便帶着你一起走,你得留在這兒。放心,不會有人擾了你的安息。”
“等安置好李家那幾位,我就出征。我答應過你要平定戰亂的,我會帶你回北邙。等我。”
伸手在神龛側邊按了一下,整面牆都轉動起來,變成一面挂着不少字畫的牆。
他踏出房門時,房裏的白幡绫紗都被隐元衛撤了下來,客房變得與周圍的空房沒什麽區別,毫不起眼。
由于早有準備,他們趕到朱雀門前與大部隊彙合時是較早的一批,更早的是陳玄禮和建寧王李倓。
由于和李倓關系冷淡,蘇寂閑并沒有湊過去,而是遠遠對陳玄禮點了點頭打招呼,便停在一邊。
接着陳玄禮便催動坐騎湊到他旁邊,看了一眼他身後的馬車,倒也沒問他怎麽只帶了一輛馬車的東西,“哥舒翰被俘了。”
蘇寂閑有些意外,仔細想想卻也在意料之中,“上頭出的馊主意,他被俘而不是戰死已經很幸運了。”
陳玄禮搖搖頭感嘆,“天策府的宣威将軍可就沒這麽好運了。”
“天策的宣威将軍……”蘇寂閑回想了一會兒,才想起來這人是誰,“曹雪陽?”
“對,就是她。雖說是女子,卻也是難得的良将。洛陽淪陷後她與麾下的殘部輾轉到了潼關,協助哥舒翰,潼關失守那天便戰死了。”陳玄禮惋惜道,“天策府這一回可是元氣大傷,總教頭楊寧戰死,宣威将軍折在潼關,軍師朱劍秋留在長安假扮聖上引開狼牙,恐怕也是九死一生。”
頓了頓,他看向蘇寂閑座下的馬,道:“這匹馬是楊寧給你的吧?”
以前在京城,國師大人太少出門,幾乎沒人見過他騎馬,直到戰亂爆發。他的馬通體漆黑,長着血紅色的藤蔓一樣的斑紋,看不出來是什麽品種,但無論哪方面都稱得上極品良駒,與楊寧的愛馬一模一樣。
蘇寂閑摸了摸馬兒的鬃毛,點點頭,“嗯,當年楊寧的馬生了馬崽子,便給了我一只。”
“唉,楊寧去後,他的馬也不知所蹤了,可惜。”陳玄禮擡起頭,看到朱雀門裏有隊伍在朝這邊趕來,一扯缰繩調轉馬頭,“我先走了,西撤路上危機重重,你多加小心。”
“将軍亦是。”
等玄宗的車馬到了,大軍便往西撤退,行程極是匆忙。
蘇寂閑騎着馬走在隊伍中部,身上厚實的大氅把凜冽寒風隔絕在外,但臉頰被風刮得生疼,握着缰繩的手即便是戴着手套也覺得寒冷刺骨。
他回頭望着漸行漸遠的長安,清澈的漆黑雙眼裏倒映着巍峨的宮城朱瓦,那些厚重的顏色,連綿起伏的飛檐,都在他眼底變成模糊的輪廓,再看不真切。
玄宗逃離的第二天,叛軍便湧入長安。
城裏來不及離開的官員眷屬都被俘虜,京城戍衛軍無一存活,狼牙軍迅速占領京城。
安祿山騎着馬,在狼牙軍的簇擁下,大搖大擺地走在朱雀大街上。
街上已經沒有了行人,全是戴着狼尾帽的狼牙軍。
皇宮裏也被狼牙軍完全控制,宮女太監瑟縮在一旁,像是一排排被暴雨淋了的鹌鹑。
安祿山剛踏入皇宮,便有人上前來報:“回禀陛下,唐皇已被扣押看管在宣政殿。”
“嗯。”安祿山應了一聲,狼首帽下的古銅色臉龐波瀾不驚,“楊貴妃呢?”
“在華清宮。”
于是他便先去了華清宮,看他的貴妃幹娘。
上一次到華清宮,還是去年的夏天,玄宗給他辦接風宴,他還被人給刺殺了。恐怕當時的人都想不到,有朝一日他會以主人之姿再次踏入這座皇宮。
快步走進華清宮主殿的寝宮,安祿山踏進門檻,便看見內室裏一個體态豐滿的金衣女子坐在梳妝臺前,微微低着頭,無聲抗拒。
她依然盛裝,十二幅金錦繡鳳宮裝的裙擺鋪展在地上,如同盛開的金色牡丹,頭上的孔雀金冠壓在雲發上,墜着的紅色寶石珠子閃爍着令人迷醉的光澤。
安祿山站在她身後,欣賞了一會兒她的背影,才開口道:“貴妃……”
刷——寒光驟現!
安祿山往後疾退,衣襟被匕首劃破,隐約見了血,眉宇間頓時怒氣翻湧,“來人!!”
假貴妃面若冰霜,見一擊不成,安祿山已有防備,而門外的狼牙軍聽到聲音後也湧了進來,知曉再也無法下手,毫不猶豫地倒轉匕首,用力刺進自己的胸口。
盛裝美人倒在地上,鮮血很快染紅了華麗的宮裝,安祿山冷眼看着她成為一具屍體,擡手擦了擦胸前淺淺的血痕。
“假扮貴妃再此埋伏,幸而陛下武藝高強,沒能讓他們得逞。”嚴莊上前道,“看樣子宣政殿那位也是別人假扮的了,陛下打算如何處置?”
“直接殺了。”安祿山怒意未消,深邃的眼睛裏仿佛有一簇火苗,“西邊有行宮,他們多半往那裏跑了,派人追殺。”
“是。”
安祿山甩手走出寝宮,站在華清宮前,望向西邊方向,目光陰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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