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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在常初幾乎是氣勢洶洶地把筆記搶回來坐着自己生氣的時候,一天的課業時間就這麽悄悄結束。

「今日輪到殿下力役。」

而方故炀自然是不會做這些活兒的,再怎麽親近朝臣子女,未來的九五之尊身子骨仍是尊貴萬分。

皇帝派來幫忙的下人很快将散課後的學堂上下打掃得幹幹淨淨。

沒過多久,堂裏的人都陸續走完,扶笑跟着衛驚鴻一起出去。

一陣夏風徐徐吹過,課桌旁的錦布珠簾,被掖起一個角。

「我才不要回家!」

一摔宣紙,方杏兒對着方故炀吹胡子瞪眼的,眼神如秋水寒徹。

她今兒是穿了套雞心領對襟齊胸襦裙,缃色裙尾挽迤三尺有餘,衣帶萦纖草。

冰肌朱唇,烏黑的長發挽了個髻,插着玉質的簪花。

她皓腕上扣着的蓮花紋銀镯子還反射着光,一閃一閃,手裏提着的香薰球也晃蕩着。

見方杏兒不高興了,從小骨子裏就忍不住順着女人的常盡忙幫她拎起錦繡書袋子,道:「杏兒,快回宮去,晚了就不好了。」

「皇兄他又欺負你?

方故炀伸手撩了一下妹妹垂下來的碎發,手指輕曲起來,碰了碰她的香薰球,柔聲問她。

妹妹要是一回去就得跟大皇兄吵起架來,第二天又陰沉沉地來學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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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皇子是仗着方故炀不在宮中,自己皇娘又是皇後,嫉妒方故炀比自己小還做了太子,不敢惹太子,就只有經常拿三公主開刀。

這時,那邊的淮宵今兒一身月白的直襟長袍,已經站在博雅堂外面等了很久了。

額發微長掃過他的眉目,垂下眼,心中不知又在想什麽。

他淮宵的想法,就如同方故炀一樣,誰人都無從得知。

遣散随從先行回府後,方故炀鎖了內院門出來,看淮宵還在等他,怔愣片刻。

兩人沉默一會兒,太子問他:「又不拿書麽?」

「那有什麽好背的。」

淮宵瞟他一眼,自顧自往前走,仿佛方才等人的不是他般,「記得住是幸,記不住也非不幸。」

「怎講?」

「那說明,我腦子裏的空檔拿來記更重要的了。」

「你倒是想得灑脫。」

「是,你去管背書誦讀,我就更輕松了。」

心中一陣奇怪的暖意升騰而起,攪亂了方故炀正常的步履,要呼之欲出,直撲臉上那一襲緋紅。

「成天不用功,還彈琵琶舞劍的,真不知道,你怎麽回回奪魁。」

方故炀側過臉,認真的看着他。

淮宵眯起眸子迎上方故炀的眼神飄忽:「天資聰慧,是太子殿下太笨了。」

說完就跑。

心下才反應過來那人還真是難得跟自己淘氣一回的太子殿下愣了。

心中暗暗無奈,淮宵,你太放肆了。

一路從後街走,繞過蔥郁的茂密林,沖到假山旁,淮宵躲進占地不大的竹林裏,站在一塊極大的石頭上,手撐在膝蓋上大口喘氣。

竹林茂密,迎風搖曳。

夏風卷過少年的衣角,身後綠海深深,竹葉輕晃,映着他這一人,似乎要将這景色吞噬了去。

方故炀極為熟悉淮宵的性子,絕不會一路跑到太子府上,因為他不喜歡多動,甚至喜靜。

而幽深靜谧,在蟠龍脊上隔絕馬車人喧的竹林正是他最好的選擇。

站在竹林外也沒來得及翻進去,方故炀作為一貫速度快的習武之人,也開始微喘起來。

他臉上難得露出一抹笑:「行了,快出來了。」

于是林子裏依舊站着不肯坐的淮宵一吓,很快鎮定道:「你怎麽知道我在這兒?」

太子不答,撥開擋路的青葉翠竹,有些暗的天色下一眼就看到蹲着在歇息的淮宵,面色平靜下來。

雖然常初課間最大的愛好除了搶筆記之外就是扯着淮宵手感細嫩的白皙小臉往倆邊拉——

然而在他們面前毫不掩飾孩子心性的淮宵總會回手,狠狠掐住常初的臉往倆邊扯。

兩人一前一後地走回府上,到了門口,淮宵停了腳,還是沒忍住問他:「你說。」

方故炀皺眉:「說什麽?」

「你怎麽知道我在竹林?」

正常人應該去栅欄裏的大榕樹找才對,雖然淮宵沒有那個閑心去爬樹。

「天資聰慧。」

方故炀和着他的語氣回道,神色溫柔。

當然淮宵才不滿意這個答案,擺出一副「你不說就算了」的表情,潇灑揮個手,走了側門,就蹿進了太子府別院。

……

他站在那兒,先是擡頭看到有昨夜的雨水順着梁托滴答到石階上,再看着那月白色隐去。

心裏一會兒想着昨兒下了雨,又一會兒想着淮宵方才同自己的捉弄,太子也是覺得腦海之中粘稠上了。

他搖搖頭,跨步走進了自己的府邸之內。

剛進太子府,方故炀就看到一列下人站成兩排,大家頭上有汗,像是候他已久。

他們手裏拿着面盆香料,果盤茶盞,恭恭敬敬還喚一聲——

「太子殿下。」

這樣看來倒是他,像極了貪玩不歸家的稚兒。

方故炀冷着臉點點頭,從中間直徑穿過,心下已是真心厭倦了這般生活。

每天早上天未亮就起床,幫隔壁卧室熟睡的淮宵掖了踢亂的被角,比同堂的學子們更早地拉弓騎射,習武練劍。

若逢陰雨天,便倚在窗邊聽着或大或小的雨聲,對着書卷,低聲誦讀。

平旦已至,又是一夜大雨瓢潑,晨起,卷簾氣清。

方故炀今日被免了早朝,但依舊是早早起了床,今日不與群臣食廊餐,便吩咐了做些點心。

交代完事務之後,他提了佩劍去練武。

路過隔壁房室,又聽見淮宵動靜還挺大的翻身聲。

他輕輕敲敲門:「淮宵?」

無人應答,太子殿下推門而入。

淮宵背對着他,面容沉靜,呼吸有些急促。

方故炀一步步輕手輕腳,上前給他掖好了被子。

正待方故炀彎着腰發愣了一會兒,提劍轉身,準備離開時,卻聽到身後一聲輕咳。

「怎麽了,」

方故炀蹲下來,似渾然不覺現在的自己溫柔得緊,「醒了?」

揉了揉自己惺忪的睡眼,淮宵理了理太子有些褶皺的領口:「你這幾天不對勁。」

太子一怔,眉尾向上揚起一點,眸子輕輕垂着。

然後,他疲倦地閉上眼,點點頭。

「你肩負的是國家興旺,祖輩大任,松懈不得的。」

淮宵卷了被角,撐着床沿,慢慢坐起身來,長眉若柳,半張臉隐在了簾帳中,他繼續說道:「希望你将來,能是個好皇帝。」

說完,他拍拍他的肩膀。

方故炀沒說話,把佩劍安安靜靜地放在室內擺放着昨夜陳茶的黃花梨木桌上,轉過眼看他。

「北國如今,危在旦夕。」

淮宵冷着臉,「天下,遲早是你方家的。」

自己那年五歲就派來這陌生的國度做了質子,迷迷糊糊被安排進太子府,開始一天天在別人眼中如傀儡般的生活。

大裕在其他國家漸漸強盛的狀态中,也不再是問鼎中原的強國,但淮宵,十分看好年輕的太子。

好在他是在博雅堂接受了正規的教育,也擁有了一群青梅竹馬。

但這其中,最為特殊的大概就是這太子殿下。

盡管太子不愛說話,性子又冷淡,卻是他這段時期唯一的驕陽。

方故炀想動動嘴,又發覺好像什麽話也說不出口。

張了張嘴,未經過溫水浸潤的少年嗓音有些啞,倒也很輕:「或許。」

淮宵點點頭,掖了被子,轉過身去,背對着方故炀,道:「太子請回。」

或許,他們的前途未知,年紀也輕,好多道理太傅教不會,也還未經歷世事變遷,是沒有辦法去懂得的。

「那你,」

方故炀一動不動地盯着他,強笑道:「再歇會兒罷。」

淮宵未答他,動了動身子,往被褥裏又鑽了一寸,似不覺夏日清晨悶熱。

太子提了佩劍,轉身去,又躊躇幾分,忍不住回了頭,然後匆匆離去。

終究還是年少。

七月流火,夏去秋來,中秋左右,一輪月滿。

将軍府上千金常初十四歲的生日,也總算是在她的期盼之下到來了。

參加過一年一度的中秋皇家宴席,見過朝臣之後,一群人提前開溜,按照慣例分頭去将軍府你追我趕鬧翻了天。

将軍府離博雅堂有那麽一段距離,坐落在皇宮城南方。

常盡每日清晨,同父親一個時間起床,點着燈。

他将父親送上入宮的馬車後,自己再去到妹妹的房門口,檢查過了備好的朱砂細鹽,盛着豌豆粉的魚洗共振盆,等着常初出來。

這偌大的內庭,幾間正房廂房,一個習武場,幾對被風沙磨去棱角的石鎖石墩,一處後花園,一堵玄青色、爬滿了綠植的高牆,一座刻着數只白虎的石橋。

以及清一色的黛藍鴉青色窗棂,一堆常家兄妹小時候玩兒過的木制玩具還有一些精致的弓箭。

慢慢地,慢慢地構成童年溫暖的回憶,和着一片片來自他們的笑聲;靜靜地,靜靜地交織在一起,傳得很遠很遠。

「老臣,見過太子殿下。」

常将軍供手參拜了還年幼的方故炀,他以身體不适為由先行離開了宮中熱鬧的盛宴,一身魚鱗銀甲還未來得及換下。

他眉目間已被風霜洗去了血腥殺氣,但年邁的身軀依舊筆挺,似在歌頌着不朽的戰功。

皇帝尊重這位将軍,太子自然也尊重這位将軍。

方故炀與外人相對稍顯冷漠的神色有了些緩和,擺手道:「将軍多禮。」

常将軍擡起手,大掌撫了撫自家兒子的後腦勺,笑道:「盡兒,好好招待!」

等常将軍開始吩咐府上管家招待事宜後,方故炀對上常盡的擠眉弄眼,差點沒繃住笑場。

「将軍不必多禮,本王與貴子交情甚篤,自是熟絡得緊的。」

外面陰雨綿綿,秋風一波接着一波席卷而來,一陣陣顫栗襲上淮宵□□的脖頸,他不自然往方故炀身邊靠攏,兩人就這麽手臂貼着手臂。

「來來來,喝茶!」

常盡指揮下人端着幾盞上好雨前龍井來,跢步過寬敞的花園,把它們一杯杯分好。

也不知是看到了什麽,衛驚鴻突然就笑出來了,茶濺了常盡滿袖子。

後者還心想着正愁沒事幹想找人撓撓癢,衛驚鴻這個老戰友倒是自己送上門來了。

一轉眼,雨前龍井被放到上好的紫檀書案上,衛驚鴻一個踉跄被常盡推到鋪着銀狐毛的軟塌上,常盡使勁壓他,衛驚鴻見常盡居高臨下,他自己根本也使不上力,索性放了力氣左躲右閃。

坐在跷腳躺椅上安安靜靜的方杏兒咬着銀勺笑起來,手中白瓷盞裏的枸杞炖品已見了底兒,女孩兒月牙般的笑眼彎起來分外好看。

那邊淮宵不知道是說了什麽,原本是貼着方故炀坐着,嘴賤了一句就被輕輕推了一把。

方故炀害臊得沒處藏,俊臉也難得地紅了起來,佯裝惱怒,握住淮宵的手腕,把他也往那銀狐墊兒上拖。

淮宵這時還是半大的少年,按年份算,太子還比他小那麽幾個月。

論蠻力,他自是比不過,但是要瘋鬧,他對付方故炀一向是有一手。

死死拉着扶手不被拖走,淮宵此時正半躺在镂空雕古的鏡月躺椅上,手肘撐着身子,臉龐微微發紅,雙瞳剪水泛起漣漪震蕩,束起的發已經被揉亂。

比他高的方故炀半壓迫地,左手制住淮宵,右手順着他的大腿一路往上摸,本來是想撓他。

在看到淮宵表情後,他改變了主意。

太子的指尖,滑上近在咫尺之人的面容,并挑起他的下巴。

淮宵猛地被怔住,也不知怎的,一向清心寡欲的他,竟是笑開了來,用當場所有人都沒見過的架勢,字正腔圓,吐出一個字。

「色!」

年紀輕輕的太子殿下顯然被這一挑給逗懵了,慢慢從淮宵身上下來,眼神裏是多年以後淮宵都難以忘懷的認真。

淮宵緩過勁兒來,瞬間收起溫柔的眉眼□□,換上平素一貫的冷漠面具,漠然置之。

或許從那時,就有些情緒,就默默地一直在變動,橫檔在其中,讓他們疏遠、改變。

無從尋找的答案,一直藏在歲月的最深處,屏住呼吸,不落絲毫馬腳。

那年秋天臉紅的淮宵不知道,呼吸被打亂了節奏的方故炀亦不知道。

然而一直看戲的另外五人,無視了衛驚鴻被打得氣喘籲籲,眼神都盯着躺椅上的景象。

活色生香。

很多年後,常初好不容易回一次常府故地,再回憶起來,也恍如昨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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