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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太子在宮中,這一被扣就扣了五日一候。
他被關在偏殿,一日兩餐照舊,宮廷禦醫輪番照看,殿前調遣了禦前侍衛來守。
龍朔這次回京複命,是有要事在身,太子被禁足第二日,匆匆處理完巡捕營的要務,又快馬加鞭,趕回邊境軍營去了。
邊疆戍守,實乃大任,如今朝廷風雲莫測,常盡走不開,龍朔必定是帶兵的領頭人物。
可加上太子被禁足,這一來皇城內的提督實權又虛空,太子手上羽林軍精銳也群龍無首,自是被皇帝又收了回去。
五日內連連上朝,總有戰報自西北而來,稱木遼軍隊有如封豨長蛇,持續騷擾大裕邊境,皇帝龍顏震怒,但也只是命龍朔按兵不動。
常老将軍幾番請命,皇帝不允,衆臣推常盡或大皇子挂帥上陣,皇帝也是不允,朝野上下,也沒人摸得透皇帝的想法了。
有一日常盡帶着衛驚鴻,食盒裏盛了太子難得吃到的豆腐腦,想來探,卻是被皇帝下了死命令,宮門都進不得。
常盡惱怒,面有不悅,便聽得領頭來攔人的禦前侍衛幽幽一句:「天子之心,豈是凡人能測?」
淮宵只聽說皇帝邀了北國的使臣入宮,他也知曉來的是溫叔。
溫長佑借住到一大臣的宅院,皇帝未下命令,見不得質子,也只得托人來問淮宵意思,是走是留,好過幾日在款待大宴上向皇帝讨人去。
淮宵早知,一般來說,這十多年,為質子的年份已滿。這幾年不過是太子不松口,加上皇帝越來越壓不住他,才容得他在大裕逗留。
他是不知曉,自己該去何處的。家不成家,國不成國,也不知北國還能茍延殘喘到幾時。
但無論如何,他都要等太子平安出來,兩人好好談過了,再做個決斷,所以這幾日和扶笑和常初守在太子府,那兒也不敢去了。
那日,常府內老将軍身體抱恙,常初作別回府,留得扶笑在前廳與淮宵共用夜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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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笑去取煮好的茶葉,順手拎了掐絲燈點起,描金琺琅,明火敞亮。
燈面上繪了山水樓閣圖,那圖透了燈火,在窗紙上映出輪廓來。
淮宵端坐在禪椅上,眯着眼靜靜地瞧,覺着那窗上似映出了博雅堂的後院,亭臺樓閣,極像他和方故炀常登的那一處。
扶笑回過身子,見他發愣,心下了然,手中瓷杯斟的茶水,也放到案上置了。
搓了搓手,譴近侍取了件織錦兔毛鬥篷來,披上肩,她仔細看了看,笑開:「那年我來看你和故炀,你們府上的人也是拿的這件給我。」
淮宵是覺得這鬥篷有些眼熟,見她少女嬌俏面龐被水紅的料色映得膚色極潤,點點頭道:「很襯你。」
「我還記得那年,你倆同榻而眠,我還笑你。」
一句話說完,扶笑擡眼看了淮宵神情,帶了些憂悒,如今太子前途未蔔,原因他們都心知肚明,往日之事,便也不敢再提了。
她見淮宵用過膳食,心情似好了一些,也坐上他身邊禪椅,笑道:「事發了也有幾日,你作何打算?」
淮宵一愣,也笑了:「我倒想似天上仙,事事無所求。」
扶笑只是感喟不已,靠上椅背,喝一口茶,接問:「那,人呢?」
淮宵目光飄遠了些,盯着那窗紙上的影兒,喃喃道:「求的。」
見扶笑不說話了,淮宵又說:「幼時不懂是非,日日只懂求樂活快哉,何地好玩,何處有吃食。現下成了一個完整的人,自是想再求他人完整的。」
聞言只覺心中鈍痛,扶笑仰起頭,莫名鼻尖泛起了酸。
她擡頭看淮宵側臉的弧度,在燈下棱角分明,卻依舊是兒時初見般的柔和。
「如若……無法與常盡相守一生,」她悄聲道,「那我也求的。」
太子生辰的前一天,第三日宮內設了宴,宮裏來人接了淮宵去,也未邀常盡衛驚鴻等人,只留得他們四個在宮門外歇了馬車靜候着。
淮宵拾級而上,踏過白玉長階,今日長袍華琚,均有麒麟紋樣。
他望着偌大的金銮內殿,粢醍在堂,笙鼓齊奏,腳下是蟠螭絲綿長毯,身披鶴氅,跟前擺了一尊圓罍,正有侍女拿了玉爵,往裏盛酒。
那侍女見他來了,或許是曾見過,一眼便認了出來,連忙欠身道:「淮宵殿下。」
列坐在殿內兩側的衆臣見他來,紛紛停下手中觥籌,舞姬歌侍也止了動作,紫绫水袖揚至空中又匆匆落下。
淮宵是記憶中,此等待遇,都是幼年時期在北國才有。一回想起故國往事,他一時間竟怔愣了。
掃了一遍周遭,他沒尋着太子身影,也沒見着溫長佑,心下不免有些急躁,又忌憚皇帝有詐,只得在衆人目光洗禮之中,朝那最中間上位之人座下走去。
他沒去看皇帝是作何神情,也不在乎身邊有何等議論之聲,接過侍臣盛上的一壺花雕,仰頭而盡。
衆人叫好,說他少年心性,膽量過人,淮宵殿下好酒量。
淮宵暗道這花雕性烈,擡袖擦幹嘴角酒漬,清澈眼底已有些霧朦,耳根泛起了紅,卻是穩住身子,朝龍椅上的人遙遙跪下。
他聽得自己的聲音,在偌大的設宴廳內,铿锵有力。
「臣,淮宵,叩見陛下。」
……
行完了禮,淮宵覺着有些頭暈,朝侍女要了一盞紫檀木折枝宮燈,提着出殿,想吹會兒冷風清醒些。
這一行,身後自然跟着皇帝的人,不過他也不甚在意了,只是漫無目的地走。
過了一會兒,淮宵行至宮內植苑,正欲賞這苑內華草繁錦,卻見遠處樹旁出現一人影。
那人襯着一身墨綠朝服,披着北國特有的薄絨坎肩,悠悠從廊頭走來。
淮宵的心瞬間提到嗓子眼兒了。
待他看清了眼前的中年男子,右手驀地一抖,本就不輕的宮燈差點掉落在地,袖口微斂,露出一截手腕。
小時候一到冬天就會長凍瘡的手,現下也應不會再長了。
淮宵驚得竟一時間只蹦出兩個字來:「溫叔!」
溫長佑擡頭見是他,眼裏泛了淚花,向前跨一步,俯身跪下,行禮道:「臣溫長佑,見過淮宵殿下!」
「你怎麽沒進去?」
淮宵有些疑惑,連忙上前将人扶起,眼前是別後多年再見的家鄉故人,因近期瑣事所煩擾的心情,多增了幾分欣喜。
「這種場合,殿下不也是出來了?」
溫長佑笑道,「臣這次來的目的,是封妃以及封王的事情。」
面對着多年未見的皇子,溫長佑看着已長成翩翩少年的淮宵,不由得心中百感交集。
他記得十多年前那日,在北國與大裕的交界處,北國宮裏來的的皇家隊伍聲勢浩大,前來送行的百姓圍于隘口,都來送小皇子去另一個國度。
關外寒風凜冽,西望雪山,皚皚千疊。
北下的風吹亂了大裕邊疆的隴頭沙,吹得年幼的淮宵遮蓋頭背的長襖掀起,露出一張稚氣,卻思慮千重的面孔。
溫長佑只送到了邊境,沒跟着一路送到大裕皇城去。
那會兒的他還年輕力壯,身披厚氅,身騎高頭大馬,在邊境關隘,目送了淮宵。
城門開時,淮宵的馬車進去了,所有人都下跪,他也躍下馬來,大着膽子擡頭看了一眼前方,正好看到淮宵回頭。
年幼的小皇子,只是側過那張稚氣的臉來,淡淡地一回眸。
便再也沒回頭了。
「父皇的旨意?」
淮宵注意到了溫長佑手中的聖旨,他的聲音也将溫長佑從回憶中拉回現實。
溫長佑連忙起身,從袖裏拿出明黃卷軸。
溫長佑鎮定些許,展開一路緊緊攜載身邊的聖旨,低聲念道:「北國二皇子,淮宵接旨。」
抖抖袖口,提了蔽膝,淮宵屈膝跪下來,口中的話語略有生澀:「兒臣,淮宵,接旨。」
「奉天承運,皇帝召曰:念,二皇子淮宵,年及十七,一表人才,學富五車,能文善武,在京中賜一皇家宅院。另,封王妃一名。」
溫長佑停頓了一下,接道:「明年元月,回北國完婚,舉國同慶。」
差不多還有一年的時間。
淮宵早已料到聖旨大概內容,也有心理準備,只是未想到當命令直擊跟前時,沖擊力是如此之大。
大到他借着醉意想撒撒野,再喝上幾兩;想回博雅堂再聽聽老先生講《詩經》;想沖到太子被軟禁的地方,帶他逃出來,扔了一切,往那無人尋得到的山水之間去。
父皇只給他一年的時間,把這一年化作利刃,去斬斷,去割舍這十多年的風月相伴。
淮宵直起脊背,雙手平攤,接過溫長佑遞過來的明黃綢卷,聲音有些啞了:「兒臣,接旨。」
見淮宵眼裏的火焰瞬間熄滅,變得有些黯淡,溫長佑看出了不對勁,怎麽淮宵和那大裕太子變得一樣古怪?
「殿下?」
溫長佑見他站起來了,上前靠近了一些,低聲關懷道。
「一月的時間,又算什麽。」
淮宵垂了眼睫,笑容有些僵硬:「就算給我十年,也不夠。」
這雙眼已在這片國土上看盡了千帆。
晝見風日暄和,江山缱绻。
夜見太子蕭疏軒舉,世無其二。
就算終其一生他也無法忘懷,常盡的義氣,常初的開朗,扶笑的大方,杏兒的嬌俏,驚鴻的善解人意。
特別是方故炀的一切,生活的氣息,挑眉的神情……
甚至是俯下身子時感受到的灼熱氣息,都像一個圈,已把他牢牢困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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