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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太子和常盡一去不久,皇城連日鵝毛大雪。

民間都傳道瑞雪兆豐年,太子大喜,公主大喜,西征凱旋,這應當是個好兆頭。

世事紛雜,宮裏宮外又混沌着過了幾日,淮宵一直在太子府待着,一顆心都給揉化成了渣滓。

他自認從小閱遍群書,習兵馬千帆,為遼東鶴,踏遍了山河紅塵,足尖惹了蕭瑟……

卻是,獨獨看破不破一個情字。

今晨起,冬山如睡,雲迷霧罩,太子府上下都似籠了層看不見的陰郁。

淮宵每日照例在房中坐着等,還不等太子宮中的人傳話而來,他就聽到太子暗衛的傳喚,說是這邊倒是率先收到了北國的線報。

前來報信的人一身風塵仆仆,撲倒在太子府長階之下,氣息不絕如帶,一雙枯瘦的手攥緊了淮宵的衣袂翩跹。

說北國內亂有難,皇儲被殺。

溫長佑親自以血作書,來大裕求他回國登基。

這封信,并不長,只寥寥數語,卻看得淮宵面上已是槁木死灰,一雙手不住地發抖。

這一來,是非要回去不可。

……

「玉辔紅纓,的确是适合你。」

扶笑莞爾,将手上一點胭脂水粉交予身旁侍候的侍女手中,伸出手端住常初的下巴颏兒左瞧右看,又抹了片抹額點于她溫婉眉心,端詳了一番這從小看到大的俏麗臉龐,喃喃道:「這般照花栖脂,可是皇城好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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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系列變故,磨得常初近日性格淡漠不少。

她擡手把扶笑的手握于掌心,冰涼的溫度刺得扶笑一抖。

兩人之間一如往常,只是這常小姐性子變了不少,身後将軍府上的侍女也明明白白,見自家小姐久久未回應扶笑,不怎言語,也是怕得站定腳跟,紋絲不動。

只聽得常初垂下眼眸來,淡淡地答:「你愛說笑。」

「哪兒的說笑?」

扶笑抽出手來,取了些玉面芙蓉粉,往手背上一抹,覺着這成色還算滿意,用描筆順着常初的唇形上了丹色:「等你成親那日,我來給你畫個,芙蓉映月……」

常初不知哪兒來的風聲,似是煩倦了,側過臉躲過扶笑手中的描筆,半點丹色留在了側臉,驚得扶笑一愣。

她轉過面,眼裏神色已看不真切,喃喃道:「淮宵要走了,是麽?」

早就收到消息了,衛大人衛驚鴻膽大包天,瞞天過海,頂風作案,不問太子意見,準備了車馬糧食,欲送淮宵出城,與北國來的人對接。

太子不知道。

她未來的夫君還在宮裏日理萬機,身子都快拖垮了,不要命般地,萬事處理得妥當,宮裏還來人說太子患了些風寒,皇上要準太子妃給太子熬些冰糖雪梨湯送到宮裏去呢……

常初的确差人去市集上買了些雪梨,認真挑選清洗了,親自下廚,當真去廚房做了羹湯來,差人送宮裏去了。

不論她多麽不滿這門親事,就憑她與方故炀多年的交情,豈止是一份羹湯能夠擔當得起的。

衛驚鴻前些日子來了将軍府,搜羅了一大堆好玩兒的市井話本,布偶绫羅戲,和方杏兒同來,兩人一唱一和,還試圖逗她開心。

她長這麽大,滿心歡喜地活到十七八歲,沒想到在這一年,連笑一笑都是那麽難。

常初勉強勾了唇角,卻把方杏兒惹哭了。

悲喜,也只在須臾之間。

扶笑聽她如此明白,也不再繞彎子,瞞也瞞不下去,便開口道:「那不都是明晚的事麽……」

常初眼眶一熱:「我能去送他嗎?」

「小初,你別這樣。」

扶笑見府上的侍女已頗為識趣地出去了,面色緩和了些許,湊過去把常初抱住,手心攏住她耳後的發,一寸寸地捋,勸慰似的。

「他就像南飛的雁鳥,總歸是要回去的……」

望着窗外雨落屋檐,常初從那霧蒙之間,似都能看到那日淮宵踏風而來,與她練劍,與她一招一式,少年意氣風發,面容俊朗。

思及此處,唇齒間都似有那日芸豆卷的甘甜。

她眼前陣陣恍惚,再一回神,窗外已是漏雨蒼苔,哪兒來何處翩翩少年郎,手中禦劍。

檐疏雨零,點點成線,都似快結了冰淩,打風吹卻。

扶笑從常初的房內出來時,看那侍女瑟縮地站在一邊,面色發白,興許是已聽見之前常初提了淮宵的名字……

近幾日來風言風語也傳得上好,她心想也是常初和太子合計放出去的。

還真是為了個淮宵,兩個人名節都不要了,這算是難得的默契。

扶笑心中無奈,如若世事難以挽回,她自然是希望常初跟太子能夠相扶相持,好好過日子,待到太子登基為帝的那一日,常初也母儀天下,最好誕下些皇子公主,能為大裕皇室稀薄的人丁帶來些曙光。

她側過臉去看那侍女,面色略為陰郁,厲聲道:「敢多說一個字,你知道什麽後果。」

那侍女吓得不輕,一直低着頭,發髻上的步搖都叮當作響,身形發顫,看得扶笑心下一軟,醫者仁心,還是有些不忍如此呵斥下人。

她嘆了口氣,也不知現下情緒該怪了誰,說:「下去。」

扶笑攏緊肩頭絨襖,袖口金絲線紮得她手有些生疼,一腳踩進雪裏,面色都泛了白。

她想起有一年,也是大雪之時,她被傳喚至太子府內為兩人看病,清清楚楚且十分确定地看到,淮宵和太子同榻而眠,一個臉紅紅,一個鬓發都濡濕了汗,眼底若有辰星,那必定是為對方而亮……

胸口一陣鑽心的疼,扶笑腳下一趔趄。

世間情之一事,大多少有圓滿。

命運都是相欠。

……

第二日入了夜,皇城上下一片森嚴戒備,街頭的大紅燈籠仍然喜慶得刺眼,激得淮宵心頭一陣陣難受。

他的馬車已經快到了城門口,車上除他還有兩名暗中保護他去與北國交接的侍衛,以及一名衛驚鴻安排的,要一直跟着他回北國,護他周全的侍衛。

衛驚鴻派的侍衛拿着禮部腰牌開道,還未見得有誰膽敢阻攔下來。

去城門口的路上是一路暢通,街上人也不多,青石板路上還有雨後潮濕之氣,空氣中的寒冷,此時根本比不上內心的刺骨。

風前橫笛聲陣陣,不知是哪家的兒郎嬌女,倚在亭臺樓上,作了《入陣曲》。

那曲調悲壯渾厚,聲猶激越,直直撥亂了淮宵的思緒,滿腦子都是方故炀在西雲,在木遼戰場之上,指麾擊刺,戰鼓星辰的威風模樣。

他不是沒見過太子臨上戰場前的郎豔獨絕。

當年手起刀落,在太子府的後院裏,肩上铠甲耀目,持劍劈砍,一個翻身的動作,都能惹得淮宵心頭酥軟。

淮宵合衣,自覺肩上襖裘又重了幾分,低聲喃喃道:「此去一別……」

再見不知是何時。

回國迫切,他時日無多,反複跟衛驚鴻确認數次,是否已與太子通報,自己要走的事。

衛驚鴻十分篤定,将禦書房的手谕交予淮宵手中。

上面分明是太子的字跡,金鈎鐵劃,骨氣洞達,清清楚楚寫着四字。

「未曾圓滿」。

寥寥四字,言之鑿鑿。

在淮宵心上快要鑿出個洞來,恍若有亡,已忘了身在何處。

他要走的事,已是早就下了決心,這一路走來太苦了,再箍着太子不放,礙他登基,礙他成就,礙他稱霸天下,礙他一舉滅掉北國。

最重要的是眼前,礙他在皇帝面前,惹多少是非。

愛恨嗔癡,他都嘗得夠了。

離開這人一寸,就是從他心上生生挖下一塊。

可是,人皆有各自宿命,他們肩上的擔子太重,卻深情早陷,卻偏偏又太過重要,不懂人間情愛如何割舍,如何淡化,如何抛卻……

最是人間留不住的,往往是那枕中南柯。

當年博雅堂下的垂髫小兒,亭臺大樹,夜市鐘橋,戲臺唱詞,每一寸溫存,一縷柔情,都化作了日後兵戈相見的籌碼。

無他處,再無家,亦無府。

馬車繞過路口時,遠遠地一處廢墟,是劫難後的博雅堂。

淮宵看着了,忽地擡起頭,眼裏亮亮的,也不知是對着誰說,只是兀自淡淡道:「還有些許想念博雅堂外的豆腐羹了……」

那侍衛十分盡責地将這句話轉告給下面的人,再一層一層地轉達,直至被在一路暗中相随的衛驚鴻聽入了耳去。

他連忙命人把博雅堂外那做豆腐羹的老板弄起來,急急忙忙做了一份派人端着到城門口等着。

衛驚鴻摸不清淮宵愛甜還是鹹的,想着山遙路遠,吃清淡些為好,歪打正着,點了甜味。

淮宵一行人到城門口之時,宮內已似得到動靜,遠處火光沖天,一點簇着一點,連成了一大片,有如山脈之勢。

衛驚鴻急了,來不及道別,從旁邊人手上端過那一碗甜豆腐羹,交予淮宵掌心端好。

夜深露重,少年略帶憂愁的眉眼已有些模糊,面上都覆了層潮氣。

端坐在馬車內,手上捧着那一碗豆腐羹,淮宵正挑了簾下來遮住窗,還未來得及再多看一眼這待了十多年的地界,就聽耳邊衛驚鴻難得朗聲的一喊。

「你端好,別灑了!」

身下馬車已動,淮宵一愣,眼裏險些溢出淚來。

那日背對着大裕皇城,淮宵暗自許願。

如有再回此地的那一日……

他一願家國黎民平安,二願太子往後數年……戰無不勝。

三願,有情人皆能成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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