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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大裕皇城。

夜晦若漆,雨惡風獰。

近日皇宮上下氣氛低靡,皇帝病情日漸穩定,但始終不見好轉。皇帝悲喜無常,龍顏大怒乃常有之事,一時間,人人自危。

入了冬月,雪也大了起來,在中殿辦事兒的小春子正低着頭,雙肩都落了白,匆匆朝禦書房走。

「哎喲……」

他悶聲撞上一個溫熱物體,連忙擡了頭來看,心中一驚,谄笑道:「衛,衛大人,您這是……小的沒長眼……」

常出入宮的那幾個主子,包括太子殿下,自從被皇上賜了婚後不知何由,天天陰着張臉,比往日面上更冷了不少,沒哪個內侍見了太子敢主動近身的。

眼前這位,皇上眼前新晉的紅人,衛驚鴻衛大人,相比起那幾年,如今也是脾氣漸長了。

這不剛從禦書房太子那兒出來,就這副表情,好生惹撞不得。

小春子唯唯諾諾的樣兒,惹了衛驚鴻一陣不快,蹙眉道:「何事匆忙?」

「是皇,皇上,」

小春子努力咽下一口唾沫,覺着長袍之下的雙腿都在發顫,連連回應道:「皇上這不是欽點了衛大人操辦太子殿下婚事麽!派小的前來看看進展……」

這衛大人年紀輕輕位極人臣,往後等太子殿下登基了,恐怕也是一等一的權臣,得小心照應着才是。

他誠惶誠恐地,也不知這句話哪兒點着了衛驚鴻的怒氣,只見眼前人眉心擰起,道:「原地不前。」

雖說身在深宮之中,但對風雲之事還是略有耳聞,這常家小姐貌美大氣,聽說擅弓馬騎射,這等英姿飒爽的巾帼女子,有何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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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從小與其一同長大,怎這婚事就允不下來?

宮裏人多,難免嘴雜,有些個沒規矩的嘴碎,傳那太子早已有了心上人,是扶家小姐或是在宮外居住時太子府上的誰,說皇上棒打鴛鴦雲雲,惹得昨日龍顏大怒,那午門前仗斃了幾個奴才,現下宮內都不敢有人再多嘴。

小春子見衛驚鴻還是樂意搭理他,忍不住多嘴了幾句:「衛大人,您這……太子殿下還是勸不動?」

衛驚鴻眼望着遠處不語,小春子又問:「還是說,太子殿下……」

喜歡文靜賢淑點兒的?或是心有所屬?

他不敢問出來。

衛驚鴻像是聽懂了他想問什麽,多日的疲倦也使他神情恍惚,喃喃道:「太子殿下,有苦難言。」

小春子一時沒反應過來這話的意思,見衛驚鴻擡了腳欲走,連忙低下頭來站到一邊兒,靜默不語。

等衛驚鴻踏着雪走遠了,他才伸出手來抔了些雪,肩上的白色又皚皚幾分。

「今年的雪下得挺早……」

他自言自語罷了,擡眼去望衛驚鴻。

只見得一松柏綠的影,在皇宮雪地中,一深一淺,走得步步維艱。

……

中殿之內。

皇帝位于軟榻之上,龍榻兩側是常淩嵩常老将軍與博雅堂老太傅,均低頭而立,不得語。

殿內地龍一如往日般燒得暖熱,香爐氤氤,萦繞出一股中草藥味。

「常卿。」

皇帝頭低垂着,語調聽不出情緒,手中把玩着他的典藏之物,仍是一只烏金釉膽式瓶。

被叫到的常老将軍向前一步,拱手應答:「臣在。」

指腹輕劃過瓶口邊緣,皇帝示意呈上藥來的人将瓷碗放置一邊,說:「春節一過,卿将為國丈。」

常淩嵩聞言一窒,身形立定,沉穩應答:「臣惶恐。」

「朕知道,他們個個都怨朕,」

皇帝輕笑一聲,将膽瓶放定,擡眼道:「個個卻都少年心性,又懂得幾多。」

與天子作伴數載,仍未摸清性子的常淩嵩頓覺心頭跳突,想必皇帝已在暗點常盡自私送常初出城之事。

常盡自那日被龍朔帶回巡捕營交與太子看守後,将軍府上便派了人去接回常初。

雖說一時沖動犯下大錯,但常初好歹尊為準太子妃,乃未來大裕一國之母。再加之皇上接到消息後,睜只眼閉只眼,不甚在意,無人敢拿常初分毫。

太子與常初抗旨之意太過明顯,民間議論紛紛,傳太子屢次觸犯天顏。

那歷經數次沉浮的太子府如今又被皇上派人圍了起來,朝中形勢在「平陽之亂」後,再一次進入了容不得人看清的地步。

常淩嵩深谙為臣之道,只得順着皇帝的話往下說:「太子殿下一表人才,文治武功,臣不敢妄議。」

「方氏皇族,自朕這一代起,育皇子二,公主一……哪料水火不容,手足相殘,血脈至今,便只剩太子一人。」

帝王之音擲地有聲,一字一句全數砸在了在場之人的心上,正膽戰心驚之際,又聽得皇帝冷聲道:「常言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太子将為一國之君,早已過了娶妻的年紀,他不孝。」

不孝這一頂帽子扣得大,驚得那博雅堂的太傅肩上一顫。

太子算是他從小帶到大的孩子,自幼太子便接受皇家禮儀,儲君之道,帝王心術處處學得上好,在奪位之争中也以逆轉之勢勝出,怎麽到了頭來,勝券在握,反而就犯了難來?

「皇,皇上,」

太傅輕咳一聲,已然年邁的他久站不适,稍鞠了躬,懇切道:「殿下抗旨不說,連常小姐也略有異議,其間定是有……」

皇帝聞言,不待太傅一語道盡,低聲說:「有。」

瞬間殿內鴉雀無聲,連呼吸方寸,都顯得略為突兀。

太傅心中一陣忐忑,事發多日,太子府上種種風波,他作為人師,也略有耳聞。

大裕國風保守,千百年來皇族之中對斷袖之事一向不以為外人道,偶有宮廷侯爵喜好男風,那也是以娈童為名,養男妾于府內,供達官貴人玩樂,何時遇到過像如今這般棘手的狀況?

按照風言風語而說,便是太子殿下與北國的質子淮宵殿下,自幼便已有瓜葛,一路風雨十載,青梅竹馬……

他不禁想起當年他在博雅堂任職時的種種,兩人互相照顧有加,同起同住,年少的眉眼間都是愛慕,哪還容得下別的世間女子。

這情絲,怕是刀刀都斬不盡。

在太子眼裏,連一同長大的常初,都不行。

但情之一字,百般衆人有百般的态度對待,皇上又何必急于這一時,逼迫太子給予出選擇?

太傅穩下心來,作揖道:「臣鬥膽提議,太子尚且年少,待到日後成熟穩……」

「那是朕的皇子,」

皇帝低聲說,眼底一片黯淡,道:「他的固執……朕都,看在眼裏。」

那日,中殿內偶有寒風推戶,沁人心骨,直鑽入人臣袖卷。

直至一場君臣議事畢了,每個人心中的結論都有所不同,而皇帝依舊執着己見,不再變更聖旨,一只鎏金腰牌摔至殿前,再加大了力度,派禮部尚書衛驚鴻前去辦妥。

……

将軍府。

「常盡!」

将軍府的中庭今日挂上了新的燭燈,廊邊院前綴有紅綢,端得一副大喜之狀,那一片片刺目的紅,生生打入常初的眼。

她正拿了香薰球往府內武場去,聽到這聲喚,連忙折返過來,小步跑至門邊探頭去望,身後宮裏派來的侍女一聲比一聲高:「娘娘,您這步子邁得太開,不符宮中規矩……啊!」

最後收尾的聲兒是被常初給吓的。

常初美目一瞪,一記眼刀甩去制住了她的嘴,仍是回應着那句:「叫我常小姐就好。」

将門之女自幼鍛煉的氣勢還是有些瘆人,震得那兩名侍女提着衣擺滾邊搖搖曳曳,不敢上前,只得在後面低聲提醒。

「皇上說了,小姐未入宮之前,任何行為舉止都要交辦得妥帖……」

興許是常初被折騰得煩了,正想斥責幾句,眼見走廊盡頭聲音的來源近了,遠眺一看是淮宵和扶笑正朝這邊來了,心下一痛,轉過背來,靠在屏風上穩定心緒,悄聲吩咐:「帶淮宵殿下和扶小姐去前廳,我随後就到。」

本來這幾日被關在将軍府上,雖見不着哥哥,但聽聞家中上下傳聞,說哥哥在巡捕營內與太子共事,那故炀肯定能将哥哥照顧得好的,常初才放心下來,除了被宮內侍女叨擾,其他日子方還過得上好,不用去理會,也不再想着逃。

可方才,一看到淮宵的影,常初瞬間把一切冷靜都藏住了。

世事無常,這方變故來得太快,太措手不及。

他們七人全都心知肚明。

明何事?明淮宵才是太子妃。

她不是看不起方故炀,也不是怕落人口舌,她只是不想把自己的餘生都傾數獻入宮圍之內。

她常初不是皇室貴胄,不奢求今生能與淮宵相守到老,也不求能為他披紅戴冠,淮宵與太子的一切糾葛,她都看得清清楚楚。

等她披了件軟毛襖坎,梳以瑤臺髻,步至前廳,接連幾日困倦的眼有些适應不了室內稍亮的強光,常初還未開口,就聽得扶笑再一聲喊:「小初。」

這聲喚,比方才扶笑喚她哥還叫人聽得難受。

他們之間的事,受牽連的不止當事人,連帶着扶笑、衛驚鴻和方杏兒,這幾日也是食不下咽,入寝難安。

扶笑伸手過來,淮宵跟着站起身。

常初不敢去看淮宵的眼,直到淮宵邁了步子走來,她才敢擡頭去看。

淮宵仍是那般雲淡風輕的模樣,眼底苦楚非常,欲意開口,卻是一言難盡。

「是我,」

常初聽到淮宵如是說,「拖累了你。」

淮宵深知,這一道聖旨婚約下來,常初便是未來的皇後,将窮極一生,把青春付與皇宮,付與聖上。

他看着眼前的常初,竟一時間再說不出話來。

天下人見他們七人輝煌,見他們七人舉世無雙,見他們歲月歡喜,各有所長,卻不見他們為皇位所縛,進退兩難。

天下是他們七人的主。

那日皇宮聖旨下來之後,方故炀和淮宵都被宮裏的人看管得緊,得知常初出逃未果後,才與常盡聯系上,便派人接了常盡入巡捕營避避風頭。

方故炀臨去巡捕營之前,與巡捕營的馬車一同來将軍府接常盡,見到了在府門口,落了一身霜雪的常初。

那日皇城绛雪生涼,常初身着霞銀绡紗長衣,衣擺綴有她甚喜的銀鈴,端站于将軍府前,腰間別一三尺青鋒,像極雪中一朵玉芙蓉。

将馬蹄止于石階之下,方故炀解了手中缰繩,翻身下馬,一襲暗紅披風在身後被雪映襯得豔絕非凡,氣勢淩人。

腳踏一雙夾金紋線錦靴,方故炀手心覆上腰間長劍,面朝常初,拾級而上。

雪紛紛如飛花般地墜,天陰冥冥。

方故炀張開雙臂,眉眼間淨是化不開的愁緒,頭一次将這個伴他多年的女孩兒深擁入懷。

他欠她太多。

常初反手抱住他,将臉埋入方故炀懷中,嘆息般的,搖了搖頭。

常盡一身戎裝,玄甲鐵铠,威風凜凜,面上卻是化不開的冰棱。

他剛提了那把尚方□□出府,見此場景,停下了腳步。

方才在院裏,常盡直直地給了方故炀一拳,後者硬生生悶着扛了下來。

兩人赤目相對,喘着粗氣,一句話也說不出,只顧着将手中的武器握得緊。

常盡面目鐵青,冷聲道:「方故炀,你欠了常初。」

「我知曉。」

太子低聲地答。

那日方故炀自府上将常盡接到,常初見二人坐于馬上,一披風一玄甲,一冷一熱,好似幼時飒爽威風。

常初心情頓時大好,跟着小跑數步,一邊跟着那兩匹馬兒走,一邊喊:「故炀,往後多日不得見,其餘事務,可交與我們來辦,你和我哥哥,放心地去!」

一入巡捕營便是千斤重擔壓身,見他們的機會少了,見淮宵的機會更是少之又少,方故炀自是清明,便伸手去拍拍常盡的肩膀,側過臉來,對着常初回道:「我會照顧好你哥哥,你也照顧好你自己。」

馬上的常盡忽覺鼻酸,強忍了回去,拉着缰繩,試圖讓馬兒走得慢些。

常盡說:「等事辦妥,我們回來接你,接你嫂嫂,接淮宵,接驚鴻,還要接杏兒!」

皇宮那邊皇帝的意思是如何,尚且無力改變,但他只有助太子将一切糟糕情況變得更好,盡量力挽狂瀾。

常初是走不了了,這婚也不知能否有所轉機,一切定論,都掌握在皇宮之中。

常盡忘不了前一晚上,扶笑難得示弱,在他懷裏流了淚來,說想不通皇帝作何想法,定要将二人拆散開來,這世間萬事,不就求一個情深意切,兩兩相對麽?

常盡答,倘若一日待你為人母,便能知曉皇帝的心情。

思緒回轉了些,常盡回過頭去,長街幾裏,大雪鋪地,馬蹄腳印深深淺淺,道路盡頭的常初還在追,身後将軍府上的家丁也追得莽撞,常盡忍不住大喊一句:「回去罷!」

常初朝前一步沒收住,跌跌撞撞,又乖乖停了腳步,立于雪地中,滿目冰涼。

常盡回過頭去看方故炀,見他的手仍緊緊摁住自己的劍鞘,正在朝皇宮的方向遠眺了去。

方故炀眼底一片深淵,再不是常盡看得清的池潭。

常盡忽然頓悟。

世間愛恨嗔癡,衆生藜藿皆明白,唯他們堪不得破。

天下山川,盡數忽作老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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