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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一夜纏綿過,日上三竿,待窗前都透了刺眼的光亮來,他二人方才醒來。
淮宵本就才從北國而歸,進了太子府又被拉上馬去,來風陵渡與太子雲雨一番後,惹了一身酸痛,起時半邊身子一軟,直讓太子又攬抱在懷。
察覺摟緊自己的臂膀稍微松些,淮宵站起身來,自覺渾身難耐,定了定神,緩步走至窗邊輕推開窗扇,回眸笑道:「日頭正好。」
太子一笑,道:「回了府上,我共你再練練唐刀罷?」
淮宵面上泛紅,心說這一時半會兒怕是沒功夫能快馬加鞭趕回皇城,不過若是能忍他一忍,也許可行。
他未轉身去看太子,而是以目注視窗外景象,以掌心為抔,接了些許日光在手,淡淡道:「一言為定。」
太子獨自去取了扶笑所需之物後,兩人在風陵渡耽擱兩日,待淮宵說并無大礙後,方才啓程,原路返回,一路縱馬而歸,過山嶺林間,觸石吐雲,再見小溪潺潺。
待到日欲西時,蒼穹間似是綴了萬點胭脂,暮雲合璧,終是抵了大裕皇城,冬夜将至,霜風露葉,太子從大氅中試探出手,掌心竟還落了些飛雪來。
入城之後,街坊上下一派喜氣,屋檐窗邊都覆了層清淺銀白。
人人和顏悅色,牌匾夜市來人熙熙攘攘,明明是風雪交加夜,卻都不閉戶垂帷,連皇城城門到太子府一條不常有人走的石板路邊,竟都挂上了大紅燈籠。
正與淮宵并辔,見此情狀,太子偏過頭來,面上稍顯期待,道:「恐是有何等喜事。」
淮宵見他擔心,勸慰道:「公主大喜之日将至,看是宵禁解了。」
說罷,他伸手将掌心覆上太子手背,後者反手握住他的,笑道:「淮宵如是說了,那便是了。」
等二人頂了一身風雪,抄近道行至太子府門前那條路時,只見太子府上紅光一片,竟是被那挂滿了大紅燈籠與紅綢匹布的梁柱飛檐映得喜氣洋洋。
府門前停了數輛宮廷馬車,環佩叮當,府門緊閉,府上老管家端站于石階之上,以黑紗遮面,身後排了一列侍女,均屏息凝神,朝他倆的方向看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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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口有高馬兩匹,淮宵遠遠看去,均認得二人。
那騎于前些高頭大馬上的人遙遙便望見了太子,只見玄甲光亮一閃,那人翻身而下,跪地抱拳,再走近些一看,竟是那已封了将的龍朔。
不得太子發言聞訊,龍朔身邊的那位,乍一看似是宮廷禦史,待他擡頭,迎着府外參天紅光,便能辯清,此乃當朝禮部尚書,衛驚鴻。
他此時鬓角發亂,并未下馬,滿目苦楚。而在場之人,均噤若寒蟬,萬籁寂寂無聲。
淮宵愣住了,夾緊馬肚,将手上缰繩拉得緊了些,正欲開口問道:「驚鴻……」
不等他發聲,衛驚鴻硬生忍了淚,從袖袍中取出一明黃卷物,舒展開來,手在冬夜刮骨寒風中顫抖成篩,盡管鼓足了氣,喊出的聲兒也似被刮過的啞:「太子方故炀接旨!」
一語了了,在場之人通通跪成一片,太子也迅速翻身下馬,伸手抱了淮宵下地,待兩人在雨雪濕地中均站穩了腳,太子再扶着他半蹲跪地。
衛驚鴻有聖旨在身,并未下跪,這一幕自然是入了他的眼,他再開口,喉間之聲已是瀕臨崩潰的語調。
「奉天承運,皇帝昭曰,茲聞常将軍常淩嵩之女常初,溫婉娴淑、純良敦厚、秀外慧中,朕躬聞之甚為欣悅。今皇太子方故炀年即弱冠,适婚娶之時,當擇賢女與配。值将軍之女常初待字閨中,與皇太子方故炀天設地造,為成人之美,朕特将常初許配皇太子為太子妃。
「一切禮儀,交由禮部尚書衛驚鴻與欽天監共同操辦,将軍龍朔輔之……元宵完婚,與公主大喜、木遼大捷同沖三連之喜。」
衛驚鴻一語末了,喉頭哽咽,「特此,布告中外,鹹使……聞之。」
風雪席卷,刮過府前千萬生息。
林稍露半霜,夜生氣寒。
淮宵心中大恸,半跪的身未穩,雙膝都栽了雪裏去。
他生此十年,不知皇城的寒氣這般狠厲,竟能生生鑽入人心底,瞬息之間将內裏咬空了去。
淮宵忽覺手上一熱,是太子的手伸了過來,将他牢牢裹住,溫熱的體溫暖得他心頭發燙,眼裏發澀,閉目不敢視太子之。
石階之上的老管家見太子半天未有神色,反倒伸手去握了淮宵的手,心中大驚,連忙從階上疾步而下,最後幾步幾乎是滾至太子跟前,央求道:「太子,太子殿下,還不快點謝恩吶!
太子面白赤目,張嘴欲言,能察覺周遭侍衛衆多,甚至大部分都不是他的人。太子擡眼去看緊閉的太子府門間,似是能瞥到其中有一明黃身影。
他猶豫半晌,滿目血光,偏頭去看緩緩閉眸的淮宵,竟是半字未吐,不謝恩,亦不回話,胸腔隐隐傳出低嗥。
衛驚鴻見他二人如此,強忍淚溢,緩步行至太子跟前。
衛驚鴻從衣擺之下,伸出腳來,足尖輕觸到淮宵的手,力度微弱,試圖別開淮宵緊扣的指尖。
兩人交握過緊,別不開。
見淮宵低垂着頭不言不語,兩人心口齊一,仍不放手,衛驚鴻泣飲吞聲,心如刀割。
衛驚鴻此時,又聞身後周遭一片整齊劃一的拔劍之聲,他又故作兇狠之相,大斥一句:「太子方故炀,領旨!」
太子微擡起頭,入目只有衛驚鴻沾有雨雪的松柏綠錦靴,以及鋪天蓋地的大喜紅光。
「兒臣……」
周遭落針可聞,太子緩慢開口,喉間所藏力度悲恸至極,聞者均覺心頭遭此一剜。
太子說。
「接旨。」
皇城頃刻大雪。
……
将軍府,燈火通明。
「出了城,曲辭領了馬來接,」
常盡玄甲未脫,一邊裹着盤纏一邊往常初身上塞些金銀碎兩,眉宇之間已無太多情緒,啞着聲繼續道:「等,等你上了馬,一路往東北而去,過了山嶺便是下一城鎮……」
身上厚襖已裹了兩層,常初滿面的淚,無論如何也擦不幹了,緊攥住常盡的衣袖,顫聲呢喃道:「哥,哥……」
一向帶兵作戰令敵軍聞風喪膽的常盡此時已慌不擇路,常年練習刀劍的大手粗砺非常,磨起一層劍繭來,捧着常初嬌俏蒼白的臉,不斷念叨:「不要回頭,常初,不要回頭。」
常初早已潸然淚下,接了常盡遞來的長劍佩于身側,眼紅得吓人,她心頭已亂成一片,不知作何回應,只得一遍一遍地喊他:「哥哥……」
大手一把捋起她的發,常盡定下神來,勸慰道:「你乖,哥哥安排了舊部下接應你,不要往陌生的地處跑……」
常初聞言終是忍不住了,大哭出聲:「若是再也不見……」
常盡連忙伸手捂了她的嘴,低聲哄她:「若是把爹吵醒了,你就跑不了了,你聽話,想跑就快從城門走,等時局穩定下來,皇帝死了,哥哥來接你回家,好嗎?」
窗外風雪聲擊潰空氣中的暖意,順着窗棂邊細縫鑽入屋內,吹得常初發抖,常盡伸手攬了妹妹入懷,把她抱得緊緊地,顫聲勸慰着,也不知是勸她還是勸自己:「你千萬,千萬別走丢了,好嗎……」
那一晚,飛雪紛紛忽降,常初就這麽縮在常盡懷裏,悄聲一句句喊着「哥哥」。
訴不盡的苦,心緒難存,一切傷痛離別,通通都化與了夜。
他們縱是再年少氣盛,指點江山,都抵不過聖旨上寥寥幾筆,若是一步走錯,數載盡瘁之功,通通付與了流水去。
與兒時的冬夜不同的是,此時的他們七個人,面臨着人生中第一次生離,與漫天的皚皚白雪。
常盡抱着常初,突地就想起那夜,他對着太子說的那句:「世間萬事難全。」
常初坐上了常盡匆匆安排的馬車,躲過巡捕營的夜間巡查,混入喜慶洋洋的百姓之中,鬥笠戴得極低,帽檐邊都落了細雪,邁着步子往城門去了,常盡一路暗中跟随,一直護送她至城門邊的磚牆之下。
還未拿出腰牌,就聞得身後一陣馬兒嘶鳴,龍朔自馬背翻身而下,跪于常盡身前,他随行的侍衛排成隊列,擺出盾甲,擋住身後街市入口。
其餘剩下侍衛均一擁而上,飛撲至常初身前,一番近身搏鬥後,通通被常初拿劍一招一式全擋了下來。
常盡掙開制住他的侍衛,從腰間拔出一把樸刀,立于常初身前,作勢要回擊于龍朔衆人,滿目赤紅,已聽不進勸。
跪地已久,蔽膝都早被雨雪濡濕滲透,龍朔艱難開口:「大将軍!」
見他仍無反應,龍朔又大喊一聲:「常大将軍!」
這一個「常」姓,砸得常盡恍惚,砸得他心中鈍痛,恨不能剜去這一身份,剜去種種恩怨,剜去他不能自由的身。
為國如此,為何今日家妹落得如此,皇帝下了狠手,要講他七人愛恨情仇通通斬斷,而常初就是這把斬情絲的刀刃,殺敵千,而損己過萬。
皇帝這是要他的命,要他常盡把心都挖出來,讓常初去面對一生都将不得善的事。
淮宵與方故炀早已私定終身,他們之間一向不瞞,此般賜婚,是要至常初于何地?賠上一生的幸福,去成就太子皇位?
瞬息興亡過眼,而「常」這個姓像一支箭翎,直将他射死于此地城門之上。
他現下如此情狀,都還記得,家父曾教導的君臣數言。
周圍所有的人都在注視着他們的動作,屏息之間,橫劍一甩,刀劍又各自近了分毫,下一秒戰局一觸即發。
龍朔見常盡瞪了一雙金剛怒目,心中也是一萬句難捱,何奈皇命在身,不由得咬牙回道:「大将軍,皇上有令,違者斬立決!将軍莫要難為我們!」
常盡身後的常初已是哭得一雙杏眼紅腫,跨步站至常盡身前,劍尖一挑,大喊:「你殺了我罷!」
城內又一朔風卷起,一夜北風雪漫皇城千百戶烏黑房頂。
龍朔面色微頹,從腰間扔下雙龍鎏金令牌:「皇上有令,如若太子大喜之事有分毫差池,所牽連之輩,除太子外,均誅九族。」
常初面上淚已風幹,心知今日走不了,除非日後皇帝身死,往後她更別想逃離皇城半步。
哪怕是風雪交加之夜,她的聲音一如往日清脆動人。
「我嫁。」
霎時,常盡赤目不能言,忽嗆出淚。
長劍入鞘,雪滿弓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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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