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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這應當,是年前最後一場雪。」
攏了肩頭的穿花窄裉襖,扶笑合了窗扇,指端抹去窗棂邊積起的雪,一回首,點了一豆油燈,端着坐到貴妃榻上。
她伸手去擦淮宵頭上的汗,用手背碰了碰他的額間,輕聲安慰道:「只是發熱罷了。」
天色質明,皇城內外山寒水冷,淮宵自從被太子帶回府上之後,就一直有點兒風寒,這積壓了幾日,終是沒守得住,發了低熱。
淮宵在醒前,做了個夢。
夢中,他與太子雙相依偎于燈火之下,眼前是兒時街市上搭的雀替大鬥戲臺。
臺上旦角緊拉慢唱,女帔吊眉,唱詞更是字字敲打在人心坎兒上。
「即便是十二座巫峰高萬丈,也有個雲雨夢高塘。」
他身上的溫度已在扶笑悉心照料了一夜之後降下不少,半夜他迷朦之時,扶笑推了屋前的門,一腳還未踏入雪中,就見屋前已有些清晰的腳印。
扶笑把燈提着,擡眼看了門邊兒守着的近侍,輕聲問道:「方才是誰來過?」
那近侍連忙彎下腰,鼻頭凍得通紅,小聲地回答:「是太子殿下。」
心下明了了,扶笑一嘆氣,在回屋之前轉過身去看屋前景致。
滿眼夜闌霜月,飛雪落滿雙肩裉襖。
忽覺冬日大雪将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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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皇帝病危,上朝的次數少了,多數事務都交與太子監國,在關于淮宵的事上,他也不敢跟太子硬碰硬。
前些日子,太子縱馬數裏挺進山林,将淮宵帶回皇城,這事皇帝也心知肚明。
他也知曉北國召回淮宵的消息了,招來博雅堂的太傅進了內殿,問詢一番,殿內雲錦華帳,雙方話語再度陷入沉默之中。
太傅伸手拂須,拱手道:「回陛下,人為血肉,向為情愛所縛,太子殿下再為人上人,也終為世俗困擾……依臣看,致虛極守靜篤。」
皇帝輕輕颔首,也知自己時日無多,扳指敲上龍榻雕邊,而根據現下的情況來看,即便兩人之間不再受自己的阻撓,也有更大的難題正在考驗着他們。
江山,社稷,世間,以及生而為王的重任。
萬物并作,夫物芸芸,各複歸其根。
如此甚好。
……
河西郡與皇宮內禮部在第五場大雪過後,互換了公主與郡王“庚貼”,将此信物壓到了竈君神像前的淨茶杯底,以測神意。
再經過互看了八字有無相尅,年庚是否相配之後,高戬于宮門下跪拜接旨,河西郡派人送來了禮金,成箱的財寶金銀堆了宮前一門坎,由宮內午門外恭進,皇城上下浸在一派喜慶之氣當中。
納采次日,皇帝懸彩設宴于宮中,宴邀郡王及其男性族人,席間樂曲吉祥,杯盞相碰,負責全程安排的衛驚鴻也喝了不少,與高戬一頓互拼,拼得方故炀看不下去,借口找人将衛驚鴻「請」到後殿。
兩人坐于榻上,一個神智不清,一個醉意微醺,而淮宵早早地候着了,端着解酒的湯藥,一口一口地給衛驚鴻喂去。
淮宵與方故炀已多日未見,也未曾言語,這一見面,反倒喉頭堵得都各自說不出話來。
等一碗湯藥快見了底,方故炀本就已醉,站起的步子有些搖晃,這一醉了,眼底的神采不同于當年的恣意快哉,倒是添染了些陰郁。
太子輪廓越發硬朗,薄唇緊抿,一個沒穩住跌到淮宵身上,兩人雙雙也撲上了榻,一邊兒捂着胃幹嘔的衛驚鴻閉着眼,像是睡着了,卻已是早沒了神智,一個勁兒地掐着嗓咳嗽。
方故炀将淮宵撲上軟榻,捂住了他的嘴,額間相抵,眉眼相對。
方故炀的手指狠撚過淮宵的唇角,再小心翼翼地捧上淮宵的雙頰,對準那殷紅的一處冰涼,深吻了上去。
淮宵掙紮不得,又恐怕弄醒衛驚鴻,輕哼出聲,手指緊緊抓住方故炀前襟。
這件裏衣的花紋他太過熟悉了,從小到大,為方故炀扣過無數遍,那蟠螭紋理,祥雲的扣,常過于他手。
那時年幼,每每晨間醒來,他為方故炀盤扣完畢,方故炀睡眼惺忪,想低頭看他,卻見淮宵垂眼不語,耳尖卻已紅彤彤成了一片,便輕捧住他的頭,低下眉眼來,在額間印上輕輕一吻。
這醉酒的勁兒驅使着方故炀全身的燥熱爆發,緊扣住淮宵的肩胛,帶着醉意的面龐發狠一般地從淮宵的側臉蹭過。
他再吻到脖頸,更是啃咬一般,痛得淮宵輕聲悶哼,死死掐着方故炀的後衣領,雙腿都發了顫。
欲望漸漫上眼角,方故炀現下腦海中一片渾沌,除了身下的人是淮宵以外,別的他都已抛卻到腦後。
淮宵反抗的動作并不大,只是試圖讓他清醒過來。
自己半阖着眼,小心翼翼地,摟緊他的小太子。
方故炀的鼻尖萦繞着淮宵身上一股熟悉的清爽氣息,無疑讓他更加興奮,半邊衣扣都已解了去,搭在臂膀上,屋內薰香爐煙,窗外飛雪滿天,好不香豔。
兩人微涼的雙唇緊貼在一處,舌尖交纏,漫過山水的情感溢上胸腔,通通在一場大雪之時,化作了心口連綿的喘息,卻都将那粗喘之聲壓抑到了最低,連帶着那份情感,都通通将喉頭梗得極為疼痛。
淮宵鬓發淩亂,發尾都與方故炀的黑發纏繞到了一處,而後者的手已掀起淮宵衣前蔽膝,正欲深入。
榻的另一邊醉得不省人事的衛驚鴻翻過身來,雙眸仍是緊閉着,酒意漫上頭,臉色赤紅,抓着榻邊的一狀似美人肩的柳葉瓶往地上一摔。
「咣當」一聲,那柳葉瓶碎成一片片,零落散于地上,淮宵一驚,下意識地将方故炀摟得更緊。
衛驚鴻是真的醉了,被那滿目的喜紅醉得肝腸寸斷,眉目緊鎖,半躺在榻上,悠悠嘆道:「今日……便同行路客……」
他前一句說完,打了個酒嗝,又接着道出下一句:「相逢即是……下山時。 」
方故炀忽地停了動作,只是伏在淮宵身上,又低頭吻上他的眉心,沙啞低沉的聲音有如從喉嚨隽刻而出。
太子低下頭,不斷地說:「是你,淮宵,是你,是你……」
回皇城以來,多日孤寂,淮宵未曾落過一滴眼淚,而在太子如此醉意之下反複念叨這二字之時,忍不住濡濕了眼角。
三人之間就他還算清醒,他坐起身來,考慮到公主大喜,譴來了暗衛,吩咐去扶府接扶笑進宮來,以方便給太子與衛驚鴻二人解酒。
安排完畢後,淮宵将方故炀摟抱于懷,一只手抱着,另一只手不斷地在他背上輕拍,勸哄般地安撫。
他見太子閉着眼要睡着了,才敢低下頭來,将人更抱得緊了些,帶着餘溫的唇角輕蹭了蹭太子的眉眼,悄聲道:「我在的。」
這句話,倘若今日太子清醒,他是不能說出口的。
……
皇家婚禮繁節冗雜而聲勢浩大,河西郡當天擡來「九九禮」,為鞍馬十八匹、甲胄十八副、馬二十一匹以及宴桌九十來席等等,方杏兒則升輿出宮,在禮部尚書與騎馬軍校共同護送,赴額驸府邸。
當日的騎馬軍校臨時換做了大将軍常盡,他與衛驚鴻立于高頭大馬之上,竹馬二人對視一眼,儀仗隊開道,不得言語,眼神裏盡是旁人望不透的情緒。
常初與扶笑尚未出閣,不能乘輿随行,只得扮作市井人婦混跡于人群之中。
常盡還派了軍中校尉暗中保護着,兩個少女一路跟随着大紅喜轎裏的方杏兒。
過了皇宮外的朱雀長街,送親隊伍浩浩蕩蕩,皇城一時上下鑼鼓喧天,人聲鼎沸,大紅綢布漫天而至,皇家威儀畢現。
公主生得嬌俏,今日鳳冠霞帔,絹紗紅袍,更将她顯得極為美豔。
她頸套銀質項圈天官鎖,臂上定手銀,冠上明珠熠熠生輝,紅蓋頭下的絕世容顏看不見,只見得白皙的脖頸,以及唇畔為止過的嬌笑。
現下衛驚鴻已想不得別的,他與淮宵、方故炀、以及常盡站在一處,靜靜地看着他們的女孩兒出嫁,即将作為他人之婦。
淮宵忽然想起他與方杏兒幼年第一次相遇之時,這般嬌俏冷豔的女孩兒比他矮了一個頭,氣勢上卻絲毫不讓,捏着嗓子說話,眉眼間顧盼都是靈動:「哥哥說的,就是你麽?」
當時他也沒多想太子跟小公主說了什麽,只是認真地一點頭,伸手捏了一把小公主的臉。
待到方杏兒與高戬在額驸府邸禮畢結束,衆人歸退,恭送公主與驸馬入房行合卺之禮。
宴席之上,太子又飲了不少酒,胞妹出嫁,這等喜事在他那兒仍然是放心不下,他這下算是有點兒懂了常盡給他的那一拳是作何心思。
衛驚鴻私自放淮宵走的事兒,他也沒再追究,淮宵一回來他就放了人,當作沒發生過,反倒是衛驚鴻還來主動找過他。
一壺清酒扔過來,方故炀解了那葫蘆的紅繩,仰頭就是一口,一擦嘴角,冷笑道:「自作孽。」
衛驚鴻也跟着一笑,臂膀搭上方故炀的肩,語氣聽不出情緒,只是重重地咬了一句:「不可活。」
等入了夜,衛驚鴻又将自己灌醉了,為了安全起見,常盡帶他回了常府。
臨走前,常盡心知愧對淮宵,二人真正再次面對面之時,常盡啓唇,從腰間掏出一塊白玉腰牌,交與淮宵,輕抖落出一句:「此等物件,你務必收好。」
淮宵看不真切他眼裏的情緒,忍不住上前一步,又伸出手來,與常盡的手握住,同時也握住了他手邊铠甲的那籠手的弓蹀。
不覺冰涼,只覺溫熱。
常盡本欲扶着衛驚鴻再走,沒想到才轉過身去,又折返回來,将衛驚鴻稍後摟了一些,向前一步,攬過淮宵的肩頭,輕輕拍了拍。
常盡低垂着眼,少年眉目已經風霜刀血,不複當年健氣狂肆,但仍不減光輝。
「淮宵……」
他伸手,如兒時那般,輕揉捏了一下淮宵的耳垂,苦笑道:「要我說,十年太短。」
淮宵一愣,伸手回抱住他,拍了拍他背後厚重的铠甲,回答:「要我說……一生也不長。」
「淮宵。」
常盡又一次叫住了他,嘆息般地,拍了拍他的肩,一抿嘴,往後退了一步。
淮宵看到他有如兒時每次散學在博雅堂門口道別一般,身後是清風疏葉,眼前飛采星燭,面帶笑容,揮手作別,嘴裏喊着一句。
「明天見!」
等常盡的背影消失在廊間,天色也徹底暗了下來,淮宵還怔愣在院中,指尖還殘存着常盡曾交握的溫度。
入夜之時,風厲霜飛,淮宵幾乎是被方故炀推進房內的,連帶着腳上的錦靴踢到門檻,一個趔趄沒有站穩,被方故炀直接打橫抱起來,放到榻上。
方故炀低頭,咬住脖頸間紅繩,卸去一身繁冗衣袍,通通褪至腰間,搭成一片。
他低咬住淮宵的圓潤通紅的耳,半阖星目,喉間嗓音已略微嘶啞,哄勸一般地,輕聲道:「淮宵……」
淮宵鼻腔裏蕩出一句疑問般的音節,伸手去将方故炀淩亂的鬓發捋到耳後。
方故炀不語,扯過绫羅錦被,将二人輕輕籠罩在被褥之下的空間裏。
那是他們的小世間。
情潮落了滿被,年少愛意,紛骨盡消。
被帳之內難關□□,聲裁浪湧。
一淺複深,陣暗交攻,待到汗暗沾濡了錦緞被褥,銀燭映着二人一倒一颠的影兒。
幾輪畢了,方故炀擡頭,去看窗外早已停下的夜雪,低頭吻他零落出不少低吟的唇。
「好像你我二人,也是今夜大喜。」
聞言,淮宵緩緩閉上朦胧的眼,喉結上下滾動,不知是忍住了多大的苦楚。
這些話如萬箭穿心一般将他牢牢鎖在了一面充滿矛刺的牆上,動彈不得。
那面牆上,有家國山河,有千川萬水,有北國飄雪,以及芸芸衆生,人間藜藿……
淮宵側過臉去,将半邊面容都藏進了錦被之中。
「故炀,」
他剛想說話,卻不知被什麽忽嗆出了淚,生理上刺激的眼淚止不住般地流了滿面。
淮宵心中大恸,哽咽道:「你放了我。」
方故炀早就料到一般,喉間輕輕松動,深邃的眼緊盯着身下之人,似乎要潦倒于其中,且攻占全部。
只見太子,虔誠地,将淮宵的手抓起來,一寸一寸地親吻他的掌心。
「好。」
淮宵任他吻着,閉上眼,也任那眼淚通通落了錦緞被褥之中去。
終于,彼此失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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