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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公主與郡王大喜的旬日後,在太子的安排護送下,路上耗去數日,淮宵一路被送到了離北國邊境小鎮的一處風雪廟宇前。

此處已然廢棄,殘垣斷壁,只剩磚瓦滴漏,鳥雀都難相覓。

雪積了千層,覆于廟前小路之上,太子錦靴往上一踏,濡濕了鞋尖的料。

方故炀負手而立,轉身将淮宵從馬車上扶下,也不再在乎周圍護送軍隊的弟兄們的眼光,長長的袖袍之下,兩人雙手交握,緊緊相貼。

他已違抗皇命,多送了上百裏有餘,一路從大裕皇城外的一處關隘重鎮多行了好幾座山頭,護送到了北國的邊境。

而近日路上也收到消息,說北國邊疆屢屢有外敵趁虛而入,大裕太子一行人也十分危險。

雙方心中均明明了了,此時尺璧非寶,寸陰是競,方寸之餘,太子南下的路,再多耽擱不得。

方故炀垂下眼,眉心緊擰,将淮宵拉近了身些,周圍将士們都有些騷動,但也只是靜靜立于原地,大氣不敢出,看着他們未來的君主,一舉一動。

兩人對面而立,身後山川沉寂,天寒木靜,周圍行軍玄铠,刀光劍影紛紛擾擾,似将彼此的心緒都劈成了一半一半,散落在雪中。

淮宵透過這一地的雪,都能想起來皇城裏那條護城河,如今想必早已是河上凝冰,岸邊樹木冷寂,一到了夜裏,街市上稚兒成群,手執挑燈,掌心兒握着蔗糖,穿梭于人群之中。

今年冬日多事,他都沒有時間上街市瞧瞧,也不知當年他與太子年後聽戲的戲臺子還在否,那條至喜橋下,是否還有少年在那處投擲錢幣,祈得來年好兆頭。

他靜靜站在原地,看着方故炀沉着的眉眼,抓緊着最後的機會,将這人的面容盡數描摹進心底。

方故炀前些日子以護送質子淮宵回國為由,耽誤了回朝的路程,被皇宮裏的人快馬加鞭過來通報了幾次,來一個他綁一個,全捂在行軍的隊伍裏,誰都別想回去。

他把淮宵扶下馬車之後,同在馬車裏的衛驚鴻也跟着下來,一身墨綠長袍,肩上圍着圈兒銀狐絨襖,綢緞帶子散落在頸間,綴上的金珠輕晃,手裏握着一卷長軸,臂膀上綁有包袱,看着沉甸甸的。

衛驚鴻垂着眼睫,這一路與淮宵說了不少話,談及北國将來,淮宵閉口不提,倒是眼神飄忽,看向前方騎在胡馬之上的青年,玄甲紅披,一如當年在宮外時潇灑自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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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故炀将手中三尺青鋒拔出一寸,又用力扣回,朗聲喝道:「衆将士聽令!」

被喊到的一行将士立馬齊刷刷地俯身半蹲于地,神情肅穆,手中刀柄□□均深深插入雪地之中,頭盔上的紅纓十分顯眼。

方故炀将手中之劍拔出,擲于白雪皚皚之上,劍穗散亂,驚得跪伏的士兵們紛紛側目而視。

只見太子冷着臉,眉梢都似乎覆蓋了層霜雪,寒聲道:「不吉利。」

說完,他接過衛驚鴻遞過來的包袱,挎于臂彎之間,抖了抖身後暗紅披風,轉身入了那風雪廟之中。

衛驚鴻像是知道太子想做什麽似的,面色一沉,拉住了向前一步想跟着進去的淮宵,輕聲道:「等會兒再進去。」

所有将士得了衛驚鴻號令,排成雙列,圍在那處風雪廟外,手中端着纓搶長劍,屏住了呼吸。

稍等了片刻,淮宵滿腹疑窦,黯然着神色,被衛驚鴻一步步帶到那處風雪廟裏,提起蔽膝跨入門檻,就見那包袱大開,方故炀略有些緊張地站在這破碎的廳堂之內,手中攥緊了一塊別致的大紅綢緞。

淮宵走近了些,與方故炀對面而立,還未來得及說話,眼前一黑,被這塊紅布給蓋了頭。

他渾身一震,一瞬間明白方故炀這是想做什麽。

一瞬間,他就想起來孩提時期,方故炀身後那塊紅披風被人恭送着迎到太子府上之時,說是西域進貢的佳品,皇帝賜予太子殿下年歲稍大些方可用之。

那會兒淮宵不懂,拿着那一大塊鋪在太子床榻之上的暗紅披風一整端詳,想看看內裏的紋路,便掀起一角去看,沒想到太子正巧入室,驚得淮宵手腕一抖,那披風便落了頭上。

太子好奇地看着把披風蓋在頭上不說話的淮宵,笑着拔出腰間之劍,以劍尖挑了那披風下來,露出淮宵一張粉雕玉琢的小臉。

那日太子收了佩劍,站在房中,手上的巾帕擦拭着額間才練武而出的細汗,說:「淮宵這是快成小新娘子了。」

回憶止了,淮宵咬着下唇,從紅蓋頭下面的空隙,看到方故炀面對着他,一身铠甲光亮炫朗奪目,雙手放于身前,傾身屈膝,緩緩跪下。

待到淮宵也沉默着雙膝着地,頭上大紅蓋頭邊緣的金線滾邊流蘇輕晃之時,這頹垣斷壁的風雪廟中,倒真真盼來了一場飛雪。

滿天而下,霁白皚皚,好似有那天人,剪水作了花飛。

衛驚鴻側過臉去,此般場景他不忍再看,往後稍退一步,從包袱中取出卷軸來展開,哽咽道:「良辰始屆……嘉禮觀成。」

方故炀領着淮宵對面跪着,也不顧膝下被碎粒土石磕得生疼,轉面兒朝了大裕國土的方向,遙遙一拜,俯身磕頭。

手中卷軸一顫,衛驚鴻被眼前的一幕堵得是生絲氣咽,清了清嗓,道:「奏琴以葉和聲,合樂而鳴天盛……」

他話還沒說完,又見方故炀帶着淮宵,換了個往北的方向,雙雙躬身,齊齊磕拜。

「從此鴛鴦福祿,訂姻好于百年。」

兩人又回到初始的對拜姿勢,伏跪于地,面色不改。

淮宵的手藏于袖袍之下,都快要掐出了血。

他拂手衣擺,白玉粒落下,在腳邊堆積成細小丘陵,胸腔翻騰的顫動之意藏不住,全都化在了心坎裏,那些話語,恐怕是今生都無法再道盡衷腸。

衛驚鴻一直在觀察二人,自然看到了淮宵死死掐着的袖袍邊角,不忍再看,顫抖着嗓音道出最後一句:「玉帛相傳,蒙堅金之一諾。」

堅金之諾,此生亦只為一人所說。

婚誓之詞對證完畢,衛驚鴻收了一卷長軸于袖口之內,看着久久對拜不肯起身的兩人,眼眶泛熱,一口想相勸的話語全咬碎在唇齒之間,盡數吞了腹中。

這十多年一路走來,他深知方故炀為了淮宵所做的一切努力,淮宵為了方故炀所背負的一切隐忍,到頭來終是抵不過家國天下,以及男兒在世的身當重任。

天下南北,興亡盛衰,都在這二人肩上。

衛驚鴻得了方故炀的指令,一步一步地,退出了廟宇之中,關上了廟門,轉身守在門前,入目是列隊成肅的太子麾下将士,個個意氣風發,明了廟中之事,卻也無甚驚疑。

早就不是秘密。

衛驚鴻看着這些人的隊列,雪落紛華,忽覺肌骨寒徹,想起方杏兒出嫁那日,滿城的皇家禁衛軍,以及鋪天蓋地的慶賀,天下喜悅。

寒風散了如睡冬山,歲月亦負了情忠。

風雪廟內。

方故炀與淮宵仍對跪着,誰也沒去看誰,只是盯着放在地上的手。

沉默了半晌,淮宵聽到太子沉着聲在說話:「淮宵。」

「此去一別,萬重山過,關隘險阻。」

「你多加保重。」

淮宵心都被抓緊了,一言未能斷了他的話頭,咬緊下唇,繼續聽太子說話。

他聽到方故炀說,今日的蓋頭,他就不掀了。

此去北國餘下的路程,我不再相送。

餘生我許不了你。

但這青廬合卺之禮,定要與你完成一次。

隔着紅布,他依稀能看清方故炀的動作,正在緩緩起身,于是淮宵也跟着起來。

等兩人面面而視,都站穩了腳,淮宵調整好情緒,淡淡開口:「我聽說往往不盡人意的因果總讓人記得更深刻……」

倘若如此,我寧願被世人所忘,也想讓你心中有我。

淮宵咬着下唇,這剩下的半句話不能出口,努力調整着呼吸,強忍下眼裏的酸意,睜大着眼睛去看紅綢布外方故炀的身形,不住地咳嗽着,掩蓋住自己粗重的呼吸之聲。

只見方故炀交握在身前的一只手伸了過來,牽過淮宵的,放到他的胸口前。

淮宵都能感受到他胸腔裏的跳動,急促而倉惶,顫抖得讓自己心如刀割。

「情投意合,永以為好。」

方故炀低啞着嗓子說完,不等淮宵作何反應,向前一步,解下跟随了自己多年的,那肩上暗紅的大披風,起手翻飛,繞到淮宵身後,兩只手撚着披風兩端,将淮宵牢牢裹緊。

他将那披風搭上淮宵的肩後,再微微低下身子,低垂下自己這雙看盡江山的星眸,看眼前這相對了數千個日夜的人,雙手掀起那大紅的蓋頭的一半,吻了上去。

兩人雙唇相接時,方故炀明顯感覺到淮宵的唇角是濕的,有些緊張,任由那半邊紅布擋在兩人的鼻尖眼前。

淮宵感覺方故炀的手撫上他的後頸,把人往懷中一帶,攀附在耳邊,悄聲說道。

「淮宵,你對這世間萬物都太過于局促……有我在,你不必局促。」

他不知淮宵今生的所有舉棋不定,皆為他而起,也為他所終。

那日淮宵附在太子已成人後寬闊的肩上,閉上雙眼,哽咽難鳴,不再言語。

那日太子未帶走那暗紅披風,而是牢牢将它系于淮宵頸項之間,挽了個活結,一雙疲憊的眼低垂着,似是要透過那紅綢布,望穿他的眼眸。

方故炀緊握住淮宵冰涼的雙手,低聲道:「我會派驚鴻将你護送到北國皇城,日後若有疑難,你定要找我。」

那日淮宵在方故炀轉身之後,慢慢将頭上的紅布掀起,紅綢之下,滿面淚痕,神色沉靜。

他所有的神智,目光,都彙集在了太子那一身铠甲玄色的背影之上,好似是看着當年那個虎頭虎腦,冷漠稚氣的稚童,一寸寸拔高了身子,最後消失在風雪廟的門檻之外。

方故炀雙拳緊攥,沒有回頭。

廟外刀劍入鞘聲刺過耳廓,連帶着辘辘遠聽,與方故炀高喝的一聲:「回程!」交錯在一起。

這些聲響異動,在漫天的飛雪中糾纏成一塊塊冰棱,盤桓于二人之中,此生似再跨不過。

這一生所為,仿佛只為了等這一場風雪。

妄念癡嗔,地老天荒。

從此與風月無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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