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下)

返程雪重山遙,路途兇險。

皇城又來人快馬加鞭,隔着很遠就看到了太子返程的隊伍,那通報的人幾乎是從馬上翻滾而下,在地上穩不住步子,踉踉跄跄地撲倒在太子跟前,神色大恸,高喊道:「太子殿下!」

待太子縱馬近了,他緊緊伏身于地,似不覺那白雪冰涼刺骨,顫抖着嗓音說:「皇上……皇上駕崩了……」

語畢,馬上的人身形一顫,握着缰繩的手勉強支撐住了身體的重量,一掀衣擺,翻身下馬,對着皇城的方向,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哪怕是父皇駕鶴西去,他也已不能再回頭。

身後的行軍将士也跪成一片,在山林中衆人皆如靜默的石雕。

與這河山,共相沉寂。

裕歷一百六十六年臘月二十八日,午後,裕文帝方岷駕崩于皇宮寝殿,咳血過多,死于沉疴。

舉國大喪,即将除夕的喜樂氛圍一掃而空,街市上家家戶戶大門緊閉。

皇帝的靈堂就設在大殿後面的中殿,守靈三日,太子一天沒睡,方才過了大喜的方杏兒也迷迷糊糊跟着皇兄在側,強撐着睡意,以淚洗面。

「故炀。」

一身缟素之白,頭上都包着與太子相同物件的常初,偏頭問向面色蒼白的方故炀,低聲道:「不舒服就去休息會兒,知道你心裏難受。」

方故炀聞聲擡起頭,看着他未來的皇後,熟悉的少女容顏,心中複雜情緒難以再說什麽。

待到這宮前的雪,先化了罷。

今年的春季來得匆匆,沒有任何準備,甚至是樹梢還挂着冰雪的時候。

常盡和方故炀兩人均一身皮裘錦袍,提着兩三只被箭射穿了的野兔,騎在馬上,分別一前一後,速度行得緩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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獵物皮毛下滲出的血,滴答流了一地,山林間洩入些許陽光,空氣中充斥着一股子血腥味。

拉着缰繩,兩人慢慢行進,相對無言。

到了圍獵場出口,一個侍從就迎了上來,滿臉的笑,手上握着巾帕遞與太子:「太子,您看……」

「不必,」

方故炀擺擺手,接過那巾帕擦了手上的血,說:「打理幹淨拿過來,其他的,你們不用管。」

那侍從點頭應了一聲,随即接過太子遞過來的兩只兔子離開了。

常盡擡眼看了方故炀眼眸下那圈黯然的愁意,心中一嘆,開口道:「過段時日,你就要登基……故炀,還是早些回去休息。」

「無礙,我精神挺不錯的,趁着還沒坐上那牢籠一樣的位置,多玩玩。」

方故炀勉強擠出一絲笑意來安慰常盡,半帶調笑似的說道:「倘若做的不好,說不定哪天就下來了。」

常盡深知,他說的輕巧,卻心裏明白一旦坐上那至高無上的位置,就背負了天下的江山社稷,一個王朝和衆生的存亡。

可誰知道,這一坐 ,就是六七十年。

前些日子北國的探子來報,說質子回國之後一切如常,舉行了一切從簡的登基典禮,如今已為一國之君,有文成武将輔佐,無甚大事,特別是那溫長佑為相,倒是處處替淮宵處理得妥帖。

常盡忍了又想嘆氣的沖動,拍了拍方故炀的肩膀,笑道:「別這麽說,我從小就覺得你能做好的。」

他從小就被教導資父事君,曰嚴與敬,這年歲見長,對方故炀為國君的期望也越大,忠則盡命,應當竭盡全力輔佐。

方故炀笑着不吭聲,攏了肩上的襖子,一拉缰繩,挽弓搭箭,也沒等身後跟着追的常盡,往林深處追擊馬鹿去了。

這十多年,對他期望最大的兩個人,皆已不在。

裕歷一百六十六年,四月初五,春。

柳綠如缲,桃梨次第,一棹春風推動着歲月的輕舟。

太和殿前,白玉石階之上,文武百官跪下俯首稱臣,山呼萬歲時,大裕王朝的新一任帝王,裕武帝方故炀登基,擇日即位禮,封禪祭天,年號晟鈞。

皇宮內鋪着幾十米長的赤紅毯布,門口站着數以萬計的侍衛,弓箭鐵戟,鼓吹喧阗,乃是正正之旗。

皇城之內,街道之上,百姓齊聚于此,水洩不通,東南西北擠來看新皇登基的老百姓還不少,曲辭還專門派了人維持秩序。

鼓錘敲擊,隆隆作響,回蕩在天際,像是在向全天下昭示着這新任天子的魄力。

依舊神色漠然的方故炀,今日将烏發梳起,手執那把随身多年的長劍,穿戴着衮冕禮服端坐在正殿禦座之上,一身深金繡紋珠帶龍袍,眸中帶着威嚴,掃視着眼前的一切。

他終究是走到了這一步。

君臨天下,而身邊再無那個人。

鼓聲停止,剎那間,宮內所有人朝着大殿的方向,三跪九叩,聲響勢如滔天。

方故炀擡眼環視着衆臣,随即垂眸,身邊近侍喚了聲「起」,負手轉身,朝殿內走進去。

「宣,文武百官入殿——」

殿內湧進三四十餘人,老少皆有,都是平陽之亂過濾後,留下來的朝廷重臣,他們掌握着兵、吏、禮、刑、工等等幾大部門,還有翰林院,軍營,等各大方面,以及各郡縣,各封地的領頭人物。

因為先帝是沉疴駕崩,登基大典從簡,免了宮中樂手的演奏,新皇便由內侍扶着,登上皇位,接受四方朝賀。

方故炀坐于那把龍椅之上,心中感慨萬千。

他一直像在下一盤圍棋,一局一下就是多年的圍棋,他執白子,屬于被動狀态,而對手,便是他方故炀自己。

文武百官見新皇落座,紛紛跪下來行禮:「參見皇上——」

一身龍袍的方故炀手撐着頭,坐在高高的龍椅之上,神情依舊頗為淡漠。

他點了點頭,大手一揮,朗聲道:「衆愛卿免禮。」

把這句他登基之前學習了一個多月的禮儀裏的話說出來的時候,平時較為随意的他真覺得快要咬着了自己的舌頭。

頒布诏書登基之後,他給了自己一些好好思考的時間,理了理衣擺,擡頭認真看着殿內一臉激動,難得安安靜靜看着自己,站得筆直,披着铠甲的常盡。

方故炀冷着臉,在靜得落針可聞的大殿之中緩緩開口:「大将軍常盡聽令。」

常盡聞言渾身一震,行禮半跪于地,朗聲答道:「回皇上,臣在。」

見太子登基,第一個欽點的就是先帝在位之時犯過違逆大罪的常盡,殿內瞬間議論紛紛,嘈雜不已,本來生性喜靜的方故炀眸中染上一絲暴戾,眼神朝殿下一掃,吓得衆人陣陣哆嗦,交頭接耳的人群瞬間安靜下來。

「朕,念在常将軍年少有為,武藝高強,有勇有謀,實為國家之棟梁,少年之榜樣,是我大裕不可多得的人才。」

他頓了一下,擡眼去看衆臣的反應,一大半都是看着太子長大的,深知太子乖戾性格,也個個低頭不敢再言語。

于是方故炀接着說:「常将軍在西雲戰役助朕一臂之力,順利拿下西雲。常将軍可謂是骁勇善戰,足智多謀,讓朕嘆為觀止,十分佩服。」

他慢慢想着措詞,繼續道:「故,朕今日封常将軍為大裕大元帥,統帥三軍。朕認為常老将軍年歲已高,應當頤養天年。」

衆臣一片贊許,紛紛對常燼表示祝賀,估計想巴結他的人,也開始盤算了。

「朕賜常将軍一虎紋披風,望将軍在戰場上,呼風喚雨,有如神助。」

待到方故炀終于說完,常盡依舊跪地不起,看着龍椅之上的人,雙手呈上作謝:「臣,謝主隆恩。」

「宣,衛驚鴻。」

話音剛落,衛驚鴻自覺出了列。

少年一襲墨綠色錦袍,眉目嚴謹,不茍言笑,雙手負于身後,低頭道:「臣,衛驚鴻,見過皇上。」

「朕知曉驚鴻幼年便精通歷代著作,治國方面十分有道。幼年拜訪名士,名士說你是盛世治國之才。朕十多年觀察,發現确實如此。」

方故炀目光如炬,繼續說:「驚鴻如今官位難免屈才,意封衛驚鴻為丞相。」

見衆人皆點頭稱是,方故炀松了口氣,說:「衆愛卿有何意見?」

座下臣子均跪成一片,朗聲齊道:「皇上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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