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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大裕皇城,登基大典之後。
冰銷凝泮,風光弄柳。
新皇于朝堂上賜婚常大将軍與扶太醫之女扶笑,并定于谷雨之時,以夙先皇遺願,将常府千金常初,封為大裕皇後。
世間常道,清明斷雪,谷雨斷霜。
霜雪齊飛,歲月忽而,十年前,淮宵是那畫中的白雪天人,十年後亦是。
正好,也斷了念想。
「甲辰月,戊寅日,宜納采、嫁娶,良辰吉日,當是了。」
衛驚鴻手執了一卷黃歷,嘴中喃喃道,一邊翻頁,一邊去看端坐于梳妝鏡前的常初,着了身珥瑤華琚,袖衫終是覆了牡丹紋。
烏鬒如雲,白瑱玉耳,梨花口脂,斜紅傍在她的靥邊。
十八載大好華年匆匆而過,如今常初已出落成得袅娜娉婷,儀态端莊,頗有一國之後的風采。
新帝已立兩月有餘,她與方故炀偶爾相見一次,多是在皇宮內院,同扶笑一起,商論扶笑與常盡的大婚事宜。
帝後谷雨大喜不說,将軍與世家千金的青梅竹馬佳話流傳已久,如今成婚,雙喜臨門,皇城上下熱鬧非凡,亦是一派舉國同慶。
常盡與扶笑作為新皇登基後被賜婚的第一對世家臣子,乃天大的殊榮,雙方府上也,忙得不可開交,各項事宜,面面俱到。
他們兩人的禮成在帝後之前,選在了驚蟄。
那日,春雷隐隐,綠滿江岸,卷起萬千绫羅衫袖的春風都紛紛止了步子,迆逦山川,靜待這舉國矚目的天賜良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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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故炀與常初同站在一起,兩人貌合神離,均低頭不語,偶有禮數需皇帝親自過手,方故炀便輕扣住常初的手腕,将她帶到身邊,用那挑杆為常盡扶笑點燃一籠燭火。
常盡一身大紅喜服,胸前挂着紅花百疊,神采奕奕,身邊扶笑雖蓋着那大紅蓋頭,但依舊大方端莊,頭上鳳冠璀璨,指端朱紅明豔非常,好是一副世家千金的風範。
引來衛驚鴻和方故炀的竊視流眄,暗道當年博雅堂裏拿着銀針紮布偶試人穴位的小女孩兒,終嫁作了他人之婦。
還好那個人是常盡,傾慕她多年,值得扶笑托付一生的常盡。
扶笑跟着常盡面朝帝後,輕輕跪下,遙遙一拜之時,常初忽然轉過頭去,将臉藏在方故炀身後,小聲嗚咽起來。
方故炀當然知道她在哭什麽,只是擡起了手,以袖袍為她遮面,另一只手輕撫常初的背,感受她的微微顫抖。
封常初為後的一紙诏書下達之前,方故炀喚了常初來宮內禦書房,兩人泡了茶,談起兒時,談起淮宵,互相都心平氣和,娓娓道來。
當時殿內的燭火燃了一半,映着常初的側臉打在窗紙上明明晃晃,方故炀忽然想起淮宵,像是透過那緊閉的殿門,見到了北國的飛雪。
面帶微笑,常初指尖輕撚衣袖,低垂着睫蝶,輕聲道:「故炀,你不必覺得委屈我。」
方故炀擡頭看她,眼神越發深邃,其中之意,兩人皆為心知肚明,都不忍挑明細說。
宮內重殿飛翹,硃紅粉牆,低檐送雨,敲打上片片琉璃瓦。
殿內燃着薰香,簾屏扇掩,常初已由宮女扶着緩步離去,發髻之上的金步搖輕晃,模糊了方故炀的眼。
如今眼前這江山風月,情長年壽,皆是遺憾。
十年疼愛,都随着滿眼春風過境,往不知何處吹了去。
……
大裕新帝與新後大喜之日,天下皆知,連帶着各國都派使者前來慶賀,有些小國的帝後親臨皇城,為大裕所賀。
其中北國皇室,卻獨獨只派遣了使臣來往。
北國的使臣,是衛驚鴻帶着一行人馬去接的,他騎在馬上,圍着那一隊車馬轉了有半個時辰,完全未想好如何向方故炀開口。
淮宵沒有來,但帶了賀禮。
衛驚鴻吩咐着全隊上下小心翼翼,将那一大箱賀禮擡入了皇帝寝宮之中,當時方故炀正在批閱奏折,面前放了一壺谷雨茶。
方故炀眸色一沉,端起眼前那盞谷雨茶,将那杯沿蓋碗輕碰,低聲道:「驚鴻,笑笑給我送的這春梢,真當是稍葉肥碩,唇齒留香。」
衛驚鴻臉色變了,提醒道:「陛下……」
他只聽到皇帝将那沿邊瓷盞的觸碰聲弄得極響,言語之間卻是遮掩不住的顫抖。
「退下吧。」
那谷雨茶葉泡于水中,像極了展開旌旗的槍,吸引了方故炀的全部目光。
他怔怔盯着碗裏的茶葉,甚至不敢擡眼去看那沉甸甸的賀禮。
等到入了夜裏,宮人盡數退下了,方故炀才緩緩從龍榻之上起身,走到那賀禮前,挑開了盒蓋。
內裏放了一件狐裘,也是系着檀色流蘇,赤金盤扣,袖口蝠紋……
十分眼熟,卻明顯是新的。
方故炀心中一痛,這完全是比對着幼時他送給淮宵的那一件做的。
狐裘之下壓了一張字畫,那紙張已被摩挲得柔軟,展開到桌案之上鋪開,只見得四個字。
那字跡看了多年,只一眼,方故炀心中便已得出結論。
矯若驚龍,力透紙背,上書:「祝君圓滿」。
第二日晨起,方故炀将這一紙字跡交予衛驚鴻,托他去尋來上好的木料,将這四個字裱起來,後者一愣,未看懂這其中奧妙,但當他知曉了那四字之後,神情複雜。
淮宵在他之前幫助之下,連夜離開大裕皇城之時,收到的那一張「未曾圓滿」的,說是來自方故炀之手的四個字,并非方故炀親手所寫。
方故炀不知這事,淮宵性子內斂,也未曾問起。
谷雨時節的帝後大婚,按照習俗,共食了香椿,賞花祭江,宮中往常府送黃金萬斤,納彩束帛。
常初一身披霞鳳冠,着了大禮象服,長裙描花曳地,被常盡、衛驚鴻護送着,一路從宮門外漸次送入,步辇繁轎,行至了皇後寝宮之前。
寝宮的鎏金大門上貼了粘金瀝粉的雙喜之字,宮燈懸挂,
兩人行交杯酒之前,常初眼瞧着方故炀率先用手輕輕揭開了大紅蓋頭,端起桌前的瓷琢鳳首酒壺,面色沉靜:「常初。」
常初抿唇一笑,将肩上礙事的蓋頭扯下放到身邊,輕輕颔首:「敬你,也敬我。」
也敬,淮宵。
常初挽起袖口,看了這一室紅光輝映,床頭緞繡着龍鳳雙喜的床幔,床榻上疊得整齊的百子被,地上金玉珍寶,朱紅緞彩。
往後數年,都要與這些同過了。
方故炀手執杯盞,身後是大紅緞布,流幔千帳,與常初對坐着,兩人同時舉杯,并未交臂,只是仰頭入喉。
皇帝低垂着眼,将常初扶上帝後大婚的床榻,放下了床幔,拿過榻邊搭着的那銀白狐裘,披了身上,手裏還握着那杯酒,輕聲道了安,便裹挾着夜風往殿外去了。
那日他回了宮中自己住的殿內,也不蓋被褥,只是裹着那身狐裘,在龍榻上靜坐了一夜,那杯酒直至夜裏四更才飲完。
半夜春雨,夜風來急,斜敲上殿中窗紙,銀燭青煙,萦繞出那人的影。
用一杯餘生傾倒其中,唯有淮宵可解他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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