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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婆子心中再怎麽疑惑不解,此時也知道自己犯了多麽愚蠢的錯誤——老爺雖然厭棄了未央,但宗正府一旦插手,未央的生死便不再是老爺所能處置的,她這番痛打落水狗的行為,在宗正府眼裏,無論未央有罪與否,她的舉動都是藐視天家列侯威嚴,莫說老爺會不會保她一個奴婢了,只怕依着老爺的性情,還會把她推出去當擋箭牌。

“老奴,老奴只是聽命行事,并沒有對大姑娘不敬的意思。”

王婆子惶恐不安,連忙跪地求饒。

“聽命?聽誰的命令?”

未央眉梢輕挑,道:“今日宗正丞在此,你也好好與他講上一講,這偌大府邸,究竟是誰要我死。”

王婆子下意識道:“都是老夫人——”

“刁奴!”

嚴睿聽王婆子将事情扯到嚴老夫人身上,連忙制止王婆子的話,厲聲道:“死到臨頭你還想攀扯老夫人,也不看看你自己是什麽身份!”

有道是家醜不可外揚,嚴老夫人再怎麽不待見未央,那也是家中的事情,傳出去便不好了,顯得嚴老夫人為人刻薄,更影響嚴家的名聲。

更何況,宗正丞在此,他怎敢讓嚴老夫人苛待未央的事情被宗正府的人得知?

嚴睿微怒,王婆子的聲音戛然而止——她是嚴府家生的奴婢,一家老小的性命都捏在嚴府手裏,若她将老夫人扯進來,宗正丞或許會饒她一命,但宗正丞一走,嚴家怎會放過她,以及她的家人?

還不如她将這件事擔下來,嚴家看在她忠心護主的份上,興許還能繞過她家人的性命。

想到此處,王婆子心下一狠,連忙改了說辭,道:“老奴怕狠了,這才口不擇言,是老奴的主意,跟任何人都沒有關系,是老奴見錢眼開刁難大姑娘。”

王婆子将所有事情攬在自己身上,嚴睿面上這才好看點,拱手對李季安道:“睿禦下不嚴,讓宗正丞看笑話了。”

“無妨。”

李季安微笑,目光落在未央身上。

天家最不缺的便是美人,可饒是他自幼生活在花團錦簇中,今日見了未央,仍不免為之驚豔。

未央長裙墜地,鬓發高挽,鳳目微挑,豔不可擋,整個人沐浴在微薄晨曦下,如怒放在地獄深處的曼陀羅花。

驚豔之後,李季安收回目光,道:“世家大族,奴仆衆多,其中難免有奸詐耍滑之輩。”

嚴睿連忙道:“正是這個道理,還望宗正丞原諒則個。”

宗正府掌天家列侯內務,素來由天家宗室子弟擔任,宗正卿位列九卿,宗正丞為宗正丞的副手,秩俸比千石,可不是他一個小小的少府門下秩俸四百石的考工右丞能得罪得起的。

他雖然不知道是何人将李季安請了過來,但未央毒殺老夫人的事情證據确鑿,李季安今日過來,無非是例行公事,他只需将事情原委說明,李季安查明之後,依舊饒不了未央——天家雖然對列侯們有優待,但當列侯犯罪時,無論是右扶風,還是宗正府,都會按律行事。

更何況,未央的母親與外祖父早已去世,身後沒有任何靠山,李季安不至于為了未央跟他過不去。

嚴睿這般想着,讓人綁了王婆子。

王婆子哭天搶地,被人堵着嘴拖了下去,絲毫不見剛才趾高氣揚謾罵未央的嚣張模樣。

周圍丫鬟婆子見折辱未央的王婆子不消片刻遭了難,心中惶恐,不敢再對未央不敬。

未央徑直坐在主座。

嚴睿不悅皺眉。

小丫鬟們捧着茶水魚貫而入。

未央接過茶,道:“究竟是奴仆偷奸耍滑,還是聽了旁人的授意,嚴右丞想來比誰都清楚。”

李季安既然被從霜請了過來,便代表着她的計劃已經達成了一半,她如今要的,不僅是還自己一個清白,更是要替自己早死的母親讨回一個公道。

嚴睿有甚資格逐她出府?

這裏的一切,本是她母親的,她母親死了,便是她的,該滾出去的,是嚴睿的一家老小,而不是她未央。

聽到未央将嚴睿喚做嚴右丞,李季安眸中閃過一絲疑惑。

未央便道:“我被嚴家逐出家門,剔出族譜,與嚴家再無瓜葛,自然不敢将嚴右丞喚為父親。”

清晨的陽光徐徐落在未央身上,她長長的睫毛微卷着,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配以眼尾的一抹殷紅小痣,将她面上的淩厲豔麗柔和了三分。

李季安手指輕扣桌面,收回目光,道:“嚴右丞此舉,究竟所為何事?”

嚴睿連忙将未央毒殺老夫人,卻被他的二女兒嚴夢雅誤服了毒藥的事情告訴李季安。

李季安輕啜一口茶,眉頭輕蹙,問未央道:“此事是女公子所為?”

未央迎着李季安審視的目光,面上一派坦然,道:“宗正丞明鑒,此事與我沒有任何幹系。”

嚴睿聽此,心中微怒,但礙于李季安在側,只得生生壓下心頭火氣,道:“證據确鑿,你還想抵賴?”

“下毒的從夏是你的貼身丫鬟,若不是你授意她對老夫人用毒,她怎會有這麽大的膽子?”

“我的奴婢做出來的事情,便一定是我的意思嗎?”

未央微微一笑,道:“若依嚴右丞的意思,王婆子奪亡母留給我的遺物,對我百般侮辱,便是嚴右丞的意思了?”

“你!”

嚴睿被噎得一滞。

他剛才還在納悶,未央一向牙尖嘴利,得理不饒人,怎會那般輕易放過王婆子,他現在明白了,原來是在這裏等着他。

思慮片刻,嚴睿道:“縱然不是你的意思,從夏對老夫人用毒,你也難逃管教不利之責!”

想起被吓得面無人色的老夫人,以及難産的嚴夢雅,嚴睿對未央的厭惡又多了一分,道:“你這些年來做出來的惡事,又豈止近日的這兩件?”

“似你這等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人,我只将逐你出嚴家,便是看在你死去的母親的面子。你不思己過也就罷了,反倒在宗正丞面前颠倒黑白,當真是不知所謂!”

未央道:“嚴右丞口口聲聲說我的丫鬟對老夫人下毒之事證據确鑿,但不知從夏是否已經認罪畫押?”

嚴睿冷笑,道:“她素來對你忠心耿耿,又怎會輕易認下此事牽連于你?”

“既是從夏不曾認罪伏法,嚴右丞有甚資格指責于我?”

未央向李季安施了一禮,道:“宗正丞明鑒,從夏是母親帶來的丫鬟,與嚴家沒有任何幹系。嚴家越過我,嚴刑拷打從夏,便已經是犯了欺壓百姓之罪,而今又肆意污蔑他人奴仆,更是其罪不輕。”

“你休得胡言亂語!”

嚴睿滿面通紅,道:“你母親既然是嫁給我為妻,她的奴仆我如何處置不得?”

“嚴右丞終于說實話了。”

未央鳳目微挑,涼涼道:“嚴右丞想處置的,只怕不止從夏一人吧?還有我母親出嫁之日的十裏紅妝。”

她以前總想不明白,嚴夢雅不過是父親養的外室生的女兒,模樣才情樣樣不及她,縱然楚楚可憐,父親也不至于處處偏袒嚴夢雅,從不肯相信她的話,而今死後重生,她才恍然大悟——她的存在,昭示着嚴睿貧寒的過去,只有她死了,嚴睿才能正大光明做這偌大府邸的主人。

可笑上輩子的她卻将嚴睿當做至親至近的父親,對嚴睿百般尊崇,哪怕心中恨透了嚴夢雅搶她的未婚夫,她也怕嚴睿傷心,不曾對嚴夢雅狠下殺手,後來更是以為嚴睿厭棄了自己,心灰意冷接受嚴睿送自己回鄉下反思的結局。

可是這樣一個她視為神祇般崇拜敬愛着的父親,對她卻只有算計。

嚴睿将她送回鄉下,心上人對她派出劫匪,她牽挂了一輩子的兩個人,竟是這樣不堪的貨色。

上一世的她,當真是被豬油蒙了眼睛。

思及往事,未央心底只剩下惡心,冷聲道:“而今嚴右丞未查明老夫人中毒真相,便将我逐出家門,為的不是替老夫人出氣,而是為的是母親留給我的萬貫家財!”

“放肆!”

嚴睿再也忍不住,手指重重拍在桌上。

然而未央卻是理也不理他,徑直繼續道:“我母親奮不顧身嫁你之時,你一貧如洗,身無立足之地,是我母親将你一家老小接來,在這府上過日子。”

“嚴右丞怕是忘了,這嚴府原不叫嚴府,而叫做蘭陵鄉君府,不過是數年前你說母親去了,再用母親的蘭陵鄉君門匾不合适,這才将門匾換做了嚴府。”

“我母親是鄉君,而你是白身,母親怕人說閑話,你心裏受不住,便動用了關系,為你在少府謀上一職,讓你得以入朝為官。樁樁件件,我母親哪裏對你不住?”

未央說起往事,嚴睿想起那個被她辜負的女子,心中不免生出幾分愧疚,然而比愧疚更多的,是他以前的窘境被未央重新提起。

嚴睿面色微尬,輕啜一口茶,掩飾着自己面上的不耐煩,想出口打斷未央的話,又恐此舉會引來李季安的不喜,只得生生忍下。

“我母親待你至真至誠,不惜與家族決裂嫁你為妻,你是如何回報我母親的?是在母親懷我之際,便在外面養了外室。你以為你瞞天過海母親甚麽都不知?不,你錯了,母親甚麽都知道!”

未央冷聲道:“只是那時外祖父戰場遇險,生死不知,母親無暇與你追究。後來外祖父死訊傳來,母親更是懶得與你再去分辯,只想着與你和離,此生再不見你,然而你卻勾結你的外室,毒害我的母親,母親身體受不住,只交代了後事,便飲恨而終。”

“你謊話連篇,颠倒是非!”

聽未央這般指責自己,嚴睿因發妻早亡而生出了的幾分愧疚心片刻間煙消雲散。

嚴睿打斷未央的話,搶白道:“你母親因病而亡,與我和謝氏有甚關系?你莫要仗着宗正丞在此,我便不敢教訓你!”

嚴睿惱羞成怒,伸手便要打未央,然而他的手剛剛擡起,便被一人攥住了手腕。

“嚴右丞,女公子終歸是鄉君之女,列侯之後。”

李季安面帶微笑,可眼底卻沒甚笑意,只是緊緊握着他的手腕,淡淡道:“你我身為朝臣,當知大夏規制。”

夏興,設爵二等,曰王,曰侯。皇子而封為王者,群臣異姓以功封者,謂之徹侯,又為列侯。

列侯與其子女有罪,當報于右扶風,由右扶風與宗正府共同裁決,其他官員無權問責。

嚴睿微微一驚。

未央血親盡喪,是一個無權無勢的孤女,李季安出身天家宗室,心思最是靈透,怎會為她出頭?

難不成,是聽信了她的胡言亂語?

作者有話要說: 漢興,設爵二等,曰王、曰侯。皇子而封為王者,其實古諸侯也,故謂之諸侯王。群臣異姓以功封者,謂之徹侯。

以上出自于《通典·職官》裏的《歷代王侯封爵》

漢朝沒有國公,人臣裏最高的爵位就是列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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