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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發現了。猗蘇腦海中除了這四個字以外一片空白。她的臉上也随之收斂了所有情緒,只一雙點漆似的眼木然地定在遠處某一點,猶如失路的孩童,在痛哭出聲前沉浸于片刻的茫然失措。

呆了片刻,猗蘇才慌慌張張地轉身,往巷子深處跑。奔了沒幾步,手腕便被人扣住,她吓得一激靈,甩手就想逃開。

“謝猗蘇!”白無常的兜帽拉得很低,倉促之間猗蘇險些沒認出他來。不等她說話,他拉了她就往巷子外跑,一邊瘋颠颠地說:“謝猗蘇你個笨蛋,這裏都是死胡同!萬衆矚目,真是飛一般的感覺!”

猗蘇本來咬住嘴唇不想說話,被他這麽一說,那點稀薄的難過頓時不見。

他們手拉手大笑着跑過青石板長街,到處人群紛紛散開匆忙避讓,盞盞紅燈籠飛快倒退成紅影,水晶珠子散落的光點在視線中搖晃,拉成作清透的光雨,他們沐浴其中。

這一瞬,猗蘇覺得自己好像輕盈得真的可以飛起來。

停下腳步的時候,二人已經到了冥府下裏的舊城。歲月更疊,昔日的房舍已成廢棄的迷宮,鮮有人踏足。猗蘇靠在一堵石牆上大口喘氣,雙頰微紅:“我都快忘了跑是什麽感覺了。”

白無常一路狂笑,此時咳嗽連連,看向她的眼睛裏卻有平穩而溫和的光:“剛才……剛才買的燈籠都跑掉了……”他緩過氣來,将她跑亂的發髻揉得更亂,語調卻比動作要柔和太多:“你還好吧?”

猗蘇拍掉他的爪子,笑着嗔他:“我沒事。倒是你,這樣嚣張,不怕被冥君罰麽?”

“沒事。”白無常豪邁地一甩頭,面具上的舌頭也異常妖嬈地在空中一卷,“本大爺是什麽人?這點小事何足挂齒!而且……”他頓了頓,“惡鬼之類的謠傳,實在是太過分了。”

猗蘇低頭笑了笑,緩緩問他:“在你眼裏,我們和其他鬼怪看起來有區別麽?”

白無常沉吟片刻,撓撓頭:“其實沒什麽區別,不過是煞氣重了有了形态,顏色形狀都因人而異。”

“那我是什麽樣子?”

“嘛……”白無常吊了她好半天胃口,最後居然一扭頭,“不告訴你。”

猗蘇揪了他的衣袖不依不饒:“話說一半留一半,娘娘腔。”

“你這是哪學來的……”白無常啧了聲,顧左右而言他,“啊,要到放煙火的點了!”說着他的手臂在猗蘇腰間一托,就拎着她上了屋脊,左右四顧,一臉勉為其難:“也只好在屋頂上将就一下了!好歹這裏還挺結實不會塌。”

這屋子原本就高,立在其上舊城頓時一覽無餘。交錯迂回的街巷、古舊空寂的黑瓦房鋪展開去,一直沒入忘川下游連片暗紅如血的花叢中。這裏沒有燈火,天空藍得愈發深而純粹。猗蘇不由向來時的方向張望,遠遠只見得星點成團的暖光,倒映在忘川水裏,一路潺潺流來,逐漸沒入舊城鋪天蓋地的靜谧和黑暗中。

她抱膝坐下來,看着眼前景色一時失語。

“開心嗎?”白無常在她身畔坐下,淡淡問。

“嗯!”猗蘇很用力地點頭,顯得孩子氣。

他輕笑了幾聲。

她一粒粒數着手腕上的串珠,終還是忍不住問他:“送我東西,準備我喜歡的吃食,還帶我上岸,為什麽突然對我那麽好?”

“我以前對你不好嗎?”

這反問着實刁鑽,猗蘇噎了片刻才很沒底氣地說:“那也沒有……但是……”這樣的好太容易讓人想入非非,以為他對自己有意。

“你很想看我的臉吧?”默了片刻,白無常忽然冒出這麽一句。

猗蘇驚得一跳,轉頭瞪他:“哈?”随即補上一句:“好奇也是正常的吧,冥府又有誰不好奇你和黑大人長什麽樣?”

“別管其他人,謝猗蘇,你是怎麽想的?”白無常語聲輕緩,卻如同含了千鈞重量,沉沉壓在她心頭。

猗蘇停止撥弄珠串的動作,低頭不敢看他:“我的确想。”

夜晚的空氣好像一瞬間凝滞。她把頭垂得更低,卻被他溫柔而有力地擡起下巴。他定定看着她,忽地就笑了,拿腔拿調地說:“要對奴家負責哦。”

猗蘇的臉不自覺紅了,下意識要彎唇,喉頭卻哽住了。

他的手指在耳邊勾了兩下,單手托住面具下颚,動作頓了頓,緩緩将面具移開。

也就在這剎那,長嘯撕裂夜空的寂靜,散裂出絢爛明麗的煙花,點亮了一整片蒼穹。

燦爛的光影變幻下,謝猗蘇第一次看到了白無常的真面目:比所能想象的要更清俊的容顏,眉眼清淡卻不淩厲逼人,一笑間唇邊兩個梨渦微凹。

他低頭向她靠近,吐息溫熱:“記住我,記住這張臉,聽到沒有?我等你已經等了太久……”

繼看到了白無常的臉之後,謝猗蘇又嘗到了他嘴唇的味道。

☆、不會再失憶

這是謝猗蘇從九魇脫身後的第四十九年。她又一次在新的一年到來後,什麽都不記得了。

從寫滿記憶的玉簡上移開神識,猗蘇看向面前一身紅衣的姑娘,不确定道:“你是……阿丹?”

“不然還能是誰?”阿丹飛她一個眼色,懶懶歪在江邊大石上,抹着蔻丹的指尖在面頰上有節奏地輕敲,眉眼間盡是愁色,确實如玉簡上所言,相貌頂尖,可惜整日一臉苦相。可她的人品,卻是最信得過的。

猗蘇踟蹰片刻,問她:“那麽,白無常又是哪位?”

“唉……”阿丹幽幽地嘆了口氣,“阿蘇你這十幾年都這樣,說不過三句就開始問白無常的事,真真是癡兒。”

“因為這玉簡上一開頭就寫了他的事,我才會在意。”猗蘇被阿丹姑娘勘破紅塵的語氣噎了一噎,試圖解釋。

對方顯然不信,鳳眼一挑,變臉飛快,笑盈盈地支頤問:“都寫了些什麽呀?”

“也就他是陰差,個性……比較獨特,挺照顧我,嗯……”猗蘇大致概括了一番,話卻越說越慢,最後只得打了個哈哈,“就這樣。”

阿丹白了她一眼:“說謊精。喏,那位大人來得正好,你去問他好了。”

猗蘇順着阿丹視線看過去,只見河岸邊盛極凋零的彼岸花樹下,不知什麽時候多了一個黑衣青年,戴了高帽和一只獠牙長舌的面具。見猗蘇瞧他,黑衣人輕咳一聲道:“那個……我是黑無常,是來提醒謝姑娘看玉簡的……”說話聲音出奇地羞澀。

“不煩黑大人費心,我早就提醒阿蘇了。”阿丹對黑無常的态度頗不客氣,昂了下巴看都不看對方一眼。

“阿丹姑娘,昨日我、我真的不是那個意思,請別在意……”黑無常說着說着聲音就低下去。似乎可以透過面具看到他因為焦急尴尬而紅彤彤的臉。

阿丹翻了個白眼,哧地一聲笑:“切,誰要和你計較了。阿蘇急着問你白大人的去向呢。”

“啊,是、是。”黑無常無措地搓搓手,向猗蘇道,“有兩個麻煩的亡靈逃了出去,白無常今早就去大荒公幹了,不久就會回來的。謝姑娘莫急,莫急哈。”

猗蘇想說她不着急,可想到玉簡大段各種日常細節最末,那兩行新添上的文字,就如百爪撓心:

--我喜歡他。

--原來他也一樣。

猗蘇的确想見白無常,想知道他究竟是否和玉簡中記敘地一般散漫風趣卻體貼細心,想知道自己明知會忘記卻仍然要提起的感情,是否值得,想知道……他是否真的喜歡……

念及此,猗蘇不由羞赧起來,強自平淡說:“我明白了,麻煩黑大人了。”

黑無常又拘謹地行了禮,方離開了。

阿丹這時發話了,一出口就是戲文腔:“眉眼含春,嬌滴滴端得是二八芳華,守得花兒,待得郎君歸。”

猗蘇默了片刻,才憋出一句:“啊?”

阿丹飛她一個白眼:“還是那麽懵懵懂懂。”她嘴一努,笑得很有深意,“我記得昨天早上你手上還沒這麽一串珠子。”

猗蘇依言看向右腕,一串瑩瑩的紅玉珠串在天光照射下濃豔如凝血、淡處又似朱砂,這鮮豔的顏色好像喚回了什麽丢失的心緒,喜悅卻也苦澀。她默默将袖子向下一拉,将珠串擋住,遮掩說:“大概是白無常送的。”

“年輕真好吶,”阿丹忽地就換作一臉老成,幽幽嘆了口氣,“又是送東西,又是請吃飯,還帶到岸上逛夜市,你這妮子要不動心也難。”

玉簡上明白寫着,居于忘川之中的“惡鬼”是不能上岸的。猗蘇不由挑了眉追問:“上岸?”

阿丹哀怨地瞪她一眼:“還不是白無常偷偷帶你上去的,明知故問想和我秀恩愛是不是!”

猗蘇噎了噎,窘道:“怎麽可能!”

阿丹刮了兩下臉頰羞她:“不和你廢話了,癡兒說謊精。”語畢迅速消失在了忘川水波之中,只餘猗蘇一個人茫然四顧,最後決定再把玉簡看一遍:

九魇是忘川千萬年來怨靈積聚而成的時空斷層,謝猗蘇自其中而來,卻無人知曉她為何會落入那戾氣深重的空間,更無人知道她是怎樣脫身。猗蘇魂魄不全,皆以怨氣補足,是以每一年的記憶都會随着淨化離體的戾氣消失。

但是每一年的記錄中,都會出現白無常的名字。

也許在猗蘇昨天承認之前,她其實已經喜歡白無常很久--以一年為期的,不斷重複了幾十次的暗戀。

猗蘇垂頭,竟然感覺到了稀薄的悲哀:到了明年,她又會再次重複一切。到底什麽時候,她才能毫無顧慮地将心情吐露?

以她現在的軀體,絕無可能。

猗蘇是被岸上異常的騷動吵醒的。從水中鑽出來,擡頭一瞧,天才蒙蒙亮,細雨如帶,遠處中裏鬼門的方向燈火通明,吵吵嚷嚷,不斷有看熱鬧的小鬼湧去。心突然跳得很快,猗蘇汲水奔到岸邊,左右四顧,向着路過的牛頭怪喊:“發生什麽事了?”

對方一邊跑一邊頭也不回地叫道:“聽說有陰差出事了……”

她僵了一瞬,随即用力甩開不祥的猜想,扶着花樹冷靜片刻,回頭一看:阿丹不知何時立在身後,表情出奇嚴肅,峨眉微壓,一雙鳳眼竟顯得冷厲逼人。

猗蘇讪笑幾聲:“你也醒啦。”

對方卻按住她的肩頭:“你哪裏都不許去。”

猗蘇的喉頭好像堵了團棉絮,任她怎麽努力吸氣吞咽都無濟于事。前所未有的晦暗情緒湧了上來,竟讓她真切有了些淚意。哽了片刻,她才勉強成句:“你……知道了什麽?”

阿丹沒回答,放在猗蘇肩膀上的手愈發用力,鉗得她生疼。

猗蘇回身,用力掙脫她的手,咬牙問:“到底發生了什麽?”

回答她的仍然是沉默。

随後,猗蘇心中的答案被印證:

一個小鬼驚叫着跑過:“白無常出事了!白無常出事了啊!被大荒的亡靈咒死了啊!”

一個小鬼對死亡大驚小怪原本是件好笑的事。可這一點都不好笑。

等猗蘇回過神來,她已經一只腳踏上了河岸,渾身發軟發抖,面如金紙,雙目都陰沉沉得帶了死氣。阿丹攔腰拽住她,尖聲道:“你也不要命了?這時候過去有什麽用!被抓住了也落得魂飛魄散有什麽用!黑無常之後肯定會和你講清原委的!你就等一等!”

猗蘇低頭不說話,只是死命甩脫她。外袍在拉扯間散亂,她回頭幹笑:“等一等?怎麽可能!”說完,她足下一蹬,上了岸。

不過須臾,聚集在鬼門關的人流已經朝着下裏的蒿裏宮而去,隐隐約約看得到被簇擁的棺椁。猗蘇不假思索,拔腿就沿着河邊小徑向目的地急沖。

跑着跑着,鮮紅的燈火就成了模糊的一團豔色。猗蘇一抹臉,是濕的,卻并非因為雨滴。

第一次流出眼淚居然是在這種狀況下,着實諷刺。

跑過了中裏鬼城邊緣,愈接近下裏,房屋逐漸密仄,猗蘇躲在屋檐下的陰影裏,只要一步就會沖進人群裏。不害怕是假的,正如阿丹所言,擅自離開忘川,下阿鼻地獄都是輕判。

可是,在她見到他之前,他怎麽可能就死了呢?陰差怎麽會死?他怎麽會死?他怎麽能死!猗蘇腦海中再無別的念頭,來回往複的只這幾句。

人流在她面前湧過,朝着緊閉的那兩扇青銅大門而去,純白的棺椁被四個黑衣人擡着,鮮明而觸目,周圍簇擁着或驚異或恐懼的鬼怪,而猗蘇始終畏縮在陰影的庇護之下,看着他們愈來愈遠。

這就是她所能達到的極限?

堵在喉頭的那口郁氣終于化形吐出,是殷紅的怨氣。猗蘇擡手,看着指尖萦繞起愈來愈濃的赤色,不禁想笑:看來體內的戾氣先一步崩潰了。既然如此,一不做二不休。她一矮身,鑽進了人群,推開面前的所有阻礙,向着那棺椁發足狂奔。

她大概撞倒了很多人。

發現了猗蘇是“惡鬼”,人群自然而然地在驚叫聲中分開,猗蘇就快追上那四個黑衣人時,有誰終于回過神大喝“抓住她”,局面旋即變成了圍追堵截。

猗蘇全身戾氣已在暴走邊緣,血紅氣息萦繞身周,陰寒狠戾。她面沉似水,下手毫無猶疑,輕而易舉地就揮開了阻截者。她腦海中僅存的意念只有追上去,在那個棺椁被關在那兩扇門後之前追上去,确認她喜歡的人不在那棺木裏,一切只是個誤會……

猗蘇已經追上了那隊人,甚至摸到了棺椁光滑而冰冷的表面。那兩扇死氣沉沉的大門吱呀呀地開啓,門後除了黑暗什麽都沒有。

她還要跟上去,卻被人攔住了:“謝姑娘,你不能進去。”

擡眼一看,猗蘇恍恍惚惚地反應過來:是黑無常。她幾近祈求地說:“放我進去,我就看一眼……就一眼……”

黑無常手中的鎖鏈仍然橫在她眼前。

猗蘇沖他笑了笑,這笑豔極卻也悲恸,她随後伸出手,捏住鎖鏈向下一拉。戾氣瞬間消解玄鐵,她就勢撲在棺尾上,沖進了蒿裏宮。

青銅大門在她身後阖上。

随後,一列火炬逐個燃起,将這全黑的大廳照得敞亮。

擡棺的黑衣人将棺椁卸下,散成一排站立,面朝猗蘇,清一色的無臉面具。他們身上透出凜凜的寒氣,殺意漸濃。

“就讓她看一看罷。”黑無常的聲音傳過來,這四人的殺氣頓時泯滅無蹤。

猗蘇僵硬地上前,一口氣推開兩層棺蓋,手不住地發抖,視線在大廳幽深處滞留許久,終于緩緩移向棺內,一個白衣人躺在裏頭,戴了長舌的面具。

猗蘇的手在半空張了張,此時已經連發顫都覺得困難。

然後她揭開了面具。

作者有話要說: 裁判:1號球員白無常判罰下場

大家不要緊張,擡頭看文案,大魔王冥君還沒出場呢_(:з」∠)_

☆、終焉與起始

猗蘇上次看見面具下的這張臉,是在祓禊節漫天燦爛的煙火下,他笑時眸色如同融化的琥珀,唇邊兩個梨渦淺淺。這張臉的主人湊着她低語:

“記住我,記住這張臉,聽到沒有?我等你已經等了太久……”

猗蘇的确是記住了。

此刻在蒿裏宮中,她甚至連帶着回憶起真正第一次見到他面龐的情形:

他自缭繞的血紅戾氣中走出,慘白衣裳,手執招魂幡,衣袖翻飛間威壓逼人。

猗蘇因戾氣暴走神識昏聩,只覺得這人礙眼,想殺了他卻連擡手都沒了氣力,足下一軟就跌坐在清淺的水塘裏,擡起的臉龐無畏而冷淡。

他一步步走到她面前,蹲下身,不耐煩似地取下面具,反手一抹額際汗水,笑嘻嘻地問她:“你到底是誰?好好的姑娘怎麽從那鬼地方出來,還一身煞氣?”

猗蘇以為他在反語嘲笑她的落魄,便冷聲答道:“我誰都不是,不過是想活下去。”

對方的臉色凝了凝,雙目微眯,随即大笑着揉她的發頂:“本大爺乃冥府白無常,瞧你還有幾分骨氣,就準你活下去好了哈哈哈哈哈。”

猗蘇狐疑地瞧他,過了許久才确信他已無歹意。這口氣一松,她便昏厥過去。

後來猗蘇從別人口中曉得,她因無法控制體內戾氣,一從九魇脫身就擊傷了四個陰差,煙滅了一個過路的陽魂,引發了一場不小的騷亂,本應以怪物之名被斬殺。白無常卻力壓衆議,擔保她絕不會再惹禍端。

可這些,白無常對她只字未提。

他在猗蘇醒來後大搖大擺地出現,叩着自己的面具賤兮兮地問:“你到底叫什麽名字?”

“不知道。”猗蘇那時的态度可謂冷淡,吐出三個字看都不看對方,只是靠在三千橋橋墩上沉默。

“哦--?”白無常拉長了聲調,晃了晃腦袋,随意道,“那就由本大爺來個你起個名字吧!你穿黑衣服,就叫小黑?”

她睨他一眼,在岩石上轉了個方向避開他:“無所謂。我不需要名字。”

白無常輕輕松松飄到她面前,誇張地一甩頭:“怎麽會無所謂?”他露出的雙目向上一撩,戲谑裏頭帶了點靜肅:“你叫謝猗蘇。如果沒錯,猗蘇二字應當取自仙山猗天蘇門。”說着他便将一塊寫了這三字的牌子在她眼前一晃。

“猗、蘇?”她喃喃,卻什麽都想不起來,于是冷冷地瞧他,“你怎麽知道?”

“不信?是你意識不清的時候告訴本大爺的。”

猗蘇低低地笑了聲,倒叫對方一愣:“我信了。”

“算你識相。這鬼地方,你也就能相信爺了!”話說得痞氣,白無常的舉止卻算得溫和,至多把她的頭發揉得亂七八糟。

聞言猗蘇只瞥他一眼,瞧着并不想再搭理他。可在心裏,縱使是那時的她,也是感激并相信他的。

一如她在今晚之前相信他會自大荒歸來。

可是他現在躺在這棺椁之中,再不會對她笑,再不會揉亂她的頭發,再不會拖長了音調叫她的名字,再不會有人對她那樣好。

猗蘇只覺得頭暈目眩,死死抓住冰冷的棺板,瞪大了眼再次強迫自己看向棺中人的臉龐,卻有人将面具戴回了原處。她擡頭,向黑無常慘然一笑,太陽穴那裏突突地跳,宛如有什麽要撕裂肌骨鑽出。

随後,腦海中一陣劇痛,宛如千千萬萬根細針入骨,将一層膈膜戳破,有什麽東西解脫桎梏,席卷而來。

黑衣陰差的目光落在猗蘇身後,輕輕嘆了口氣。她昏昏沉沉地回首,驚駭地發覺方才還好好立着的四個黑衣人竟匍匐在地,傷處盤繞着她再熟悉不過的戾氣。猗蘇驚惶地去瞧黑無常,他近乎憐憫地看過來,令她頓時通體生寒。

她緩緩擡手,映入眼簾的是已然被血紅戾氣侵蝕得不見原樣的白骨。

是了,她本來不過是魂魄作骨、戾氣化肉的帶肉骷髅。

可即便是這樣的謝猗蘇,白無常也不曾鄙薄輕待。

第一次失去記憶的時候,那年冥府罕見地下雪,忘川結起薄薄浮冰,花樹一夜結了滿枝的冰棱,舉目望去一整個晶瑩剔透的世界。猗蘇茫然無措地看着忘川的住民在冰上滑着笑鬧,再轉頭看向抄着手三兩簇擁着在岸上走着的鬼怪,始終沒人搭理她,她能做的只有抱緊自己手臂,覺得自己從頭到腳都寫着格格不入--岸上岸下兩個世界,都沒有她的位置。

猗蘇便在最大的那棵樹下蹲下來,仰頭看着細而尖的冰錐,冰冷的水滴紛紛落下,将冰棱尖段磨得圓潤,宛如殘蠟。被滴了一臉的冰水,她卻不覺得冷,心情反而好起來,微微一笑。

也就在這個檔口,後腦一痛,雪水滲進頭發,她被誰用雪球擊中。回頭一瞧,一個小鬼叉腰看着猗蘇笑:“活該!惡鬼!”

惡鬼是什麽意思,對于失憶的猗蘇全然意義不明。可話語中的惡意卻明白不過地傳達過來,她呆了呆,下意識反駁:“我……不是惡鬼。”

那小鬼捏圓了一個雪球,大力一擲,猗蘇閃得還算及時,卻仍然落得滿頭雪塊。對方稚氣而理所應當地斥責:“忘川裏的都是惡鬼,都是壞蛋!壞蛋滾開!”語聲未落,小鬼猛地尖叫,向後倒退兩步,踩着雪水滑倒在地上,一手撐地,另一手發着顫指着猗蘇。

她莫名其妙,側頭看了看冰面,模模糊糊映出一張臉……一張開始崩壞潰爛的臉,戾氣似血水橫流。原來自己生氣了啊。這麽看,她果然是惡鬼沒錯。猗蘇冷靜地想,背過身緩緩朝着河中心走去,就這麽沉到忘川下應該也不錯。

才走了幾步,肩頭便被人按住了。

她沒回頭,不想被人看見這醜惡的模樣,便要掙開,卻被定了身似地動彈不得。那人的語氣很淡:“怎麽又忘了控制情緒?”說着便繞到她面前來,是個白衣陰差,手中招魂幡在她身周揮舞。不過片刻,猗蘇感覺到自己的身形已恢複原狀。

猗蘇縮了縮,低下頭道歉:“對不起。”頓了頓複問,“請問你是誰?我……又是誰?”

對方的動作頓了頓,随即哈哈哈幾聲長笑:“你也會開玩笑了?”

“我沒有開玩笑。我什麽都不記得了。我真的是……惡鬼嗎?”

回答她的是一陣沉默。陰差審視猗蘇許久,那眼神有幾分悄怆。他最終相信她,語聲好像是從唇齒深處憋出:“我是白無常。你叫謝猗蘇……不是什麽惡鬼。只要控制好情緒,就不會出事。”

她擡頭對着他笑:“那麽……可不可以把我的感情封印起來?”

白無常那時默默無語很久,眼神有些沉。最後他一甩頭:“能,怎麽不能。”

于是猗蘇的喜怒哀樂就此被一道咒印封在魂魄內。這才是她情感稀薄的真相,是她一次次喜歡上白無常、卻始終無法确信的緣故。那時的猗蘇,只想要安安穩穩地在忘川活下去,便放棄了感情這一曾為人最大的證明。

可她終究還是在許多年後,連安穩的日子都放棄,在這裏徹底失控,撞開封印,以戾氣殺了四個人,成了不折不扣的惡鬼。

如果聽了阿丹的話,乖乖待在忘川,事情是否就不會發展到這個地步?猗蘇自嘲地想,随後輕輕搖頭。也許在內心深處,她是預料到眼前的結果并抱以期待的。沒有白無常,便沒有今日的謝猗蘇。他已成為她一次一次重新來過的意義。他若不在,她也無需再往複着忘記與記起的輪回。她終于能夠名正言順地堕入極樂的地獄。

猗蘇其實是懷着自毀的覺悟沖入人群,來到蒿裏宮的。

于是她面向黑無常,微笑:“趁我還清醒,下手吧。”

黑衣陰差偏過頭,似乎不忍:“謝姑娘,現在控制住戾氣還來得及。”

“因為要控制戾氣,我不得喜怒嗔癡。因為戾氣會反噬,每年我都會喪失記憶。”猗蘇的聲音在發抖,“這樣的日子本就沒什麽意思,現在沒了念想,就此消失也算是為當年那陽魂償命。”

“白無常……他只會希望你活下去。”黑無常的語聲艱澀。

說話間,猗蘇的五感随着形體的潰爛而急速失效,眼前先是糊糊的一片紅,随即被漆黑籠罩,什麽都看不見。她扶着棺木滑倒在地,向着虛空伸出手:“那我只能讓他失望了。”

隐約聽到黑無常的嘆氣聲,而後所有聲音也如機括操縱,猛地戛然而止再無動靜。然後是嗅覺,空氣中原本帶着點潮氣的鏽味也消失了。

随即,她連背後棺椁的冰冷也感覺不到。

就好像徹底沉入無聲無波的深淵,她孤身一人,飄在虛無中。

意識也渙散開來,猗蘇昏沉地想:黑無常怎麽還不了結幹淨?

仿佛是回應她的疑問,已然不存在的舌尖猛然湧上生澀的血腥氣,那樣苦而濃烈。

如強風下的燭火,她的意識兀地就此中斷。

作者有話要說: 裁判:2號球員謝猗蘇判罰下場

觀衆:主力(jue)都下場了還看個毛線啊!

裁判:還有替補球員!

_(:з」∠)_五章了,趴地求收求冒泡,以節操擔保強力替補馬上出現了

☆、自深淵而歸

她深陷泥沼一般的黑暗,什麽都看不到,什麽都聽不到,只能感覺到,自己在一點點向下落入更深更可怖的黑暗之中。在這莫測的陰暗中,有什麽蟄伏着蠢蠢欲動。這不愉快的感覺似曾相識,卻怎麽也想不起來。

忘川邊火焰似的花樹在眼前一閃而過,蒿裏宮中的光景随後在腦海中複蘇:那毫無生氣的空氣,那冰冷的棺椁,那面具。猗蘇恍恍惚惚地覺得胸口一陣鈍痛,只想着就這麽沉淪到黑暗的深處也不壞。

“喲,你怎麽又回來了?”

寂靜驀地被打破。這是道雌雄莫辨的聲音,說話調子柔和,咬字飄飄的仿佛徜徉在虛無的邊際,話語間毫無感情,聽了只覺得陰冷。猗蘇愣了許久才聽明白這道聲音的意思,機械地重複:“回來?”

黑暗與她的身體黏合地愈發緊,好似在回應這疑問。這淤泥般的黑暗如蛇,冷冷地一點點盤繞上來,一瞬激發了意識中沉睡的某些回憶。

猗蘇最初的記憶,就是這般懸在黑暗中,從發頂涼到腳趾。這裏是忘川九魇,怨靈造就的時空斷層。她那時發了狂一般地只想着出去,只想活下去。也是這道聲音悠然地問:“你真的想活下去,哪怕成為怪物?”

彼時,她咬牙切齒地答:“我只要活下去,只要能活下去我什麽都可以幹。”

于是纏裹着她的黑暗化作血肉,給了只有殘缺魂魄的猗蘇身體。

而現今的謝猗蘇卻只能回答:“作為怪物活下去,果然太難了。”

“哦?所以你放棄了?”冰冷無感情的聲音好像在嘲諷她的反複和軟弱。

攥緊雙拳,猗蘇朝着黑暗中喊話:“那你告訴我該怎麽做啊!被戾氣控制着,不能悲不能喜,要一次次從頭開始,這樣真的叫活着?這麽活着又有什麽意義!”

說到底,這聲音是否一開始就是在戲弄她,以便觀賞這進退兩難的窘态?

念及此,她愈發憤怒起來。可這憤怒和自己的無力相較,卻顯得那樣稀薄。

“被戾氣控制?不過是你太弱罷。因為一個男人就不想活下去,還不如讓我們吃掉你。”這話一出,黏膩的黑暗立即貼得愈發近,緊緊包裹着她,洶湧的戾氣蓄勢待發。

猗蘇擡頭,牽動并不存在的唇角:“那就……吃掉我吧。”

随後,劇透驟然襲來。她本以為自己早沒了痛覺,卻在這蝕骨的戾氣面前痛呼失聲。九魇确然在吃她,細嚼慢咽,由外及裏,一點點地吞噬謝猗蘇的存在。

--“白無常……他只會希望你活下去。”

腦海中閃過黑無常的聲音。

白無常……他會怎麽想?她漫無目的地思索,猛地就記起某時某刻,他攀着一枝含苞待放的彼岸花,頭也不回地低聲說:

“雖然是陰差,但我到現在也未必明白死到底是什麽東西。”

猗蘇那時笑嘻嘻地嘲他:“怎麽突然說這個?怪正經的。”

他卻回頭,素來帶笑的眼淡淡的好像染了金黃樹影的秋水,清澈而冰涼,他緩緩一字一句地對她道:“凡人過完一生就是死了嗎?可是他們還會轉生。這一世,和之後的每一世,對他們來說又有什麽分別?”

“那你說,我算是死了嗎?”猗蘇反問他。

白無常沉默片刻,眼尾一彎,那弧度有些凄怆:“你每年都會死一次。”

她故作輕快道:“那不就成了。我每年都活得很快活,就算重複着一樣的日子,可對我來說,都是全新的、有趣的啊。對凡人來說,也是一樣的道理。”

白無常深深看了猗蘇一眼:“那麽對神魔鬼怪而言,死又是什麽?”

她覺得白無常與平日頗不同,卻又說不出這蕭索的氣态從何而來,只讷讷道:“魂飛魄散?”

白衣的陰差啪地一聲折了手中的花枝,擱在掌心叩着,話說得漫不經心:“我倒是覺得,人也好,仙魔也罷,沒了記憶都等同死了一回。”

她那時莫名覺得有點難過,卻又無法産生足以稱作哀痛的情緒,便只能讪讪一笑帶過。如今回想起來,他話中尚有一層意思:他已看着猗蘇死了一次又一次。可猗蘇覺得,如現在這般,就此消失在這個世間,才是真正的死亡。

可那時候,白無常還揉着猗蘇的頭發說了一句:“可不管怎麽說,活着總要好些。”

自己這樣任性地決定邁向終結,是否是一種背叛?

她竟在劇痛中猶豫起來。

況且……他有沒有可能,并沒有死?

這個念頭宛如驚雷,照亮了此前忽視的疑點:陰差應當是仙人,為何還會有軀體存留?黑無常縱容她殺死那四個擡棺人,是否也是為了掩蓋什麽證據?白無常真的只是發生了意外?……

疑窦的答案,只有活下去才能得到。

哪怕只有微末的可能性,一想到白無常可能還活着,猗蘇就歡欣鼓舞起來。

要活下去。她還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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