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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被吃掉。
但她不準備如之前一樣受制于戾氣。要活,就要活得更好些。
“又反悔了?”那聲音适時響起。
猗蘇指骨合攏,試圖抓住虛空中無形的濁氣,發出低低的笑聲:“只要把戾氣吃掉,變得夠強,就可以了。”
“說得簡單,這事從未有人做到。”
她将意識深深地沉下去,想象着在身周築起一道屏障,将稀薄的一層戾氣裹在其中,緩緩地向內擠壓、再擠壓。這比任由戾氣侵蝕魂魄更為痛苦。陰寒的氣息霸道地流竄,仿佛要徹底奪過這軀幹的控制權,帶來的是一波又一波無休止的沖擊:用多大的力道擊過去,就會有多深的痛楚。
猗蘇只能凝神将分散的戾氣逐個擊破,以自身微不足道的力量緩慢分解這寒冷而強大的氣息。
不僅如此,她同時還要維持體外的屏障,阻擋濃稠黑暗的迫近。
不知過了多久,猗蘇終于将體內的戾氣消解。可這不過是千裏之途的第一步罷了,這點力量,遠遠不夠。
她一次次重複着相同的過程:将戾氣擠壓入體,化解戾氣,再次解開屏障……
九魇是個深不可測的怪物,她只能一點點啃噬。可她足夠耐心,也足夠貪心。謝猗蘇再次滿心只想着要活下去,可卻不再是為了活而活--她還有許多事要做。
在這空間中,時間無關緊要。
猗蘇在心中默數着構起屏障的次數:三千零十八……三千零十九……
聲音偶爾會出現。初時往往沒過多久,就會來一句“還沒放棄,了不起嘛”雲雲的刻薄話,後來卻漸漸寡言起來,出聲也是“你還真是不折不扣的怪物”之類的古怪言論。
她始終沉默,專心于這不見終結的流水席。
這“筵席”散得突然。猛然間,五感通達清明,這空間的動向她了如指掌。身體灼熱,從頭到腳脫胎換骨。這軀體真正為猗蘇所掌控,戾氣游離于其中皆乖乖馴服。她知道自己終于成功了。
“既非人,又非神魔鬼怪,魂魄為骨,戾氣作血肉。你啊,已經是游離于三界之外的怪物了。”猗蘇總覺得這道聲音裏透着說不清道不明的驕傲喜悅。它沉寂片刻,方繼續悠悠然地道:“萬物有靈,生者為生靈,死者為死靈,我等含怨者為怨靈,你生于怨氣,卻無怨氣,非死非生,便叫靈如何?”
猗蘇翻轉手掌仔細察看,随口應道:“也好。”
那聲音第一次露出情緒,嘆了口氣。
她舉目四顧,笑着說:“我居然有點喜歡這裏了。我該叫你什麽?”
“我們就是這九魇。”
“九魇,”猗蘇足踏虛空,穿過黑暗向前,“我要走了。”
沒有回答。
“我可不會再回來了。”她擡手,面前漸漸現出一線光亮。太久沒見過黑暗以外的東西,她一瞬間竟被刺得雙目含淚。
伸手扒開這條縫隙,猗蘇走入光明之中。眼前景物逐漸清晰,霧氣缭繞,忘川一如既往緩緩流淌。兩岸紅似火的花樹直伸入紅褐的水波中去,倒影一片深深淺淺的赤紅。
九魇的入口附近仍舊荒涼無人。
穿過彌漫的水汽,行過那片長滿鬼草的淺灘,途經休橋,便到了忘川繁忙的中游。
從水中冒出的、停下動作看向猗蘇的惡鬼中,竟有不少曾經的熟識面孔。猗蘇徑直踏水來到近下游處那個拐角,那株繁盛的花樹竟已在年月中長歪進水中。樹幹上坐着的紅衣姑娘猛然擡頭看過來,豔麗而愁苦的臉容一瞬盡寫着驚愕。
“阿丹,別一副見鬼的表情,你沒看錯。”猗蘇笑眯眯地走過去,“我回來了。”
阿丹眼眶一瞬有點紅,轉而白她一眼:“誰等你啊,慢都慢死了!”
猗蘇忍不住就彎唇,鼻子卻有點酸。
“謝姑娘。”
聞聲,猗蘇震了震,轉頭看向來人。黑衣陰差垂手站在花樹間的空地上,似乎踟蹰了一下,汲水到她面前,伸手:“謝姑娘的東西。”
低頭一看,是那串紅玉珠鏈。
喉頭哽了哽,猗蘇小心翼翼地接過來,戴回腕上,擡眼才發覺自己竟然哭了。她隔着淚水看向黑無常的眼睛,極緩慢地一字字問他:
“白無常,真的死了嗎?”
作者有話要說: 猗蘇:我胡漢三又回來啦!
預告:下章替補真的要出現了^▼^
BS的小枝蛛大大畫的場景圖,大家可以感受一下忘川上游人煙稀少的感覺
☆、疑是故人來
“白無常,真的死了嗎?”
黑無常的眼神近乎憐憫,他不動聲色地轉開頭,說話的語氣仍然那樣平和腼腆:“謝姑娘……請節哀。”
猗蘇原本就沒想過從他這裏得到第二個答案,可真正由他再次确認,心頭仍舊一陣沉痛。她卻沒有沉湎于這痛楚中,只利落地反手擦幹了眼淚,抿抿嘴,轉而問道:“我在九魇待了多久?”
阿丹插口道:“正正好好兩百年。”
猗蘇扯了個笑:“倒是吉利。”
黑無常沒再說話,卻也無要離開的跡象,只是靜靜立在原地。阿丹神情冷厲地睨了他一眼,明顯刻意無視了他,湊過來親親熱熱地和猗蘇說:“來來來,我來和你說說這百年間又有幾多癡兒怨女不聽我的勸告,一時失足……”
猗蘇怔了怔,掃了黑無常一眼,黑衣青年好似全然沒感覺到阿丹的敵意,卻不知是真的一無所知還是粉飾表面的太平。這兩人之間橫生芥蒂,令猗蘇頗為無措。
便在這當口,黑無常猛然開口:“謝姑娘,那個……其實,如今你已不必居于忘川……”
滞了一滞,猗蘇才明白他應當是看出自己身周再無戾氣,已非“惡鬼”。阿丹捉住她的手,看也不看黑無常,只是一個勁地問:“怎麽回事?”
黑無常倒是應答如常:“謝姑娘已完全掌控戾氣,不用擔心失控傷人。換句話說,謝姑娘已然超然于三界之外。”
這話說得猗蘇有些臉熱,垂了視線輕聲道:“沒那麽誇張……”
阿丹卻愈發用力地抓住她的手一個勁地搖:“真的?是真的?以後你再也不會失憶了?也不會失控了?”這連連發問的模樣,瞧着倒是比猗蘇還激動。
猗蘇拍拍她的手背,心中感動,卻只發出一個單音節:“嗯。”
阿丹的眼睛都有點濕了,卻全非神經兮兮的造作,她微微抿嘴笑着說:“死丫頭,你終于解脫了,可以離開這鬼地方啦。”
猗蘇低下頭:“我想先在這再待一陣。”
阿丹看了她片刻,沒有追問,反而塞給她一個荷包、把她往岸上推:“今兒是祓禊最後一天,你正好可以逛逛夜市,別在這荒廢了時間。”
猗蘇原本想再陪阿丹聊一會兒,對方卻果斷閃入水底,她只得面向黑無常,他卻沖猗蘇一颔首,便轉身離去,她尚未問出口的問題就此噎在半途。
于是猗蘇便只得上岸向集市的方向慢悠悠地逛過去。
她本來就不甚熟悉忘川以外的冥府,只得半循着記憶半跟着人流往熱鬧處邁步。天色尚未暗下來,厚重的雲彩遮在天際,嚴嚴實實将夕陽捂得看不見,只在稀薄的邊緣處稍稍透出些亮色。天幕卻染着淡淡的紫,一副欲雨的情态。猗蘇加快了腳步,不多時就見着街市邊緣的飄飄店招。
“糖葫蘆!酸酸甜甜的糖葫蘆!百年老店!要下雨了打烊咯!最後十串糖葫蘆優惠喽!”
似曾相識的叫賣聲令猗蘇的腳步頓了頓,攤主笑眯眯地招呼:“姑娘不來一串嗎?”他一笑就滿臉都是褶子,她頓時想起來:是白無常買糖葫蘆的攤子,不想過了兩百年這吳老板還在幹這營生。
有點悵然,猗蘇摸摸阿丹給的荷包,從中摸出兩個銅板,扯起笑說:“來一串。”
吳老板将糖葫蘆遞給猗蘇,目光在她臉上定了定,似乎有些疑惑:“姑娘瞧着有些面熟,是老主顧了?”
猗蘇垂下眼一笑:“吳老板好記性,來過一次。”而且……那時她戴着兜帽,身邊還有另一個人。
“以後也請姑娘多多關照,祓禊吉祥!”
寒暄幾句離開,猗蘇咬着糖葫蘆左右顧盼,經過撈金魚的攤子,一群小鬼小妖吵吵嚷嚷,揮舞着小網兜蹲在地上,時不時發出驚叫歡笑。她看了他們一會兒,有些懷念曾經向往這熱鬧的自己,随即離開--一個人玩這個總有些傻氣;況且她也不能把這些金魚帶回忘川,白白叫這些小魚送了性命。
天上的雲愈發陰沉起來,不少鬼怪已經朝着反方向歸家。猗蘇逆着人流緩緩走着,被一整排在微風裏不安地叮叮當當的銅鈴吸引,拿起一個仔細端詳,上頭不外乎是平安喜樂的祝詞,還挂了桃木小牌用來辟邪。想到傳聞裏凡間道士便是用桃木驅鬼,而鬼怪們居然還要用凡間流行的語句祈求安康,她就覺得有些好笑,唇角微彎,雙目也蕩了淺淺的嘲色。
冥府住民所恐懼的“邪物”,不外乎是忘川中的“惡鬼”。當時那小魚精買了這鈴铛卻還撞見猗蘇,着實證明這些小物件不靈驗。
此情此景,她不由得懷念起,和白無常一起大笑着跑過長街的光景。那種刻骨的哀痛已經在九魇中淡去,可他曾給過的歡笑,卻難忘。在心底,她始終相信白無常并沒有死。留在冥府,就是為了察明當年的真相、找到他。
猗蘇明晰決心的時刻,好似在響應她,雲朵一陣騷動,落下密仄的雨絲。
一時間撤攤的撤攤,扯開油布蓬的手忙腳亂,人群匆匆地往兩邊躲避,狼狽地尋着一點遮蔽。賣傘的吆喝聲頓時響了數倍,推車裏的存貨轉眼就被搶購一空。她外衫已然濕透,索性加快步子往下裏的方向行去。
急雨中,河水也洶湧起來。岸邊浮浮沉沉一點紅,定睛一看,不知是誰買的燈籠在倉促間被丢棄,在浪頭中起伏了幾波後,終隐沒在江濤裏不見。這江底沉睡的衆多燈籠殘骸裏,是否有白無常拉着猗蘇奔跑間遺落的那只?
傷感的思緒在腦海中轉了轉,轉眼就消失殆盡:眼下還是找個地方避雨要緊。雖說理論上猗蘇能操縱戾氣擋雨,可謹慎起見,還是不要暴露她的異常為妙。
不知不覺已經走到了舊城邊緣,猗蘇打量四周,迅速沖向最近的門廊。這房舍本就高大偉岸,面朝小巷,檐角斜挑間劃開一片無雨區。到了近前,猗蘇才發覺已經有人躲雨,光線昏暗瞧不分明,只隐約着了一身玄色衣裳。
她自顧自沖對方一點頭,抱着臂看雨水彙攏作一束束流下。
雨越下越大,竟還帶着春雷聲,石階下積起水來。一陣斜風,雨絲便偏轉方向潑過來,她只得往旁退了兩步,這樣一來與玄衣人的距離頓時縮小。猗蘇随意朝他瞥去,對方偏轉頭看向巷子深處,看不到臉,身形應當是個青年人。
她還沒轉開視線,又是一個驚雷,青年回頭擡眼看向空中,電光轉瞬即逝間照亮了他的側臉,猗蘇霎時忘了動彈:
這張臉……是白無常的臉。
不會有錯,一模一樣。
白無常沒有死?他真的沒有死?猗蘇喜悅得就差點尖叫出來,可卻生生控制住這沖動:眼前人的氣息和白無常迥異,還不能确定。
到底是他,還是不是他?她心中來來回回只有這兩句話,不由得死死盯着他。
察覺到猗蘇的視線,青年一擡眉,淡淡睨她:“我臉上有東西?”
猗蘇呆了半晌,才回道:“沒有……”眼見着對方的表情微妙起來,連忙壓抑着內心的翻滾補充:“只是閣下和我的一位故人有些相像。”
青年哼了一聲,看也不看她:“真是聽到爛的借口。”
這麽惡劣的性格是怎麽回事!
猗蘇氣結,正搜腸刮肚地要反駁,又一陣狂風,她那側的屋檐竟然塌了大半。幸而她閃得快,未被木石砸中。雨水自橫斷處澆進來,猗蘇客客氣氣地向玄衣青年道:“閣下能否往裏面去一些?我這裏沒法躲雨。”
哪知這厮撩她一眼,平靜地回絕:“不行。”
要繞過他到門廊另一側,便要在雨水走一遭。對方這般不講道理,猗蘇不由瞪他:“為什麽不行?”
“我站的位置,不管風向如何改變,都不會被雨打着。”青年振振有詞,臉上還挂了一絲笑,唇邊兩個梨渦淺淺:“如果往裏走了一步,要換回這個位置不可能不被淋濕。”
眼前人絕對不是白無常。
頭發濕透,黏在頰邊好不惱人,令猗蘇愈發煩躁:“閣下是仙人吧?撐個罩子擋片刻雨讓我過去有何不可?”
“我瞧你也不是普通鬼怪,為何不自己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閣下連體諒女眷的道理都不懂嗎?”
“因為你是女的我就要麻煩自己讓你?”青年一歪頭:“你怎麽不考慮一下,我有不能沾水的怪病,才會挑這麽個地方避雨。閣下不懂體諒病弱的道理嗎?”
猗蘇愣了愣:“你有這病?”
“沒有,”青年面無表情,“但是你根本不考慮別人可能的隐情,就将自己置于弱者,貿然提出要求,還加以指責,難道不失禮嗎?啊,是了,盯着陌生男人看個不停的女人怎麽會懂什麽是失禮。”
如果對方不是長了這張臉,猗蘇估計已經扇上去了。
青年咧嘴一笑:“還有,有這功夫和我吵嘴,還不如做點實際的事改善情況,你快要濕透了哦。這可是我好心給你的最佳建議。”
這都是拜誰所賜啊!她深吸一口氣,擡手化出雨障,邁出兩步,實在覺得可恨,忍不住回頭,手指一勾,雨障猛然擴大數倍,邊緣擊打到檐角流下的水柱,頓時令其改變方向,從刁鑽的角度噴了那玄衣青年滿臉的水。
猗蘇微微一笑,聲音甜美地沖他說:“哎呀,手滑了,實在抱歉。原本想麻煩閣下讓位,就是因為在下學藝不精,容易出這種事故。閣下也沒考慮到在下的隐情嘛。彼此彼此。”
趁對方還沒反應過來,她提起衣服下擺,迅速撤退。
這種臭脾氣,分明是糟蹋了這張臉!
作者有話要說: 某樹:(總裁臉)小妖精們,對你所看到的(替補)還滿意嗎?
衆:不滿意!
你們不會那麽狠心的對吧,躺倒求冒泡_(:з」∠)_
【小劇場】
裁判:替補3號上場!
猗蘇:差評!把1號還給我!
☆、忘川動遷辦
第二日仍舊陰雨綿綿。猗蘇同阿丹坐在岸邊水洞裏頭閑聊,說着說着就談到了冥府動向:
“就兩月前,上代冥君退位,新上任的是他的侄子。”阿丹托着腮,“新官上任三把火,這小子可來勁了,居然搞改革,派人通知我們,說如果有意願轉生,他會想辦法驅除戾氣,啧啧啧。”
猗蘇瞪大眼驚訝道:“這倒稀奇。”
“可不是,但沒什麽人理他。”阿丹自嘲一笑,“住在這裏的哪個不是一身故事。”她扳着手指拿腔拿調地念:“血海深仇,癡情錯付,行差踏錯步步錯,縱是有心将過去抛,昔日種種終難消--難消啊!”
猗蘇看了她片刻,靜靜問:“你真的不想轉生?”
對方橫她一眼:“在這裏有什麽不好?反正男人都那個德行,省得我還要白白一次次傷心。”
猗蘇想說也不是每個男人都那樣,最後卻将話吞下去:有些事不宜争辯。于是就勢說起昨日遇見的惡劣男,阿丹一挑眉毛:“丫頭你現在氣性倒大,還真潑人家一臉水啊。不錯不錯,有長進。”
“姑奶奶您這是在誇我還是貶我啊?以後再見到他,我一樣不給他好臉色。”猗蘇笑嘻嘻地回了一句,轉而說起了別的。可心裏卻在意起那人的容貌--要想方設法查清楚。
就在此時,岸上忽地有人喚:“阿丹姑娘在否?”
阿丹沒好氣地答:“在,誰找我?”
“冥君遣在下而來。”
猗蘇與阿丹對視一眼,阿丹扁扁嘴:“來了。”說着起身,拖着猗蘇一同出了水洞。雨絲綿密,岸上立着兩個人,其中一人作差役打扮,沖阿丹二人一揖,客客氣氣道:“在下就不廢話了,此番是來詢問阿丹姑娘是否有意向轉生?”
“沒有。”阿丹回答得幹脆,對方卻執着地開始勸說。猗蘇神思一轉,目光往另一人身上落去,差點蹦起來:
寬袍大袖的玄色衣裳,外頭裝模作樣地披挂了象牙白大氅,頭戴進賢冠,撐了把黑色油紙大傘,一臉居高臨下的冷淡,不是昨天的惡劣男是誰?
對方也瞧過來,眼角挑了挑,猗蘇忽然就生出想縮回洞裏的沖動,卻硬生生忍住,面無表情地別開視線。
與此同時,阿丹與那差役的對話似乎告一段落:
“在下明白了,如果姑娘改變主意,可随時差人來通知。”那差役征詢地向惡劣男看去,語調謙卑:“君上,換下一個?”
君上?能在冥府被如此稱呼的,只有一人……
惡劣男扯出一抹惡意滿滿的淺笑,琥珀色雙眼微眯,沖猗蘇同阿丹一颔首,說話腔調頗為斯文:“免貴姓伏,名晏,忝居冥君之位。晏才識淺薄,行事多有不妥,還請二位多多指教。”
最後一句咬字緩慢而有深意,明顯是沖着猗蘇來的。她微垂了視線,只作一無所知狀。等伏晏和那差役走遠,阿丹飛來一個眼色:“這冥君倒是一副好皮相,剛才好像一直盯着你看嘛,有戲。”
猗蘇頹喪地揮揮手,鼓着腮幫子長長吹了口氣:“別說了……”
“怎麽突然垂頭喪氣的?”阿丹刮了幾下臉頰羞她,顯然并未領會謝姑娘的心情。
“剛才我有個重大發現,”猗蘇頓了頓,盡量平靜道,“昨天我潑了新任冥君大人一臉水。”
阿丹盯着她看了半晌,猛然笑得花枝亂顫:“哈哈哈哈哈哈!怪不得你一臉憋屈哈哈哈!哎喲,這個都稱得上孽緣了!”
猗蘇默然看着狂笑不止的阿丹,嘆了口氣:“我去散個步。”說着便往忘川上游/行去。細雨微斜,兩岸盛開的彼岸花沾了水愈顯濃豔,累累處沒入水中,與江水一色。她無心賞景,不假思索走進了安放魂牌的岩洞,面對在黑暗中瑩瑩閃爍的千萬光點,她才得以正視內心的動搖:
昨天伏晏開口的剎那,猗蘇就明白他不是白無常。他們的氣質實在太過迥異。
可一瞧見這張牽動太多愁苦與喜悅情緒的臉,她的心就會不受控制地悸動起來。尤其是方才,他微眯雙眼的模樣,與回憶裏白無常的模樣無限重合,令猗蘇一瞬忽視了惡劣性格帶來的違和感,心旌猛動。
循着記憶來到白無常魂牌所在處,她摸索許久才在已然黯淡的牌堆中找到他的名字。猗蘇并不是無根據地篤信他還活着。伏晏毫無疑問是其中重要一環。可要如何接近真相,目前還一籌莫展。
猗蘇輕輕撫摸冰涼的表面,掃了一眼周圍的魂牌:緊挨的兩塊魂牌都亮着,愈顯得凄涼。不忍再看,她轉身離開:越想越難過,可傷透心也沒用,還是想辦法找突破口為妙。
也就那麽一會兒,天上雲青青一片,雨卻已然停了。
回到住處時,黑無常竟在岸邊等着,見了猗蘇局促地絞了絞手中的鐵鏈:“謝姑娘……君上有請。”
猗蘇挑挑眉,腹诽:那厮着實小心眼,不知道又要鬧什麽幺蛾子。她試圖向黑無常打聽:“不知是何事相遣?”
黑無常撓撓頭:“在下也不知。”語畢又小心翼翼地瞧她一眼,頗為古怪。
他這麽一作态,猗蘇原本想詢問關于伏晏容貌之事的心思就淡了:他顯然知道些內情,卻不可能告知于她。
猗蘇跟着黑無常往冥君居住的上裏行去。
冥府方圓廣袤,大致分為上裏、中裏及下裏三片區域。舊城和蒿裏宮所在的下裏荒廢已久,少有人駐足,但猗蘇卻已然造訪數次;中裏便是衆鬼怪聚集所在,猗蘇、阿丹便居住在其中的三千橋。唯有矗立着梁父宮的上裏,此前她從未踏足。
經過奈何橋,眼前巍峨的一道高牆後便是上裏。與舊城偉岸之風不同,上裏似乎走的是流麗路線,檐牙高啄,衆塔林立,若非磚石皆是黑紅色調,倒頗有人間富貴氣象。黑無常領着猗蘇到了梁父宮的書房外,沖她一躬身,便徑自離開,留她在當地,面對空無一人的回廊發愁:
這鬼地方居然連個侍者都無。猗蘇咬咬牙,叩響了房門。
“請進。”
拉開繪有不知名花草的紙門,一道地獄變屏風橫隔,猗蘇緩步繞過去,便見着伏晏靠在幾案前,不知在看什麽,公事公辦的腔調十足。他張口念道:“謝猗蘇,自忘川九魇中而來,造成騷亂;身份不明,依賴戾氣為生,兩百年前因犯過,重新封印入九魇。”他停住,一擡眼,“嗯,你的确學藝不精,容易出事故。”
一進門就接受自己黑歷史的洗禮,猗蘇被伏晏噎了一噎,才咬牙切齒地道:“不知君上有何貴幹?”
伏晏面無表情地撩她一眼:“這時候倒知道叫我君上了。”
“昨日在下實在沒能把君上的行徑和冥君聯系起來,失禮失禮。”猗蘇的耐心幾近耗盡,只希望伏晏盡快進入正題,言語間不自覺又刺了他一記。
“你也知自己失禮,着實不易。”尊貴的君上立即坐直,開始反擊。
“人貴有自知之明,在下雖非人,也勉強有這麽個優點。”猗蘇一歪頭,不耐煩地打量房中陳設,“還有一個優點麽,就是說話直入主題、廢話少。”
這回輪到伏晏沉默,他冷淡地盯她片刻,一昂下巴:“那我就直說了,今日起,你全權負責規勸忘川住民轉生。”
猗蘇愣了許久才反應過來:這厮是把多大一個爛攤子扔過來了啊!她雙手抱臂,質問他:“為什麽是我?”
“沒有為什麽,本座樂意。”
啧!還本座,本座你個頭啊!
猗蘇強忍住翻白眼的沖動,深吸一口氣,緩緩分說:“君上也應知曉此事艱難,在下才疏學淺,實在擔不起這重任。況且忘川住民大都無意轉生,君上又何必強求?”
“謝姑娘說話直入主題、廢話少,如此口才,我若棄而不用豈不是眼無珠?”伏晏微微一笑,要有多賤就有多賤,“不過,謝姑娘不考慮隐情的毛病最好改一改。你又是哪裏來的依據,說忘川住民無意轉生?言語可未必便是內心真實想法。”
話說到這份上,猗蘇只有硬抗了:“恕在下不能從命。”
“哦?”伏晏拉長聲調的模樣讓她一瞬恍惚--白無常從前也喜歡這般陰陽怪氣地嘲弄人。他從容不迫地微笑:“如果我不擇手段些,謝姑娘身邊的阿丹姑娘,熟識的黑無常,我大可以出手威脅哦。不過還不至于到這地步,撇開其他,這任務,本就沒有比謝姑娘更好的人選。”
猗蘇沉默片刻,冷然道:“煩請君上給我兩個足以信服的緣由:忘川居民為何必須轉生?為何我是最佳人選?”
伏晏單手扶着發冠,淡淡反問:“惡鬼這稱呼,你以為如何?”
腦海中掠過旁人驚恐的、厭惡的神情,猗蘇垂眼:“自然不喜歡,可也無計可施,畢竟在旁人眼中,忘川住民的确可怖。”
“無計可施?”伏晏口氣一瞬咄咄逼人起來,“我倒覺得,是無人認真想過要改變才對。惡鬼不過是愚蠢、無知和偏見的産物罷了。這種東西,我掌管下的冥府,不允許存在。”他豎起兩根手指:“要消滅它,有兩種方法:其一,讓其轉生;其二,讓其和普通鬼魂無異。你能做到哪種,是你的事。”
他向後靠在軟墊上,微微歪着頭睨她:“至于為何非你不可,既非所謂惡鬼,卻對其最為了解,在冥府,你也勉強擔得起獨一無二這四字。”
猗蘇為他方才氣勢所鎮,一瞬失語。
他揶揄地笑:“無言以對,看來謝姑娘是同意了。日後,還請多多指教。”頓了頓,他又補了一句:“不過話說在前頭,我暫時不準備發你俸祿。”
謝猗蘇在惡劣冥君手下當苦工的日子就此開始。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裁判:那個……出了點小問題……替補3號其實是我們球隊經理來着……
猗蘇:……
說明一下,後面基本沒有大虐了,只有萌萌的傲嬌與毒舌的日常…
作者是棵樹啊QAQ有雨露澆灌才能更好地服務大衆釋放氧氣啊(不)所以大家不要被前幾章吓跑了_(:з」∠)_
順便奉上大魔王伏晏的人設,感謝BS的樓主
☆、上任三把火
“诶,那還真是難辦……”
翌日,阿丹聽猗蘇講完此番變動的始末,托着腮笑盈盈的,毫無同情之意:“丫頭,加油哦。”
猗蘇就差仰天長嘯了,雙眉緊皺,臉上寫滿了苦惱二字:“阿丹!忘川真的沒有誰有那麽一點轉生意願的?”
阿丹蔻丹鮮紅的指尖在臉頰上擦了幾下,嘟起嘴思索道:“容我想想……我記得有個叫向桐的小鬼頭,小孩子心性變化快,說不準可以勸動。”
心動不如行動,猗蘇問清了向桐的居住處,就立即動身前去。
向桐居住在忘川下游,離蒿裏宮極近。
“向桐?你找那丫頭何事?”一個婦人這麽回答,眼中有小心翼翼的疑惑,猗蘇不好直說,便笑笑地敷衍過去,問下一個人。
“啊,向桐那家夥啊,大概又在那邊的樹上。”
向另一個居民一問,得到了這麽個答案,猗蘇順着他指的方向汲水到一棵石榴樹下,舉目一望,便瞧見一個約莫七八歲的女童晃着腳丫子坐在高枝上。
“是向桐嗎?”
聽猗蘇問話,那女童低頭望她一眼,一撇嘴:“是,找我什麽事?”
猶豫一瞬,猗蘇沒直接把來意擺上臺面,反而問她:“為什麽要呆在樹上?好玩?”
“我喜歡。”她不耐煩地咂嘴,“有話快說,有屁快放,你到底要幹嘛?”
怎麽這兩日總遇見性格惡劣的家夥……真想把這丫頭拎到伏晏面前讓他們認個幹兄妹,不,幹爹也不錯。腹诽歸腹诽,猗蘇卻還是要辦正事:“冥君讓我來問你是否有意轉生。”
“我幹嘛要轉生?在這兒沒人管我,多快活。”向桐晃蕩着雙足,一臉蠻橫。她看了猗蘇一眼,忽然就笑了:“诶,我知道你是誰,就是那個從九魇出來兩回的奇怪家夥。”
小丫頭不要随便給人下定義好不好!猗蘇扯出個笑:“真的不想轉生?”
向桐一口回絕:“都說了我沒興趣。嘛,雖說會害你沒法交差,但我可不會愧疚。”語畢她雙臂一撐,輕輕巧巧地落地,沖猗蘇做了個鬼臉跑沒影了。
猗蘇忍不住嘆氣,嘀咕:“好好好,我改日再來。”
第二日,猗蘇照舊到下裏找向桐。
見她來,小丫頭皺着張臉嫌棄:“你這人怎麽那麽煩!都說了我不要轉生!”
猗蘇化出空中階梯坐到她身邊,聳肩道:“為了交差,我好歹也要做做樣子嘛。”
向桐白她一眼:“随你便。”說着便扯着石榴翠綠的枝桠哼起小曲。
“這是什麽曲子?”
“我也不知道,是……”向桐突兀地止聲,冷然看了她一眼,扯開話題,“九魇是什麽樣子?”
猗蘇佯裝沒注意到她方才的異常,坦然回答:“裏頭什麽都沒有。”
“诶?真沒勁……那你在裏頭呆那麽久不無聊?”
“我根本顧不上考慮無聊不無聊的問題。”猗蘇忍不住要去揉向桐的頭發,被她別別扭扭地躲開。
“聽人說你現在四海八荒都可以去,為什麽還要留在這裏?”從她的目光中,猗蘇分明讀出了對一整個未知世界的渴望。
猗蘇垂眼笑了笑:“我在等一個人。”
“誰?舊情人?”外表雖然只有七八歲,向桐卻着實老練,張口閉口讓人啞口無言。
“小丫頭你懂什麽。”猗蘇笑着睨她,轉而反問:“你又為什麽要留在這裏?”
向桐倔強地抿起嘴唇,宛如要将話語封在裏頭。她狠狠折下手邊嫩枝,在指尖繞了兩繞,才低聲道:“我……也在等人。”她垂頭,又沉默片刻,才擡頭看猗蘇,圓圓的眼睛裏頭是超出稚嫩外表的尖刻:“告訴你也沒關系,總好過你從別人口中聽到不靠譜的傳聞。我死前是個棄兒。”
猗蘇噤聲,一時無措。
向桐嘿嘿笑了,笑聲清脆而冰冷:“別高高在上地可憐我。我不知道母親是誰,但似乎是她親手把我扔在道邊的,那時我才幾個月大。我被無子無女的農戶撿到養到六歲,養母卻突然有了身孕,是個……男孩。”她雙拳緊攥,身上戾氣一瞬翻騰,顯然想到了恨極之事。
“家中本不富裕,那年又是饑荒,口糧自然要省着給弟弟。再後來,家裏能賣的都賣了,還是沒東西吃,便把我賣給了牙婆。”她複笑起來,一臉天真無邪地問,“你猜我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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