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4)
了多少錢?”
猗蘇木着臉搖搖頭。
她伸出兩根手指,憋着嗓子說:“兩袋米,再不能多了。”她仰頭大笑起來:“這是原話,語氣我都記得清清楚楚。我就這麽被賣了,卻因為風寒死在了半途。為什麽要留在這裏?留在這兒,沒人在意我是男是女。若是能的話,我真想當面問一問生母,為何要假惺惺地把我帶到世上,卻叫我受苦挨餓?憑什麽女兒就命賤?生母也好,養母也罷,都是這麽想的罷,說不準我被遺棄也不過是因為我是個女兒。”
向桐笑得慘然:“如果轉生就能成男孩,我早就去了,可他們只說看命看運氣,那還不如不要瞎折騰。我就是個任人作踐的命,在這裏待着也該知足。好了,我說完了,你可以走了,別再來了。”
猗蘇搜腸刮肚想要說些什麽,最終沉默地點點頭,下樹離開。
回到三千橋,她連腳步都沉重,精疲力竭之下,只靠在石壁上長長地嘆氣。方才向桐哼唱的曲子……想起這茬,猗蘇便抓了阿丹出來依記憶哼了一段,對方思索片刻道:“似乎是什麽哄小孩子的歌謠啊……”
猗蘇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又抱着臂神思起來。
向桐深入骨髓的忿怒不平,絕非輕飄飄幾句話就能打消。要勸動她,大約只能尋找她生母下落,看看是否有什麽線索。可這種事,也不是動動腦就能辦得到的,終歸要借助伏晏的力量……
不情不願地跑去梁父宮,猗蘇卻在上裏牆外被攔下來:“無君上召喚不得擅自入內。”
“麻煩閣下替我通傳。”
那守衛堅決地搖頭:“這有違規章。規矩不可破。”
“這樣可沒法交差咯。那敢情好,我正好也不想幹了,還省得我想借口。”猗蘇抄了袖子轉身就走,才邁出沒幾步,身後就傳來一聲:
“不想幹就不幹了?謝姑娘好大的架子。”
猗蘇噌地回頭,就見着伏晏一身玄衣立在高階上,擺着張臭臉俯視她。
“知難而退方是正道。在下實在無能,想向君上借個援手都不可能,走投無路方出此下策,還望君上莫怪罪。”猗蘇笑盈盈地說完,便準備撤退,伏晏卻一擡手,扔過來樣東西:
“上裏腰牌,弄丢了的話,你自己再一模一樣做一塊賠我。”
猗蘇扁扁嘴,瞥了仍一臉嚴肅的守衛一眼,踏上石階,假聲假氣地道謝:“多謝君上恩典。”
伏晏眼風一掃,不屑地哼了聲:“惡心。”
猗蘇翻了個白眼,直接提要求:“我要查鬼魂生前家系。”
“前方左轉好走不送,跌溝裏了自己負全責。”伏晏大袖飄飄走在前頭,頭也不回地繼續口出惡言。
猗蘇依言走到棟高挂“溯世閣”匾額的樓前,叩叩門,半晌無人應答。一推門,沒上鎖,排滿典籍的書櫃映入眼簾,暗漆漆的瞧不分明。她手指一勾召出一團光,左右四顧,只見竹簡絹帛也好、紙書也罷,都蒙着厚厚積灰。低頭再看,踏足處被她的足印抹出兩條清晰的印記:這裏都多少年無人問津了?不過出入若盡皆鬼魂,沒有足跡也是自然……
搖搖頭将無關的揣測抛開,猗蘇随便取下本書,拍落灰塵,借着光線一看:《溯世書·卷三千〇八》,随手翻了幾頁,都是些名字和生平,細看之下居然還有:“柚子樹,三十世界,婆洛河畔生,二十年水枯,死。”“蜘蛛,六百二十世界,屋檐生,三個月,擊打而死。”之類的記載。又取了幾本下來閱讀,都是《溯世書》的分卷,其上花草樹木、鳥獸昆蟲和各種族類的生前事寫得清清楚楚。
向桐的記載也必然在其中。
可是三千世界,時間渺渺,億億萬人,該如何找起?
猗蘇向內走了幾步,正準備再抽本分冊下來翻閱,足下猛地踢到了什麽東西。光線昏暗,她低頭只依稀看到一個長條的輪廓,着實被吓了一跳,忙向後退了一步,将光球擴大,定睛一瞧,卻是個着绀色衣裳的青年,橫卧于地,睡眼惺忪,正揉着眼支起身,張嘴就是個哈欠:
“唔啊……幾點了?該上工了?”
“具體時刻在下也不清楚,只是已經過了午時。”猗蘇沒反應過來,毫無猶豫地回答了對方。
青年“嗯”了一聲,松了口氣似地躺倒回地上,口中喃喃:“那我再睡會兒……”
猗蘇呆了片刻,才想起詢問:“閣下是此處的管理者?”
幸好對方似乎還沒睡着:“啊?不是啊……只是這裏比較适合睡覺……”
“如果我要查某個鬼魂生前的記錄,是否有簡便些的方法?”
青年揉着頭發又坐了起來:“你需要幫忙?”
蒼天有眼,總算遇見了一個略微靠譜些的好人!猗蘇忙不疊地點頭:“是!”
“那就一起找吧……呃啊,好困。”青年面容清秀,說話始終輕飄飄得像在夢呓,無半點抱怨之意。他起身,扶着書架掃了一眼,有模有樣地翻開書頁浏覽起來。
猗蘇也拿起一本翻閱,卻猛地聽對方問道:
“說起來,要找什麽來着?”
沒問我要找什麽就開始行動,真不知道該說這人是糊塗還是熱心腸。
她的心情忽然就輕快起來:遇見這家夥,似乎是從九魇歸來以來第一件好事。
作者有話要說: [系統]:玩家嗜睡青年加入了你的隊伍
[隊伍]【隊長】謝猗蘇:走!一起下本刷大魔王去!
[隊伍]嗜睡青年:?!!
[隊伍]【隊長】謝猗蘇:梁父宮副本,BOSS是某個性格惡劣的大魔王!
[系統]:系統管理員01給予玩家謝猗蘇禁言處分
猗蘇:……
☆、9
“這裏真的沒有可以迅速查找條目的寶物嗎?”這已經是猗蘇第四次這麽問了,绀青衣裳的青年仍舊耐心地回答:
“應該沒有。”
猗蘇有氣無力地把又一本沒有“向桐”二字的《溯世書》推回書架,眨了眨酸澀的雙眼,長長嘆了口氣。對方仍然在認認真真地尋找,靠在書架底端的模樣倒像是苦讀的書生。
就在這時,換班的鐘聲響起,青年倏地起身,拍拍袍子下擺:“我要上工了,明天繼續幫你找。”
語畢,他竟然凝聚起一片雲,躺在上頭,打着哈欠出了門。
真是個有趣的人。猗蘇将書冊整理好,記下閱讀過的方位,揉着眼睛向外走去。天色漸暗,還下起了蒙蒙的小雨,浸潤了上裏的色調,令建築的華美裏頭多出了幾分難以言說的蘊藉。徑直出了高牆,猗蘇一路淋着雨回到三千橋,正見着黑無常和阿丹詭異地相對無言。
“告、告辭。”一見猗蘇,黑無常就逃也似地離開了。
猗蘇莫名其妙地看向阿丹,對方翻了個白眼,罵道:“沒出息!”
“我其實早就想問了,阿丹你和黑無常……是怎麽了?”
阿丹斜眼瞪猗蘇:“別想歪了,我就是看他不順眼!說到底,還不是因為丫頭你啊!”她點點猗蘇的額頭,一臉嫌棄,“當初你作死,我沒能攔住你,結果黑無常個王八蛋不知吃錯了什麽藥,居然就把你放進蒿裏宮了,還好你從九魇回來了,不然我不知要怎麽整他呢!”
“是我任性是我無理取鬧,是我錯了,姐姐你就別氣了。”猗蘇臉一紅,死皮賴臉地貼上去,受了阿丹好幾個青白眼。
“話說回來我還沒好好罰你呢,來來來,吃我一記!”說着阿丹就來戳猗蘇的腰。
猗蘇最怕這招,一時東躲西閃,卻還是被拿捏住這軟肋,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你這死丫頭以後再敢亂來,有得是方法收拾你!”阿丹拍拍手掌,一副心滿意足的模樣,“你也別太拼命了,冥君的差事糊弄過去就得了。實在不行你直接逃到大荒去,難道他還追過去不成?”
猗蘇喘着氣反駁:“要不是怕他手段下作,威脅到你,我早就溜了!”
“哦喲,倒是我連累你了。該打!”說着阿丹又要來撓,“就別擔心我了,我是什麽人,還能被什麽君上威脅到?倒是你啊,聰明面孔笨肚腸,別被他吃得死死的,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放心,我哪有那麽沒用。”猗蘇笑呵呵地帶過去,又問起今日那嗜睡青年,“說起來阿丹你知不知道這麽個人,一身绀青袍子,長得挺秀氣,整日睡不醒糊裏糊塗。”
“诶?睡不醒?秀氣?讓我想想,倒真沒見過、也沒聽說過這麽一位啊……”阿丹露出她标志性的媚笑,“喲喲喲,那麽快就有豔遇啦?真是不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哦--”
猗蘇嗤笑一聲,很不以為然:“老想些不正經的事。他今天幫了我點忙,僅此而已。”
“男人幫女人,好比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阿丹麻利地下了定論。
猗蘇擺擺手:“別說這個了,還是想想怎麽向惡劣男交差吧……”
“這個……丫頭你還是自求多福吧。”語畢阿丹就迅速消失在了水中。
啊喂!這和剛才說好的“姐才不怕冥君”不大一樣啊!
帶着憂愁又郁悶的思緒,猗蘇也鑽進水洞中休息。
※
循着記憶來到昨日閱覽過的書架,猗蘇化出光球,便見着嗜睡青年躺在同一個位置酣睡。她有些不好意思,便将光球調暗,徑自先查找起來。
沒過多久,只聽衣裾窸窸窣窣之聲,青年迷迷糊糊地出聲:“啊……你是昨天那個……唔,對了,我說好要幫忙的……”他說着便起身,撐着書架的力道略大,竟讓櫃子晃了晃,灰塵四起間落下整整三四排的書冊。
她急忙過去,卻見對方篤定地取下落在頭頂的冊子,就勢翻開一看,擡頭沖她咧嘴笑了:“找到了诶……”
猗蘇立即将冊子接過,将那頁快速讀了一遍:
人,向桐,四百二十世界,邺城生,七年,饑餓、傷寒,死。
什麽坑爹貨啊!這一瞬她極想咆哮。搞了半天這上頭只會寫清死因,哪裏有什麽身家過去的交代!伏晏這厮擺明了是誤導自己,樂得看她做無用功!
“呃,沒用嗎?”青年顯得很抱歉,“那再找?”
猗蘇搖搖頭:“算了,這兩日麻煩你了,謝謝。你繼續休息吧,我把這裏整理好。”
“啊,不用了……躺在書上很舒服……”對方居然就真的換了個舒服的姿勢躺下了,不久就傳來了均勻的呼吸聲。
猗蘇遲疑片刻,最終還是離開了。到了溯世閣外頭,她吐納一番,發洩了心中的濁氣,大步往書房的方向而去:最後的線索都斷了,還被無良上峰耍着玩,不幹了!
書房外仍舊沒什麽人,猗蘇強忍住推門而入帥氣登場、甩了狠話就走人的沖動,重重叩門。
“請進。”
伏晏今日換了件鴉青的袍子,外頭搭了件月牙白披風,高貴冷豔地坐在幾案後頭,見猗蘇進來一挑眉:“怎麽?”
“你早知道溯世閣裏頭不會有什麽線索,還任由我白用功?”
他不屑地嗤笑:“那是你蠢。我都好心提醒你當心別掉溝裏去了,你一心一意要往除了陳年垃圾什麽都沒的臭水溝裏鑽,我有什麽辦法?”
“你那叫好心提醒?恕在下實在沒能聽出這言外之音。”
“嗯,本座就姑且免了你這罪過。啧,蠢到這地步都不忍心怪罪了。”這厮居然真的一臉居高臨下的憐憫,琥珀色眼睛帶着嘲諷的笑。
猗蘇上前一步,直接噴回去:“君上除了逞口舌之快就沒有別的愛好了嗎?”
“把對你進行無意義的啓蒙教育當作/愛好?謝姑娘未免太高估自己了。”伏晏從幾案上拿起柄拂塵,沖她揮了兩下,活像在驅趕什麽微小生物。
“那就煩請君上高擡貴手,饒過小的吧,這任務實在是無從下手。”
“無、從、下、手?”伏晏似笑非笑地撩她一眼,“謝姑娘還真說得出口。”
猗蘇學着他的模樣從睫毛底下撩回去:“不知君上有何妙策,倒還請賜教。”說得好聽,你行你上啊!
伏晏卻神在在地往後一靠,手指捋着拂塵下端,笑而不語。
猗蘇知道再多說也無濟于事,便悶聲說:“告辭。”
才拉開紙門,身後就悠悠然飄來一句:“你真的好好去見過向桐了嗎?謝姑娘?”随後又是幾聲欠揍的輕笑。
他語帶玄機,猗蘇仍舊一頭霧水,一路走一路仔細琢磨。
好好見過向桐?這到底什麽意思?
次日,猗蘇再次動身前往下裏。
此番她只在遠處觀望:向桐和幾個年歲大些的小鬼正在忘川中拍水嬉戲,水花四濺,笑鬧聲不絕。這般肆意歡笑的背後,竟然還有那樣苦楚的過去。猗蘇真心實意地希望向桐能轉生重來,這心意與任務無關,可她不知該如何讓向桐放下心結,真正笑起來。
猗蘇又把伏晏的那句話在心裏回味了一番,仍舊一頭霧水。
向桐這時玩耍完畢,甩着手往岸邊走去,一個婦人迎上去,笑着遞給她汗巾。這個婦人……有點眼熟。猗蘇努力回想,猛然記起來: 第一次到下裏,就是向她詢問向桐所在,被她以懷疑的目光打量。
“還不算無可救藥嘛,總算注意到了。” 身後猛然傳來伏晏的聲音,猗蘇駭得一跳,扭頭便瞧見冥君大人一臉從容卻也叫人惱火的哂笑。
這個婦人是問題的關鍵?難道……
“她是向桐的生母?”
伏晏背着手微笑: “秦鳳,生前似乎是某某國公府嫡女,嫁作了官家婦,不知為何抛棄了那小鬼,自己卻難以釋懷,也跑來忘川。”
手裏握着這樣的機要線索,這厮卻只對戲弄自己樂在其中。他那所謂想要革新冥府的決心,是否也只是說說而已?畢竟,他脾性之惡劣,實在令人難以将他與道義相聯系。
勘破了猗蘇的不滿,伏晏悠哉地從袖中取出拂塵,輕輕一擡:“只會指望着別人施舍線索,謝姑娘也并非如表面這般有骨氣嘛。”
猗蘇送他一個白眼:“送佛送到西,還請君上指教接下來該當如何。”
伏晏理所當然道:“當然是問話了。”語畢,向後一招手,不知從哪就冒出個差役,恭恭敬敬地一躬身後,快步往秦鳳那邊走去。伏晏這時驀地向前一錯步,擋在了猗蘇前頭,将她的視線遮得嚴嚴實實。
哈?君上大人又要作甚?
伏晏稍回首,睨着她道:“被小鬼頭看見我同你在一處,只要一句話,秦鳳就不會過來。”
這是正理,她無從反駁,便默默往後退了兩步,幹脆縮到了岸邊的樹後。
“不知君上尋妾所為何事?”秦鳳死時仍是個美人,卻因愁苦而損了本有的貴氣,眉眼顯得略有些陰沉,說話腔調輕緩而莊重。
“為向小娘子轉生之事而來。”不知是否是錯覺,總覺得伏晏同秦鳳說話的語氣,要柔和溫文不少。
秦鳳眼神一瞬冷冽,幽沉沉地定在伏晏身上,咬字似乎都噴吐着戾氣:“向桐?君上的意思,妾不明白。”
這昔日的貴婦,轉眼便如護子的母獸般警覺而兇狠。她身上濃烈的戾氣,連猗蘇都覺得有些駭人。
伏晏不為所動,甚至還轉了個身,面朝猗蘇露出招牌賤笑:“那我就只說了,我當然是為了同向小娘子的母親商榷而來。”
然後,猗蘇便見着秦鳳儀态全無地沖伏晏背後撲過來。
作者有話要說: 從今天開始隔日12:30更新
【小劇場】
[世界]路人甲:我還是第一次看到BOSS級NPC帶着玩家刷副本……那玩家不會是公司內部人員吧?
[世界]路人乙:是誰,挂!
[系統]系統管理員給予玩家路人甲、玩家路人乙禁言處分
路人甲、乙:果然是關系戶!
猗蘇:你才是關系戶o( ̄ヘ ̄o#)
☆、就知有沒有
秦鳳這一撲頗為兇狠,伏晏卻從容得很,施施然側身一讓,擡手扣住了秦鳳的手腕,向下一按,似笑非笑地道:“閣下這般行徑,被向小娘子瞧見,不免令她生疑。為了接近她所費的一番苦心,可就付諸東流了哦。”
猗蘇愣了一下才明白伏晏話中的意思:想必秦鳳此前近鄉情怯,隐瞞身份照料向桐,唯恐女兒得知自己身份便會憤而疏遠。而秦鳳若此刻若是舉止異常,向桐留了心眼一查,結果真是不好說。
秦鳳聞言臉色僵住,默然片刻甩開手,冷然道:“君上欲如何?”
“令向小娘子轉生。”伏晏和藹可親地回答,“若閣下也能轉生,那自然是更好。不過,在下思忖着,若向小娘子不走,閣下定然不會獨去。”
秦鳳語氣硬邦邦的:“的确如此。但直接勸阿桐只是徒勞,妾何嘗不想讓她解脫。”
伏晏笑笑地朝猗蘇的方向撩了一眼:“向小娘子似乎說過,想和生母見面,當面問清楚為何會被遺棄。”
--“若是能的話,我真想當面問一問生母,為何要假惺惺地把我帶到世上,卻叫我受苦挨餓?憑什麽女兒就命賤?”
向桐的确這麽說過。
猗蘇當即從樹後露面,盡量和氣地沖秦鳳道:“只要好好言說,向桐會諒解的。”
秦鳳笑聲凄怆:“諒解?妾不曾奢求過諒解。要當面分說……絕無可能。”
“哦?那麽将內情告知于在下,由上裏想辦法令向小娘子明白閣下苦衷,如何?”伏晏立即溫文地提出建議。
哪知秦鳳異常堅決:“殊妾難以從命。當年之事,實在難以啓齒。”語畢,她匆匆施禮,逃也似地離開了。
伏晏不耐煩地一甩袖子,抛棄了方才的溫文面具,面無表情道:“謝姑娘還真是好眼光,一上來就是麻煩小鬼和麻煩神經病女人。”
這厮一不開心就來找下屬的茬……
“好好好,都是在下的錯。”猗蘇扁着嘴瞪他,“這死局怎生才好?”
伏晏嘲諷地“啧”了聲,優越感十足地盯着她:“誰說這是死局了?”
“啊?”猗蘇沒反應過來,被他用拂塵柄敲了一記腦袋:“痛!你知不知道有句話叫,君子動口不動手!”
“跟我來。”伏晏無視了她的抗議,轉身就走。
猗蘇迅速跟上去,發覺他徑直往蒿裏宮而去,腳步不由慢了兩拍:自從回來,她從未接近這兩扇緊閉的青銅大門。只是看一眼,都覺得自己好像要被拉回過去,再次沉浸在絕望而焦灼的心緒裏。
而現在,一個那樣熟悉的身影大袖翩翩地朝着那兩扇門行去,猗蘇只覺得心口騷動,花了好大力氣才壓抑住內心湧動,不致于失态。
“發什麽呆。”伏晏已經走到臺階頂端,居高臨下地睨着她。
猗蘇垂着眼沒回答他,默默拾階而上。鼓起勇氣,她擡頭直視眼前門扉的紋飾,故作鎮定:“這裏面有什麽?”
伏晏并不作答,只伸手推門,掌心與鎖頭相觸的瞬間,圓形異彩的封印現形,閃爍幾下隐沒不見,同時大門訇然中開。
猗蘇有些害怕門裏頭的光景,眼神就有些發虛。
可深吸口氣定睛看去,逐漸亮起的火炬照射下,殿中空蕩蕩的什麽都沒有。
不知是失望還是慶幸多些,猗蘇裝作左右四顧,平複心緒。
伏晏卻毫無猶豫地往宮殿更深處行去,不忘口出惡言:“再發呆?跟丢了出不去,謝姑娘大約可以成為這蒿裏宮第一個迷路而死的怨靈。”
她快步跟上去,回頭再看了眼曾經放着棺椁的方位,用力搖頭:先把眼前的任務完成,才好和伏晏提要求,查閱機密資料,探明真相。
蒿裏宮第二進的房舍就要小一些,從地磚到四壁皆是清一色的純白。屋子正中擺了一個大物件,用白布蒙着無法辨別。
“如意。”伏晏朝着空落落的房間發話,語音剛落,便憑空多出個紫衣白袷的美人,朝着他盈盈一施禮:
“見過君上,如意遵命。”說着便一擡手,掀開了白布。
那是面一人多高的水鏡,外沿紋飾古樸玄奧,因年代已久,鏡框呈紫黑色。奇妙之處卻在于,猗蘇同伏晏正對着鏡面,鏡中卻并無人影,只一團紛繁變化的混沌,分分合合,看了一會兒竟有頭暈目眩之感。
伏晏撩猗蘇一眼:“盯着十方鏡不放,謝姑娘好膽色。”
“十方鏡?”
伏晏開始嘲諷猗蘇的無知:“十方鏡乃三界四十九件重寶之一,謝姑娘居然不認識,真是奇怪。十方鏡中三千世界,時刻變化,凡間一世界對應鏡中一世界,只要是過去之事,皆可重現。”
有了這大殺器,了解秦鳳的過去真是易如反掌。“看不出來,你其實還是對向桐的事挺上心的嘛。”猗蘇不由笑眯眯地感慨。
伏晏目光凝了凝,才不屑地飛她一個眼色,從袖子中取出了什麽遞給如意,這膚白貌美的姑娘恭恭敬敬地接過。可這東西實在太微小,匆匆一瞥間,猗蘇竟沒看清。
“話說在前頭,用十方鏡有兩條禁忌:其一,不得試圖改變鏡中事;其二,不得查看自己的鏡世界。”伏晏負手而立,語氣平淡,說完斜眼瞧着猗蘇,似乎在掂量她是否會蠢到違反禁忌。
猗蘇不理他,只去看如意,只見她手中原來捏着根發絲,往鏡中一送,鏡面頓時改變,竟顯現出俯瞰繁華城池的景色。如意退開半步,柔聲說:“君上先行。”
“這次不用你去。”伏晏淡淡道,目光轉而落在猗蘇身上,喚小動物似地一招手。
猶豫片刻,猗蘇還是上前。伏晏幹脆利落地将她的手握住,擡腿就往鏡子裏邁去,口中說道:“三日後即歸。”
驚異于被拉手的事實,猗蘇沒說一句便被他拉進了鏡子裏,匆匆回頭,只見着如意姑娘瞪着一雙杏眼,愣愣的似乎比當事人還吃驚。
然後眼前光景變幻,色彩疊合,輪廓扭曲,猗蘇有些惡心,不由閉上眼。
世界再怎麽颠倒逆行,牽着她的那手,倒是沒松。
※
寧國公府在世族圈子裏雖然算不上頭一等的體面,卻也是世代公卿的豪族。但國公府家風清正,偌大一家子人仍然住在三進的府邸中--放眼洛陽,這規模也不過中上之流。
是以國公府的幾位郎君、女郎都三兩合住,并不如王謝等大家族的同齡人般獨享獨院。
猗蘇運氣還算不錯,進了這鏡世界竟混得一個寧國公府女兒的身份,同未出閣的秦鳳待在一處,一醒來就是好吃好住,而且近水樓臺方便調查。至于伏晏落到何處,卻是不得而知。
日近正午,初冬的雲将日頭遮得幹淨,風一陣陣的微有些寒。猗蘇适應着新身份,同少女模樣的秦鳳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閑話。
“大娘子,國公有請。”
拉門外頭驀地響起通傳,秦鳳沖猗蘇微微一笑,儀态從容地起身:“阿九,失陪。”
待她儀态款款地離開,猗蘇長出一口氣,默默從正坐換到放松的姿态:這世界似乎尚未出現桌椅、寝具,基本是睡覺靠地鋪、端坐靠跪地。國公府禮儀嚴苛,方才一番閑聊看着輕松,全程挺着腰板跪坐真是累煞人也……
不能貿然跟蹤秦鳳,猗蘇心有不甘,踩着雙木屐到房外回廊上,望着郁郁蔥蔥的松柏不由嘆了口氣。
“女郎,快加件披風,莫要教風邪入體。”
侍者的一句話令她靈機一動,接過披風,問道:“方才阿姐到前院去可添了衣服?”
“不曾。”
“這可不成,天瞧着欲雪,我這就送件披風去。”機不可失,失不再來,這時不去插一腳打探消息還要等到何時?
“喏。”
于是,猗蘇便帶着個侍女捧着披風往前院去了。
沒想到秦鳳竟還在書房外的緣廊上等着,見了她,她驚訝地擡了擡眉毛,眼光轉到侍者手中的披風上,目光柔和地一彎唇:“還是阿九熨帖。”
猗蘇取過衣物走上前去,才要遞過去,便聽得男子的訓斥聲響起,隔着幾道紙門都聽得分明:
“重拟!若明日尚無起色,我也無需養你們這些無用門客了!”
随後便是一陣喏喏聲,拉門雙開,一群低着頭的幕僚匆匆而出,竟顧不上拿着團扇的秦鳳同猗蘇。
“還有你!不要以為有幾分辯才就無遮無攔,我寧國公府從不臧否當朝人物,合縱連橫之說,可早已行不通了。”寧國公似乎叫住了某個倒黴蛋,繼續重點批評。
“是,某自當謹記。”
聽到這聲音猗蘇額角就是一跳,不由将遮面的團扇向下挪了挪,便見着最末出來的是個青衫男子,謙恭地略垂頭,面容怎麽看怎麽熟悉。
猗蘇一瞬很想笑:天道輪回,報應不爽,趾高氣揚的伏晏居然也有乖乖聽訓的一天!
仿佛感應到了她快意的眼神,伏晏側首看過來,面色不改,鎮定地向着二女一揖,緩緩往外行去。
“女郎請。”
秦鳳沖猗蘇一颔首便往書房內去了,猗蘇轉頭沖侍者道:“我在此處等阿姐,煩請你回屋添些銀炭。”
侍者明顯猶豫了一下,卻仍然應了下來。
等對方走遠,猗蘇慢悠悠地起身,張望了一番院中情形,裝作欣賞乏善可陳的風景,沿回廊往靜谧處繞過去,避開兩個家丁的視線。
同她預想得一樣,伏晏在書房後的竹林裏頭。她沒料到的是,伏晏居然正微俯了身喂松鼠:他面色平和,掌中三兩顆不知何處弄來的果仁,待松鼠鼓起腮幫子将果仁吞下後,便再抛下一粒。這模樣和他素日的行事反差實在太大,猗蘇立在回廊上愣了半天都沒反應過來。
伏晏倒很快察覺到了她的到來,以餘光撩了她一記,将餘下的食餌揚手往林子裏抛了,才若無其事地回轉身,正面瞧了猗蘇一眼便皺眉:“謝姑娘心情很好嘛。”
如今是猗蘇站在緣廊之上,伏晏立在下頭的林子邊緣,難得俯視伏晏,又剛欣賞了堂堂冥君喂松鼠的奇景,她不由身心舒暢。
猗蘇一歪頭,笑得燦爛,沒否認:“所謂大快人心,也不過如此。”
伏晏陰沉地盯她一眼,目光卻是不由一滞。人靠衣裝,謝猗蘇竟十分适合貴女裝束,雲紋妃紅長衫配上驕矜的神态,立在高處睥睨的模樣竟要比往常鮮活許多。被這麽個小女子滿含鄙夷地俯視,伏晏自然心有不快,不由就對謝猗蘇生前的身份多了一分猜疑,卻若無其事地走到廊前,脫了木屐貼過去。
猗蘇吓了一跳,急忙閃開,卻見他面無表情地将耳朵貼在紙門上,聽了半晌,鄙夷地白她一眼,同時做口型:不要自作多情了,拾荒者。
拾荒者?!
猗蘇狠狠瞪回去,他卻猛地将她的頭往下一壓,自己矮身後仰,她反抗不及,便莫名其妙地湊在了他胸口。
随後,便聽得語聲漸近,國公和秦鳳只在一門之隔。
不要開門,不要開門……猗蘇顧不上其他了,只能在心裏這麽默默祈禱。
但拉門的滑動聲還是響起來。她腦海裏頓時只有三個字:完蛋了。
作者有話要說: 會停下來喂松鼠的男孩子對我來說簡直是一擊必殺_(:з」∠)_
現在這個文名是不是太抽象文藝啦,如果改成《冥君的養成》《冥府最佳事務員的養成》《冥君請閉嘴》之類的會不會好一點呢?
【小劇場】
裁判:直、直接就一壘二壘一起上了啊3號,不愧是最強替補,啊不,不愧是大王!
伏晏:……叫我君上。
裁判:好的大王,沒問題大王!
☆、長姐惹不得
先出來的是秦鳳,她一眼就瞧見了猗蘇同伏晏,驚訝地瞪大了眼,随即平靜地轉過頭,同身後的國公繼續對話:“阿母并非此意,還望阿父諒解。”她低頭頓了頓,轉身拉上房門:“外頭恐要下雪,有些涼,阿父還是莫出去了。”
“也罷,此事隔日再議。阿初,另有一事……”說話聲又漸漸遠了。
猗蘇緊繃的神經一時間松弛不下來,心也跳得異常快。她愣了一會兒,才發覺自己同伏晏的姿态着實不大妙,于是若無其事地向後挪開,迅速起身站好,咬牙切齒地低聲道:“要作死也不要帶上我!”
話雖然說得狠,猗蘇頰邊發絲露出的耳根卻隐隐泛紅,黑澄澄的眼睛也一個勁往別處瞟。
伏晏心情一下子好起來,又做出似笑非笑的死樣,撩她一眼:“謝姑娘這是在害羞?”
猗蘇忍住揍上去的沖動,準備走人,卻被他一句話堵住:“現在從正門往後院去可是很打眼哦。”
“我從竹林繞路,好了吧!”猗蘇脫了木屐,輕手輕腳地走下緣廊,才走了幾步,伏晏又發話了:
“好好從秦鳳那裏套話,我會來檢察進度的。”
她向後一擺手,氣沖沖地就往林子裏走。
“還有,謝姑娘別勾着衣服,不然真成拾荒者了。”
這厮怎麽那麽煩!拾荒者到底是什麽意思啊!猗蘇用力甩頭,往住處趕去。
“女郎叫人好等!快喝了這個驅寒!”一進門,那侍者就噓寒問暖,“女郎是在林子裏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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