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一朝得幸衆不忿(1)
寶劍出鞘,寒光乍現。
劍身寬三指,其色銀白,光澤熠熠。劍格形若楓葉,嵌了塊渾圓血鴿子,劍镡上鑲了菩提大小的紅石,與之呼應。挂劍穗上的玉葫蘆顯得有些格格不入,葫蘆內雕一條小蟲,五爪又短小,肚皮和腦袋圓滾滾的,額上頂兩小豆芽,醜極了。
鳳歸掂了掂手中這把名器榜上排行第五的扶蘇寶劍,心內卻毫無波動。
抛起扶蘇劍,接住後,耍了個劍花,刷刷刷三兩下,屋內床榻小案上新擺的白玉瓶裏便只剩下一枝光禿禿的絨花樹枝。粉扇花朵破碎零落,四散得好似一堆松針葉兒。
憶及沐浴後藍衣侍女奉命送來的東西,鳳歸心窩就堵着一股無名火。一套衣裳,一袋碎銀和五千兩銀票,一把寶劍,還有一瓶傷藥。無不時刻提醒他昨夜的恥辱!
他也想潇灑一句,不過一身皮肉。
然,沐浴時他卻恨不得撕下這副肮髒的皮肉!
敲門三聲,門外侍女傳話,“鳳公子,教主有令,午膳擺在怡園小築,您若收拾妥當就請随奴婢過去吧。”
沒甚麽心思搭話,鳳歸閉眸靜默片刻,斂去一身戾氣。行至屏牆,腳步微頓,複倒回兩步,一把抓起茶案上的五千兩銀票。
怡園小築,是怡園絨花樹深處的一座小竹樓。風華殿後山峰頂常年積雪,化而為溪,穿怡園而過,流入山腰寒湖。而那休玉堂內的溫泉水反其道而行之,自峰下炎池逐階引上來。
一冷一熱,交彙于小築。
小築三層,底下數百老竹做樁,雪水環繞竹樁而過。往上一層是引溫水的機關樓,莫約一人高。第三層方才是尋常竹樓,夏來賞花冬日聽雪,飲茶撫琴,偷得浮生半日閑。
端坐竹樓之上,眺望遠方,入眼一片粉嘟嘟雲海。竹的清香,合歡花的缱绻幽香,混合到一處,仿若荷華濯清漣,妖而不媚。
合歡樹下,玄衣男子揮舞着漆黑寶劍,或刺,或挑,劍招如行雲流水,一氣呵成。衣袍繡了銀白仙鶴,祥雲朵朵,展翅高飛。繁花落紛紛,衣袂飄飄,劍舞留殘影,竟似人間劍仙,好一派風流恣意!
收招,風衍靜立樹下,昂首望竹樓廊前那人。
落花徐徐飛,成了此間唯一的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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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視片刻,風衍執劍上樓。
“上酒菜。”吩咐一句,風衍把劍随手靠在桌邊。
鳳歸淡淡掃了一眼寶劍,劍身漆黑如夜,劍格和劍镡鑲嵌白玉石,而那挂的劍穗則是一個碧玉葫蘆。上面雕刻一棵圓葉小樹苗,頂上只有兩片小得可憐的嫩葉兒。這劍穗幼稚可笑,半點都配不上寶劍的威武霸道。
此劍,名游龍。名器榜上第三,與寶劍扶蘇乃是一對陰陽劍。
兩把寶劍之名取自詩句“山有扶蘇,隰有游龍,不見鳳君,乃見汝賊”。
鳳君乃上古神話中執掌九霄星河的帝君,亦是天上地下至美之神。此詩意為:山上小樹茂盛,水中紅花美豔,不曾等到鳳君這般謙謙公子,卻等來了你這小賊。輕斥笑罵,不過戀人間揶揄之語,甜蜜親昵。
然,這別有寓意的一對寶劍,于鳳歸而言,卻猶如冬日寒冰,一根根紮進了心裏。寒冰融化,面上瞧不出什麽,內裏早已洞穿成馬蜂窩。
侍女動作麻利地傳上熱菜,端上一壺清酒,為二人各自斟上一杯。
清蒸龍井鲈魚,油焖茄子,焦糖酥排骨,青菜蘑菇炒肉絲,外加一個蕨菜蛋花湯。四菜一湯,皆是鳳歸素日愛吃的菜式。縱是酒香清冽,菜香濃郁撲鼻,鳳歸一眼瞥見對桌之人,便無法不想起昨昔種種。只覺腹中翻江倒海,惡心得厲害。
“先喝碗湯墊墊肚。”風衍親自舀了小半碗蛋花湯,遞到他面前。
桌下的手暗自攥緊,面色清冷,鳳歸接過湯碗,“多謝教主。”
仰脖,一口氣灌下湯。擡袖一擦嘴角,放碗,直視風衍,“教主昨日所言,只要本公子想要的東西,你便給。可還算數?”
眸中閃過一絲莫測幽暗,風衍漫不經心地勾勾唇角,“自然作數。畢竟昨晚阿鳳伺候得辛苦,合該賞你。阿鳳可是想好了要什麽?”
鳳歸不置可否,掏出五千兩銀票,當着他的面,慢條斯理地将銀票成對半,疊在一起,再對半撕開,如此反複,直至撕成指甲蓋大小。
捧着一堆碎屑,不顧風衍陰沉的臉色,對着他重重吹了一口氣。
碎紙輕揚恰如柳絮翻飛,風衍鬓發上沾了數片,眼睑上撞了一片,唇畔上黏了一片,好不狼狽。一桌子熱騰騰的飯菜,落滿了白底黑紋的碎屑,無端遭了這一場遷怒。
拍拍手上不存在的碎屑,鳳歸揚起一個明媚的笑,“這好歹也是本公子的賣身錢,向教主大人買一晌歡愉,何如?”
目光冷冽,盯着鳳歸看時,連周遭的氣流都好似化為實質,有了重量,沉沉的,悶悶的,壓迫得人喘不過氣來。桌子那頭,鳳歸鎮定自若,嘴角始終挂着絢爛卻又滿是惡意的笑容。
竹樓內随侍的侍女們盡力低垂着腦袋,臉上血色盡失,唯恐做了教主一怒下的浮屍。
叮當——叮當——
廊前懸挂的風鈴毫無所覺,依舊随着清風一陣陣搖擺。
“千金難買美人一笑。”風衍斂了怒氣,揭下唇畔粘黏的銀票碎屑,“夏雪缤紛,換爾一笑,值當。”
聞言,鳳歸臉上笑容轉冷,拾起筷子,挑了塊魚尾處帶細刺的肉,身子略微前傾,夾到風衍嘴邊,“教主大人謬贊,小小心意,還望笑納。”
本不欲再縱容,然,見他傾身時眉間細不可察的一蹙,風衍終歸不忍拂了他的意。
細細咀嚼,魚肉和着細刺一同咬碎,咽了下去。
側立一旁的侍女們眼觀鼻,鼻觀心,心內卻掀起狂瀾。
鳳公子此番舉動,可算是将教主的面子扔到了地上,還猛踩了一腳!方才她們還在哀嘆鳳公子藍顏薄命,只怕下一刻就血濺當場。不曾想,教主竟只是命她們令換一桌子酒菜,便将之前那一幕翻過!
如此縱寵一人,她們随侍教主身側多年,卻是頭一回得見。
心道,教主待鳳公子,果然是不同的……
嘗了口新換上的紅燒獅子頭,風衍順口提到,“下午你随本座去正磬殿。”
鳳歸低頭咬一口醉蝦,眸底劃過一抹詭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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