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遷徙

前往呂北都城盛平的官道上,稀稀拉拉的有幾輛馬車,其中一輛眼見着天色晚了卻越走越慢,最後幹脆停了下來。

先是車夫輕輕地向車下一跳,搬來石塊将車輪卡住。待車停穩,一個着布衣的年輕男人便也跟着利落地跳下車來,再轉身去掀那厚厚的車簾。

“別,”氣若游絲的喝止帶來了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布衣男子連忙把簾子放下,靠着馬車的小窗勸道,“大公子,現在太陽還沒下山,天氣還算暖和,還能出來透透氣。待天黑了還趕不到盛平您可要在馬車裏坐一整夜啊。”

“冷,風吹得我難受。”

布衣男子嘆了口氣,把車夫叫到一旁,“你常年南來北往,可知這附近就近有什麽村落可以容我們暫歇的?”

車夫把手放在自己前襟上搓了搓,有些為難地看着布衣男子,“先生啊,咱們老實人說句老實話,若您家公子可以忍上一忍,關城門前趕到盛平是最好的。這剛剛開春,家家戶戶攢的冬糧已經快吃完了,這……城外恐怕不安生啊。”

布衣男子躊躇半晌,把車夫的話貼着窗子轉述了一遍,車裏的人只是悶悶地咳嗽,平複許久,冷笑了一聲,“挑這時候來,說是治病,可不就想讓我死嗎?”

男子聽了心裏一驚,飛快地瞥了一眼尚在遠處的車夫,垂手答道,“公子,盛平就在眼前,還請寬心些。”

“林良,你原本是母親從李家帶來的,現在姓林了。”

布衣男子被點着名字說了這樣一番話,臉色吓得雪白,車裏坐的是病逝的大夫人李氏留下的嫡長子,也是林家最不得寵的病秧子。團圓的日子剛過就被逐出家門,前往林記最遠的分店,與主宅甚至都不在一個邦國。北方幹燥少雨更利寒症治愈的理由誰信呢?但這嫡長子又兼舊主子的質疑依然可以讓一個從未得勢的下人心中怯怯。他怔了一下,舔了舔嘴唇,細細的眉頭擰在一起,聲音有些緊張,卻堅持地說了下去,“公子,小的跟着夫人來時只八歲,尚未得李姓賜名,只是臨時買來充數的,若說對夫人忠心不二,您也未必肯信。但因着小的如此來歷,夫人病逝後只能做些粗活。若說做奴才的還盼着主子的恩寵,小人的一切指望如今也都在您身上。皇天在上,小人一心只盼着您好啊!”

車裏的人不言語,咳嗽了幾聲,開始輕輕地敲着馬車裏不知哪個木質的器具,“呵,好奴才。”

林良見主子沒有進一步反對,便将車夫拉了回來,在将要駛進盛平的最後一程路,一直縮着手,和他頂風坐在車外,連帽子都沒敢進去拿。一路飛馳到城裏,臉被吹得紅了又白。

難得的是,終于到達林記門口的時候,依然一如往常地伶俐地跳下車來,躬身道,“大少爺,到了。”

話音未落,一道青色的人影忽地從車裏跌下來,扶着車轅一陣幹嘔,激得拉車的黑馬都退了半步,差點将他再次拖倒。

林良和車夫擁上去扶他,他只管用袖子遮住臉,待又咳又嘔的醜相過去了,才攢足力氣推開二人,“還沒死!都走開!”

車夫先慌忙退開,第一次有機會見着這位少爺的正臉——又瘦弱又蒼白,全靠一股少年人的精氣撐着,五官雖是清晰端正的,卻也因為病容顯得有些模糊了,剩了一雙好眉毛,還勉強勾勒出一個清俊的模樣。聽聞這位少爺年前已過了十六歲整,身量卻還要小上兩三歲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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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良沒有退,還是躬着腰,極輕快地一閃,竄進了馬車裏,将行李一件件搬了出來,又把車馬費結了,向車夫揮了揮手,請他把車帶馬全都牽走了。

這期間,少爺已經顧自走進林記,被人請到後廳坐下了。用餘光瞥見少爺進門,自己也就跑到賬房報到,想着二太太的大丫頭雙喜笑盈盈地對着自己交代,“太太求老爺叫你跟着你家少爺去呂北,明裏派他一個分店管着,但那痨病鬼的日子可朝不保夕,管他活了死了,你怎麽不能混下一個大管家或是賬房先生呢!以後就是我也得叫上你一句良先生呢!”

車夫也就是那時雙喜給找的,幾次三番地故意在他叫自己“先生”,弄得他一路上只敢悄悄和對方說話,卻還是叫少爺給聽見。

林記衆人伺候着遠道而來的少主人吃過晚飯,心中暗自猜測他千裏迢迢到一個分店要有何作為。管事的年前從主宅帶回的吩咐似乎是準備叫這位少爺自立門戶了,但卻只帶了一個從前做灑掃的林良跟着,說是來掌事,更像被抛棄。

林尤看着面前各懷心思的仆人,覺得吃下去的東西全在胃裏頂着,沒法消化。想到下午林良對自己的一番剖白,心裏更加憤恨。咬了咬牙,只能将手一揮,“叫林良!”

“去賬房報過到了?”林良木着臉點頭,擡眼一瞧,見少爺吃過飯以後的臉色稍微紅潤了一些。“那你就在賬房好好學着吧。”

“是。”

管家覺得林尤此時似乎有心管事,心思轉了幾轉,才恭恭敬敬地開口,“這個月十八,老爺的舊識馬衛瀛老爺的次子娶親,喜帖半月前就送來了。那時候少爺在路上,也不知何時能趕到,故而沒有對馬家回複。少爺可要親自出席?”

等了多時也不見林尤開口,只用力抿着嘴,待管家再要問,林尤“哇”地一聲,吐了管家一身,然後就臉色恹恹地軟在了椅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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