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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晨霜被他喊得打了一個激靈,迅速将手從留情劍上收了回來。
“這裏……”邵北失神地阖了阖眼,複又虛弱睜開,努力清明着神志,“是昆侖嗎?”
陸晨霜:“……”
他心中再次赫然浮現起了那個問題——邵北的命到底是好還是不好?
臉是沒碰着,可卻把腦子摔壞了!
陸晨霜:“這是雲浮鎮的客棧,你兩個師弟就在隔壁廂房。”
“雲浮鎮……”邵北輕輕吐了口氣,“是了,雲浮鎮,是我叫他們在這等我的。”
他試着起身,但不知哪根筋沒搭對,撐了幾次都沒能将自己撐起來,末了一聲嘆息,垂眸不語。
陸晨霜坐在房中央茶案旁,看了這一幕,心道:誰能相信這是天下第一派的首徒呢。
“你那兩個師弟……”他在山裏操心慣了,一不留神沒管好自己的嘴,但剛起了個頭,他就意識到自己正在多管閑事。
邵北緊張:“我師弟怎麽了?”
話既已說出去,只說一半非君子所為,陸晨霜索性“管得寬”一回:“他們兩個與你關系如何?”
邵北腦子混沌不清,一時不察這話中的深意:“何出此問?”
宋衍河飛升,邵北雖無師父指點,但無量山上下的心法秘籍、劍訣劍譜必定都可供他随意取閱。有些事情至關緊要,書上卻不一定提及,即便提及了,一個人看書也未必能字字留意,分出輕重緩急。
非得有個人耳提面命地對他交代一句才行。
“劍陣易結,可要想發揮劍陣的威力,需劍陣中人心意相通,氣息相合,劍招相輔,修為相近,四者缺一不可。”陸晨霜将平日對師弟們的叮囑娓娓道來,“你和你那兩個師弟修習的雖然是同一套劍法,但師從不同,各有偏頗,是以劍招不能相輔。你昏倒的那個師弟,單說修行年月可能與你相仿,但他年紀尚小,領悟不到,修為距你相去甚遠,你與他結陣禦敵,不但他堅持得辛苦,陣法還要多吸收你的靈力以彌補陣中不足,所以你們兩個自結陣時起就開始自傷元氣。換做是我,倘若勁敵當前而我和我的師弟久未聯手,那麽我倆寧可各自為戰、互為背守馳援,也絕不敢輕易以陣法相迎。”
話音既落,邵北半晌沒吭聲。
有的話看着淺顯,卻不是聽完就能立刻懂的,尤其是邵北今天剛吃了虧,需得品品才知道自己虧在了哪兒。
陸晨霜既認了多管閑事這一回,也希望自己說了這麽多不是白費唇舌,不敢妄言說提點邵北吧,他只是不想看見邵北有朝一日死在劍陣裏還不知是怎麽死的,白白讓一身的修為法寶便宜了對面妖邪。
就讓邵北且品去罷。
他自顧自提起桌上蘭花小瓷壺倒了一杯,舉起嘗嘗,發現這茶竟然還回味帶甘,不是一般的茶梗。
并非陸晨霜見不得別人好,是就邵北眼下這個樣子,分明爬都爬不起來床了,哪裏還能喝茶?
沏了不喝,真是浪費。
他趁熱又斟一杯,剛要送到嘴邊喝下,只聽得床那邊邵北緩緩說道:“這裏真的不是昆侖嗎。”
陸晨霜:“……”
他嘴角一抽——邵北這是嫌他管得寬?叫他回昆侖山去耍大師兄的威風?
陸晨霜頓覺好心被狗咬,非常想打狗一頓:“你什麽意思?”
“我做了一個夢。”邵北躺在床上一動未動,床頭的帷簾遮擋了陸晨霜的視線,一眼望過去好似是鋪蓋成精在那裏聲音飄忽地說話,“夢裏我叫你作‘大師兄’,想來那便應該是在昆侖了。再聽你說這一番話,我當是我夢還沒醒……難道不是嗎?”
陸晨霜懂了。
邵北和隔壁躺着那個徐小師弟還真是師出同門,連被陣法反噬的癔症都一樣,這就開始說胡話了。
他一早說過他留在此處只防妖邪,不管邵北起居,那麽自然也沒有陪傷員疏解心緒的責任,于是喝着茶随口應了一聲:“嗯,不是。”
床裏一陣窸窣,邵北臉色煞白地掀開被子,扒着床圍硬是坐了起來,眼看就要下地。
陸晨霜一驚:“你做什麽?”
邵北執意起身,背靠着欄杆勉強站住,恭恭敬敬地拱手行禮,有一口氣沒一口氣地低頭說道:“既不是夢境,那我當然該道句謝。陸大俠教訓得極是,邵北不該帶着師弟擅用劍陣,今日受教,感激不盡。”
無論大小禮節,陸晨霜最看不慣他行禮,總覺得他舉止有宋衍河當年的影子,一想起來便如一口大鍋壓在背上般憋氣。他甩手打發:“行了,回去躺下罷。不至于這樣。”
“怎不至于?能被人看着,告訴我錯在哪兒、差在哪兒,是我的福分。”邵北坐回床裏,一起一落唇色更加蒼白,“已經好些年沒聽到有人教訓我了。”
“我可沒教訓你,”陸晨霜立刻表明态度,“唰啦”一抖衣擺,“宋仙人的徒弟,‘教訓’二字,我當不起。”
“嗯。”邵北大概早已習慣了別人明裏暗裏這樣的稱呼,淡淡應了一聲,無悲無喜,沒了下文。
陸晨霜又想起了那個問題:邵北這樣的,到底算不算好命?
人是救回來了,臉也沒破相,沒回程就有這麽大廂房候着,喝不下水也有人為他預備熱茗一壺,再等幾年真有可能成為掌門……可看他此時這副神情,端的分明是随時赴死也了無牽挂的絕望。
“你先躺下。”陸晨霜不太放心地走過去,仔細瞧他臉上究竟還有幾分活氣,“‘教訓’不敢當,若是……你有什麽不明白的,我倒是可以和你說說我的一點拙見。”
邵北眼睛睜大了些:“什麽都能問?”
陸晨霜:“……”
以陸晨霜行走江湖十幾年的經驗,心覺這不是句好話,可看邵北都這副落魄模樣了,想來應當作不出什麽花樣。
他不太情願地說:“你想問就問罷。”
邵北躺在枕頭上,蓋着洗得看不出青色還是藍色的被子,整個人也像是褪色了一般沒有生氣,只剩眼裏還閃着一丁點兒光亮,視線正好對上陸晨霜:“陸大俠,我想問,你為何會在此?”
陸晨霜:“嗯?”
邵北不問他還真忘了,他今天之所以會身在嶺南,間接算是拜無量山派那偌高偌大的門檻所賜。
江南、嶺南以及南诏一帶,歷來是歸屬于無量山派守護的地界,哪家鬧了小妖小怪,就近應當是去找無量山派求助才對。可随着他們家名氣一家獨大,門檻愈發地高,叩門需的銀子也多了起來。再加自從宋衍河“走”後,邵北的旁支師叔們自覺沒了後臺撐腰,肯出來好好辦事的人越來越少,又有幾個跟風閉關的,所以要辦一件事的耗時也愈發地久。許是正因如此,賀家寧可放出風聲舍近求遠,也沒找到邵北家門上。
陸晨霜:“我師父的一位故人住在這附近,近日他家宅不寧,師父命我前來相助。”
邵北聞言神色嚴肅:“是個什麽東西?捉到了麽?”
“是妖,我沒捉到,被它跑了。”陸晨霜靈光一現,拉過個凳子在床邊坐下,“正好,許多妖物因習性或執念根深蒂固而不喜離故居太遠,它很有可能就是嶺南道附近修出的,我說給你聽,你看知不知道這是個什麽東西。它的身法極快,卻不是蛇蟲那種天生的靈巧,步法倒像是後天修成的本事。起先我想試它功力,卻不料它只與我對了一招就跑了,我當它是詐降,便留有餘地,沒使全力去追,後來發現不對了,禦上流光才堪堪與它速度齊平。我至今猜不出它這一招出自何處,也猜不出它的身份,你可有線索?”
邵北聽完愣了一會兒:“我記得陸大俠的流光劍迅可追光、快可斬風,于一間暗室內點亮蠟燭,光還沒照到牆角,流光就能先到。長到這麽大,我還沒聽說過有流光追不上的東西。恕邵北愚昧無知,我真不知那是什麽。”
陸晨霜:“……”
之所以追不上,自然是因為這其中他少說了一段了!
若不是那妖佯裝不識昆侖山派在先,說他們家山下門柱豁了一根在後,他怎會氣到分心走神?流光豈會攆不上它?
“那可能不是嶺南道修出的罷,你就當是聽了留個心眼兒了。”陸晨霜搪塞道,“對了,它使的兵器是一條骨鞭。這與一般的妖不同,你應當知道,骨鞭有死氣,若是活物用這樣的兵器,自己的陽壽必受影響,那妖使得卻很順手,恐怕供它鞭子的不是它自己的陽壽。你若是……你不遇見最好,萬一遇到了,立即遣蔚藍追風鳥傳玉箋給我,切莫擅自動手。”
“是,邵北記下了。”聽到半截時邵北就已坐起身來,正色道,“若是遇到它,我立即傳玉箋給陸大俠。”
陸晨霜:“……”
這話連字都沒換一個,陸晨霜卻怎麽聽怎麽別扭。
他叫邵北傳信,純粹是擔心邵北那點兒功夫對上賀家那妖怪有去無回,用自個兒的陽壽替妖物養了鞭子,可經過邵北再一重複這話,陸晨霜聽着倒有點兒是他托邵北幫他留意那妖怪去向的意思?
而且到時還要麻煩邵北給他傳信告知?
傳的還不是普通的信箋、竹箋,而是寸玉寸金的蔚藍追風鳥的玉箋?
這什麽事都還沒幹呢,他怎麽就有種倒欠別人一筆人情的感覺?
“嗯……”陸晨霜思忖半天也沒找出不妥之處,試着開口,“這樣,今天你們追的那個綠衣服冒黑煙的,我知你不便,你也不必跟我說它是個什麽,但凡我再遇上,絕不會讓它跑了。”
今日晌午,他和邵北于岔路前道別時也曾說過類似的話,不過那會兒他一心要走,只是嘴上說說客套的虛詞,這次卻是真正上了心,邊說邊回想着遠望時揣摩到的劍法路數,猜測那妖的來歷。
“那便一言為定了。我若遇到一會使骨鞭、身法極快的妖,立即傳書給你,你若遇到今天雲浮郊外那只妖,定會幫我擒住它。”邵北一絲不茍地重複了一遍,臉色恢複了幾分神采。
陸晨霜聽完卻高興不起來。
怎麽每句話被邵北重複一遍就都變味兒了?加上了“立即”、“定會”幾個字眼,好像他們聯系原本就十分親近密切,關系也十分情同手足、肝膽相照似的。
陸晨霜不語。
他倒不是擔憂自己平白攬了件是非、多了個麻煩,而是一想起自己正和宋衍河的徒弟你來我往、交代任務,就覺如鲠在喉,滋味一言難盡,甚至有種背叛師門之感。
賀家那只妖只不過是跑得快了點兒,還沒到他需要跟邵北聯手去尋它的地步罷?這件事最妥當的做法應當是他捉他賀家的妖,邵北捉邵北雲浮郊外的妖,井水不犯河水才好,他本不就是這麽打算的麽?至于他對邵北的态度,也應當像他牽馬馱着人回來那一路那樣,人前大義凜然地正襟騎馬,私下蓋上帷帽悄悄幸災樂禍,這才解氣嘛!
怎麽邵北一醒過來就變樣了?
不行不行,宋衍河當初是怎麽對他師門的,邵北當初是怎麽……
“陸大俠?”邵北在旁殷殷地望着他,“你還沒說,你為何會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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