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天既亮,到了誓文中原先約定的開撥日期,滄英派掌門在潞州城郊借了一處舊祠,集衆誓師。
陸晨霜聞訊便至,到得太早,在蔭涼處找了把凳子坐定,将鎮妖盒和佩劍往手邊桌上一扔,閉目養神。
昨夜聽了邵北一通絮絮之談,是問他的也說了、沒問他的也說了,說着說着天便泛白,聽得陸晨霜耳中到現在還隐約有那人的聲音在萦萦繞繞。一會兒“哎,非也”,一會兒“嗯,正是”,一閉眼,恍惚浮現的或是那人眼波流轉之情,或是他抿唇搖頭淺笑之姿,巧兮靈兮……總而言之,把陸晨霜耽誤得還沒想好如何對英掌門開口,事情就已到了眼前。
聽聞人聲漸多,陸晨霜睜開眼,一看衆人皆在他南手邊列次而坐,教他這個随便一坐的倒成了第一賓位。連祁長順也帶着邵北以及無量山的幾個年輕弟子坐在他對面的靠門處,真是一個賽一個小心得緊。
上次在雲浮見過的那位蘇小師弟附在邵北耳邊說着些什麽,眼神好像還朝他這邊瞄了一瞬。邵北聽後握拳掩唇,看似在一廳凝重之中把笑容藏得妥帖,豈知幾分笑意卻不當心露了出來,自然逃不過陸晨霜的眼睛。
大清早的,笑什麽?莫不是他這些師弟做了個好夢也要跟師兄講講?
陸晨霜試着凝神細聽,趕巧身邊幾個人這時圍了上來,一聲聲“陸大俠”、“陸兄”、“久日未見,別來無恙”。及寒暄完畢,陸晨霜再擡眼看,是邵北也不笑了,那滄英派的英掌門也到了。
“來遲了,來遲了!”英掌門一路連連拱手致歉,連前排坐的是誰都沒顧上細看就奔到了堂前,一點兒細談知會的時間都沒給陸晨霜留下。
英掌門抱拳一禮:“諸位!今日……”
陸晨霜忽聞祠堂外一陣“唰唰”聲,似風,卻又非風。
不僅是他,身旁也有聽到的,衆人皆透過祠堂開闊的門框朝門外半空看去。
原來是有人到的比主事人還晚。
來人斜倚在一頭雪花白鹿的背上,支肘阖眼似未睡醒,滿頭烏發用銀絲白練在腦後一束,發梢被半空微風吹得翻飛如舞。
人能禦劍騰空不稀奇,可獸能踏風而來又豈是尋常之獸?必是非精即怪不可。但看那鹿角輕繞長幔,四蹄生雲,渾身皮毛一塵不染,這不是傳說中的仙鹿又是什麽?
堂中在座無不是仙道中人,尋常見了妖獸多少都會心生戒備,此刻卻無一人按劍。
仙鹿載人将及祠堂,鹿背上躺靠着的年輕人才緩緩坐起,如轉身下床那般足尖輕點地面。等他人在地上站穩當了,身後仙鹿也消失無蹤,化做了一枚光點,繞空一圈,最後依附在他腰間一支白玉長笛上,變作一塊玉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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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晨霜聽到堂中有個極小的聲音問:“他是誰啊?”
一人壓低了聲音答道:“這大概就是傳聞中的‘九天白鹿笛’吧?那他應當是栖霞派的楚世青了。”
旁人或許不認得這位,陸晨霜卻認得。
兩年前他忘了是接了張哪裏的誓文,原本想派他三師弟去除患吧,可誰知道他三師弟真是個有種的,不管陸晨霜平時怎麽危言恐吓,說山下多少妖邪兇險,臭小子也大着膽子跑出去了。待抓到這臭小子怎麽懲罰那都是後話,當下由只好陸晨霜親自走一趟。
到了誓文所訴之地,陸晨霜路過災處便想着先去查看一圈,心中好有些數。誰知甫一近山,他忽覺威壓加身,所禦馬匹更是僵硬倒地,七竅流血。
以往都是陸晨霜先察覺妖氣,後再靠近,那妖氣才漸漸足以傷人,他也好拿捏着分寸知道把馬拴在哪兒妥當。可這回他還未察覺何處有妖氣,這妖氣便能傷了馬,真是件怪事。
事出反常,陸晨霜欲召流光,才發現自己四肢如墜玄鐵,寸步難行。
既已不慎入了迷陣,他當然不能坐以待斃,立刻運功強行突破。但那日那處的迷陣他見所未見,聞所未聞,如一張活結活扣的無形之網,他掙紮得越用力,網就束縛得越緊。
陸晨霜一破再破,把自己弄得苦不堪言,折騰半晌才終于破了迷陣,立即毫不戀戰,退身出山。
及至山外,他便遇到了眼前這位年輕修士,也是剛剛從山裏飛身退出來的,形容狼狽。
當時這人年紀比現在更小,身形也清瘦幾分,面無血色,緊咬着牙關,手握白玉笛抖個不停,連另一只手壓在腕上也止不住寒戰,胸口起伏劇烈地倒吸涼氣。陸晨霜看他不像壞人,猜他或許是應誓文而來的同道,想先進山查看災處,卻不料着了迷陣。
敢孤身入山,可見是有些膽色的,陸晨霜有心結識,便上前問道:“敢問閣下是何派弟子?”
“兩……”這人似乎經脈受損,口齒不清,“兩……”
陸晨霜也曾身受重傷,他知道經脈受損時非要開口說話是件多麽難受的事,有時真比再挨一劍還痛苦。他方才見這人還能站住,以為他只受了點輕傷,這才問話的,卻沒想到他竟傷得這般嚴重,若不是有些功力在身,恐怕下場便和他的馬一樣了。
陸晨霜心有歉意,便代他說了後半段:“閣下可是兩儀門的兄弟?”
誰知這人毫不領情,看都沒看陸晨霜一眼,斷續又道:“兩峰霧繞花盡開,水天接處……鳳凰來,蒼茫浩瀚無一物,栖霞卧雲……居……居東海,栖霞山派,楚世青是也。”
“……”陸晨霜忽然有些慶幸,多虧他師父沒教他們在外面如何介紹師門,否則以昆侖心法的氣勁和力道,經脈受損再說這麽些話,“暴斃”釋義中便又多了一種死法。
“原來是丁掌門的高徒。”陸晨霜客氣道,“這山中……”
“山中有異!小小妖獸怎麽可能破我蒹葭困柳陣?你去山門守着,叫人先別進來。”楚世青死盯着剛才退出來的地方,心有不甘盤腿坐地,“待我恢複功力,非收拾了這小妖不可!”
陸晨霜:“……”
他剛才破的那陣是……這件事真的不能怪他啊!
他左右看了看,山外一點布陣的痕跡也沒有——叫這楚世青盡管到處去打聽打聽,誰在布陣之前不是先在附近插個牌子、貼個符,警示路人?要不就是安排好人手掠陣、護法?
什麽痕跡都不留下,那可不就是陷阱、迷陣了麽?難道有人中了陷阱迷陣還會先喊一聲問問“是不是抓錯人了”,再開始嘗試突破?
楚世青雖不服氣,盤地坐着誰也拉不走,但陣一被破,布陣之人受的傷可不是能那麽快恢複的。陸晨霜考慮到兩派交往,昧着良心将真相壓了下來,提着流光,趁夜去把山中作祟的小妖咔嚓,匆匆了事。
這件事天知地知陸晨霜知,楚世青不知。他這一回去養傷,陸晨霜便兩年再沒見過他。
事後想起來,陸晨霜寬慰自己,此事哪怕重來一次也沒有第二條路了,因為那真是他第一次見識九天白鹿笛布出的蒹葭困柳陣,認不出來不能怪他。誰叫這楚世青平時不多看看除魔衛道錄呢?竟連他和他的流光劍也沒認出來。
當時若這小子好歹地認出流光,大喊一聲“自己人”,陸晨霜也不至于硬是直接把整個陣給破了。
相較之下,看來邵北常翻除魔衛道錄的習慣還是有可取之處的。當然,要是別一字一句都當着他的面重複出來,還盯得人那麽不自在就更好了。
後來陸晨霜又聽說了幾次關于這楚世青的消息,看來傷已好得差不多。按他的經驗判斷,楚世青當年應該是想要正式下山一舉成名的,所以孤身入山欲先擒住妖物,誰知被他這一破陣,楚世青出來出去沒出成師,索性又回了栖霞,假裝無事,估計養兩年傷,擇個黃道吉日會再重新出山一次。
那段日子陸晨霜多多少少心有不安,生怕楚世青的師門發現其中異樣,前來尋仇,畢竟一個陣他能破,若來十個八個他可破不了。正好陶重寒在外游方,每年會與昆侖往返信箋答疑解惑一次,陸晨霜便趁機在信中發問,請教師父如何破解蒹葭困柳陣。
信發出去了,他心中踏實了整整一年,因為當年“仙門三奇俠”風頭最盛時,他師父斬影劍的排名是比丁鴻的拂塵湛兮高上那麽一小些的。不管這其中是他師父功力更勝也好,是占了兵器之利也罷,總之請教了師父,陸晨霜便不擔心了。
下一年,師父的信傳回,一一答弟子問,及他問的那一張時,陶重寒簡單答曰:“強破。”
往後的日子裏,陸晨霜一度劍不釋手,仿佛被一支無形追兵驅趕着,夜以繼日勤加苦練。
此時再見楚世青,陸晨霜心底感慨了一句“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這人真是和兩年前一樣傲慢無禮。他也不管別人認不認得他,就那麽旁若無人地走了進來,仿佛此間衆人皆不配聽他大名。
只有路過邵北時楚世青微微側臉點了一下頭,邵北亦點頭還禮。
楚世青大大方方坐到陸晨霜正對面的空椅上,一斂衣袖,道:“我方才入烏盈徑走了一遭,觀山中泥濘涸轍、路橋損毀,料應是千年土龍入魔作祟,但此刻那土龍已不在烏盈徑之中。”
堂內一陣紛紛低語。衆人各有消息門路,互一通氣,幾乎都知來者是誰了。
英掌門道:“楚少俠好膽識。只是這土龍兇狠殘暴,又入了魔,留它在世間後患無窮,即便它逃出潞州城了,咱們也不能放任不管。楚少俠可否告知我等,這土龍它現在何方?”
陸晨霜心嘆天助我也,時機千載難逢,将鎮妖盒往前一推:“土龍妖丹已取,正在此鎮妖盒之中。”
堂內嘩然,不乏一些後座之人起身引頸而望。
英掌門年逾半百,精神還算爽利,一打開鎮妖盒面色陡然一變,驚道:“這麽大的……是妖丹?”
楚世青未等相請便一手拿過盒子,冷冷看了一眼妖丹,又正眼瞧了幾眼陸晨霜,面色不善。
可不是不善麽?人家在烏盈徑中探了一早,甚至更久,覺都沒睡夠,眼看要出個大風頭了,卻被陸晨霜截了胡!
陸晨霜并不需要楚世青正眼看起,只期望這小子記不得他才最好。他狀似體諒衆人的情急之心,肅然擡手做了個“請”的手勢,示意楚世青将妖丹向後傳去,給應誓而來的其他仙門傳看,算是做個交代。
祁長順接過鎮妖盒未打開,先是端詳了一圈盒面,接着回頭看了邵北一眼。而邵北則和他那幾個師弟一道,滿臉的喜色,仿佛從沒見過這盒子一般,催促着祁長順快點打開來瞧瞧。等祁長順真的打開了,邵北又夥同幾個師弟一同唏噓作勢,瞧那模樣,好似歲數平白倒退了足有十年八載。
堂內上百仙門之人傳看了一圈,花了足有一個時辰,鎮妖盒又回到了英掌門手中。見楚世青未提異議,諸位便知這妖丹貨真價實,于是各派安排了些人手,去烏盈徑中再走一遭,若是查無異況,這回的“潞州誓”就差不多算結束了。
“陸大俠。”英掌門端着鎮妖盒近前,長揖一禮,“此次承蒙你出手相助,還了潞州百姓一個安泰,我代數百殒命無辜在此謝過。”
陸晨霜還禮:“本應如此。”
英掌門又道:“我原該極盡所能好好答謝陸大俠高義的,但我如今卻還有一個不情之請,萬望陸大俠能出手相助。”
陸晨霜這些年這些詞聽過不知多少遍了,熟練回應道:“英掌門言重了。若不是你傳誓天下,誓與烏盈徑妖患不共戴天,哪怕以身祭道也要除此禍害,我與衆仙門中人今日便不會聚集于此。這份慷慨大義才是真教人欽佩。不知陸某能效勞何事?”
英掌門将鎮妖盒遞了過去:“還請陸大俠代為處置這枚妖丹!”
陸晨霜心底立即應了一聲:好!
英掌門道:“我雖不惜性命也要除此妖患,但不怕你笑話,我從未見過妖邪的妖丹能修得如此之大。土龍是死了,可這妖丹沾染了它的魔氣,放在我這裏唯恐出甚麽變數,到時我真是萬死難辭其咎。”
巡烏盈徑的人回來,皆道那山中無一絲妖氣,此間事已了。
陸晨霜抱着盒子出了祠堂,正好見楚世青自玉笛上捏下玉牌,化出雪花白鹿,乘其而去。
身後有人款步相近,陸晨霜不需回頭看,單憑腳步和氣息也能辨出來者何人。
他開口道:“邵北。”
身邊之人溫聲應答:“嗯?”
陸晨霜心嘆一聲:這世上總有人得做做壞人,如若不然,好人便要吃虧了。
他低頭側首,朝邵北悄聲耳語:“這楚世青目中無人,行事孟浪,你與他結交,少不得受到牽連,好自為之,早作打算。”
那楚世青身着白袍,又騎着白鹿,晌午日頭正大,迎光望去,早已不知去往何方。堂中有人望着天際嘆氣,有人搖頭,陸晨霜不用細聽也知道,肯定有人對他報以微詞。
“嗯?”邵北一怔,笑問,“陸大俠此言可是指他今日舉動欠妥?”
陸晨霜怕他不知這其中輕重,不茍一絲言笑,板着臉道:“正是。”
邵北卻笑道:“我卻不覺有何不妥。”
陸晨霜鼻子一出氣:無量栖霞兩家在西京的駐站馬上就要毗鄰而立,果然兩門之人也猶如同氣連枝。他在這其中操心?純純粹粹自讨沒趣!
他抱着盒子背着劍想要告辭,邵北卻不急不慢,悠悠然道:“想來你是第一次見有人這般行事吧?我卻見得多了。曾有那麽一條河,自西向東靜靜流淌,滋養兩岸百姓,百年無一惡汛,卻不料被人一劍炸了底朝天,連沉在河中的玉牌都被炸碎了大半。”
“……”說到炸了玉牌,陸晨霜心忖世上大約沒人能做出這樣事了。
“今日祠堂中算上随行、侍從,統共不過三百人,需知當年子午道,入山榜……”邵北撩袖伸出三根手指比劃,“有一劍飛越了三千人頭頂,在臺前巨岩上镂刻了七個大字。每字遠大于鬥,刻完後,那劍還直插在石中,整整半日。”
邵北言辭鑿鑿,也不知他是怎麽記幾個數記得這般清楚的,直說得陸晨霜啞口無言。
邵北:“鶴立雞群,當然格格不入,白鶴飛天,教它展翅如何不近丈?這皆是因它生來如此,又豈能說是它無禮呢?若非要叫它匍匐于地,或命它翔天之時展翅不能超過二尺,那才是無禮吧。”
陸晨霜端着沉甸甸的鎮妖盒出神思量,實在拿不準邵北這話說的是自己,還是那楚世青。
“後來在太白山頂,這把劍載着一人沖出了結界。那人出山後只對陶掌門道了一句安,仿佛臺上一衆的掌門、長老,山下的萬萬人都不在他眼中。”邵北輕聲道,“當時我只顧得上驚豔,未反應過來,待後來我祁師兄以及再之後的幾位大俠出山時,我才發現他們無不是教人攙扶着,将結界中情況一一道來。當時便有人說此人目中無人、壞了規矩,我雖不以為然,卻說不上來是為什麽。”
邵北望他一笑:“現在我想明白了。若說他是目中無人,可陶掌門又在他眼中。所以,并非他目中無‘人’,只是此‘人’不在他目中罷了。正因如此,能被他看在眼裏,才教人覺得無比榮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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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