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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可以。
陸晨霜沒拜過宋衍河, 外面可有的是人要拜。
來無量朝拜祈願的人多,山裏客房自然也多。拜過宋仙人的香客別管捐的錢是多是少,若想留宿山中沾沾仙氣, 都只能住在派裏安排的一片客房之中, 倒是陸晨霜,明明空手而來, 卻在宋仙人的故居裏住了下來。
不但住下,他還一人獨占了歸林殿中的一個小院, 東有垂花門, 影壁雕經文, 庭中兩棵石榴,一方石桌凳,卧房戶牖扇扇對開, 微風徐徐吹來。
皇親國戚都沒有這樣的待遇。
每日的飯菜不知何人何時端到歸林殿,又不知何人何時撤走,無量山派中的其他人似乎知道他在這兒住着,又似乎不知道。偶爾有邵北的師弟或是外門弟子送來信件、彙報瑣事, 陸晨霜剛想回避,來人就朝他無聲地作揖,随之垂眸退至一邊。
恭敬還是恭敬的, 卻不與他說話。
這導致陸晨霜一度懷疑自己被施了障眼法,變成了牌位之類的物件。
當然,他本就沒想過與這派中別的什麽人寒暄交往打成一片過,沒人搭理他不要緊, 沒人問他“為何在此”、“何時來”、“何時走”這些連他自己也答不出的問題正合他意。可……他來這兒之前一心設想的是邵北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獨面血雨腥風,夜夜懸淚無援,所以他自住下那日起就每晚抱劍而眠,預備着只要邵北算到何方有了不得了的東西,深夜來敲門找他,他立刻就能相助。
但來了幾日,歸林殿乃至整座無量山始終祥雲瑞霞,風調雨順,上山下山的香客們滿臉喜氣,只差載歌載舞,月上中天之後小院裏也不曾有彷徨失措的腳步蹉跎,倒是天先涼了下來,連吱哇亂叫的鳴蟲都變少了。
夜裏,陸晨霜身上蓋着素錦薄衾,心想道:這樣在這兒住着算什麽?等明日,明日倘若邵北有一丁點兒的不耐煩,自己就先開口,識相地告辭罷。
陸晨霜有心事,第二天起得格外早,剛一推門出屋,就看到那人自游廊另一頭緩步朝這兒走來。瞧着大概也是剛睡醒不久,望向院中石榴花的眼神比平時多添了幾分慵懶缱倦。模樣依然如畫,只是這時看來更像一幅醉酒丹青,倘若唇間再添一絲薄光,立刻就能讓人酩酊一場。
行路不可左顧右盼,那人只掃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再向前走看到陸晨霜,微微吃了一驚,猛地停住腳步,甚至站定不及踮了一下腳,惺忪的雙眼霎時一片清明:“陸兄,今日怎起得這麽早。”
陸晨霜:“你也很早。”
邵北笑道:“是,真是巧了。”
那還真是巧了。不管陸晨霜起得早些還是晚些,每天清晨一推門,準能看到邵北往這兒走,有時剛過垂花門,有時已走到小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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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相距沒多遠,對話已可聽得清清楚楚,但邵北偏要禮數周全地走到他面前來,這才請道,“剛傳來了幾樣薄粥小菜,陸兄,請吧。”
拉近的這幾步讓陸晨霜覺得自己還沒惹人厭,應當可以再留下至少一日。
小菜可口,清粥溫潤,邵北吃飯時雖習慣少言少語,但每次必先竭力相讓一番,叫陸晨霜不得不應承下來這個也吃那個也吃,他才肯坐回去。
既耳根清淨,又有眼前風景如畫,陸晨霜心覺天天這麽吃成不成仙、延不延年不敢說,想來死而無憾是不成問題的。
飯罷,面朝殘羹冷盤談笑風生未免有些不雅,二人步出飯廳,在歸林殿中閑走,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節氣。叫秋日暖陽一照,陸晨霜又覺有些困了,卻不願回房,只想就在這樹底下鋪點東西躺着。若沒什麽可鋪墊的也不要緊,有個人能讓他靠着坐坐也成。
就在這時,無量廣場方向數百道劍光一齊沖天,剛正劍氣鋪天蓋地席卷四方。別說陸晨霜還困不困了,就連梧桐樹上剛黃了一半的葉子也被吓得嘩啦啦往下掉。
他旋即反應過來這是無量門生在做早課,今日他們練的應當是劍氣化形,只是這人數也太多了點兒。
陸晨霜馬上恢複了高深莫測的不茍言笑之态,仿佛司空見慣般,無比鎮定地問道:“你不去做早課?”
“我?”邵北垂目一笑,“我從未與衆師兄弟一同做過早課。從前是獨自在南澗随師父修習,後來……”
他低頭,陸晨霜也跟着低頭,想看清他的表情:“後來呢?”
“後來,我想早起便早起,想在哪兒練便在哪兒練,不必分早與晚,甚至一日兩日不拿劍也無人管。”說到這兒,邵北明知而故問地一笑,“雖沒人管教,可卻又有許多人總想知道我的修為、劍法到了何種境地,你說奇不奇怪?”
人怕出名豬怕壯,陸晨霜有“論武魁首”的名號在身,樹大招風,亦常有此感觸,開解他道:“不必放在心上。”
“嗯。”劍氣化形早已收勢,還有些許功底紮實的劍影留在半空中,邵北望着那一道道殘影微微悵然,“陸兄覺得如何?”
陸晨霜由衷贊道:“不錯。”
剛才那一下少說也有兩百人以上,這麽多人能縱劍氣同一刻化形,且沒互相戳着,也沒有一個不開眼的把前後師兄弟一劍串成串兒,已經非常不容易了。
“等會兒他們要練習劍路,再接下來是百人劍陣,最後還有對招。”邵北忽然回望身邊人,眼中閃過一絲光亮,名為“憧憬”無疑,“不知陸兄可有雅興……嗯……”
話沒說完,但陸晨霜聽懂了。若說切磋,他倆動手的結果毫無懸念,沒有必要嘗試;“對招”是同門平輩之間練習之用,兩人的劍法根本不同,談不上一個“對”字。他與邵北對劍,應當叫做“喂招”:以昆侖劍法喂留情劍,教邵北破解昆侖劍法。
恐怕是沒什麽人跟邵北對過,沒人跟他細說這裏面的不同,陸晨霜也就不計較了。
他問:“對招?”
陸晨霜這兩字剛一出口,邵北眼中的喜色難掩,只差馬上點頭,硬是忍住了雀躍,矜持地一笑:“那就承蒙陸兄不棄了。”
看着個頭高了一大截,心裏還是個娃娃。陸晨霜心道:這是想找人玩呢,看把他高興的。
他道:“拔劍罷。”
陸晨霜心說着不能白吃了人家幾天的清粥小菜,回去取劍,可一摸上劍,他又覺得好像不止有粥菜在肚裏長力氣,心裏頭……應當也是有點兒什麽的。
陸晨霜執的是他上回落在這裏的那把小劍,刻意放緩了自己的速度。他從不認為習武練劍是一件不走腦子的粗事,反而是細中有細之人才能心有靈通,悟得劍法精髓,才能審時度勢,預計下一刻該用何種招式。陸晨霜平時出劍快如驟風疾電,教人看不清路數,只覺威壓如山,這一慢下來,若是有人在旁看了定當驚呼,原來陸大俠的一招一式展開來都如行雲流水,如此巧奪天工。
一陣兒工夫,兩人來來回回了幾十個回合。邵北額上汗津津了一層,脫去外袍道:“陸兄不必客氣,可再快一些,我受得住。”
陸晨霜:“……這就已經差不多了。”
除妥當收放之外,陸晨霜還明白一個道理,要緊之物在使用之時也需得小心,講究的是輕拿輕放。他越想越覺得這個道理很有道理,于是手上動作也就不知不覺從“行雲流水”變成了“一灘止水”,風吹了才肯動一動。
哪怕只有他們兩人在場,他也不想駁了邵北的面子,讓了招還要死鴨子嘴硬,假裝沒有讓。他道:“再快,要傷元氣。”
邵北一針見血:“陸兄對敵時也是這樣拿劍的麽?”
陸晨霜一低頭:“……”
這劍太輕了,他拿在手裏沒有感覺,不自覺就只用了三指捏劍。他鬼使神差又自然而然地說了一句:“哦,沒有綁帶,不太趁手。”
邵北臉上不知是熱的,曬的,還是什麽,比方才更紅了一點兒,叫人看了總想起從樹上摘下的果子——是個人都想第一口先朝紅的那面咬下去。
“好了,”陸晨霜收了心思,這回規規矩矩握好了劍,一臉正義凜然,“來了。”
又十幾回合,陸晨霜的這一劍虛中有實,他判斷邵北再躲已來不及,離得還遠就收了劍勢。
說好了對招,邵北不閃不躲,搞得好像是他争強好勝似的,走到這兒再對下去就沒勁了。
陸晨霜挽劍在後,蹙眉道:“你怎麽不躲?”
邵北也有說法:“我若躲那一劍,勢必要轉身。”
單打獨鬥時轉身露出背後空門乃是大忌,沒錯,但這不是比迎面挨一劍好得多麽?陸晨霜欲和他講清這個道理,順帶講講如何臨陣權衡利弊。這樣的經驗之談他能說上許多天,又可以名正言順地在這兒延年益壽了。
他的小算盤噼啪響着還沒打完,誰知邵北接着又說:“我若是轉身,就……就看不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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