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這一日, 邵北拿來一只木盒,裏面放着支竹笛。

師父不曾教過樂器,是以陸晨霜素來與絲竹風雅無緣, 對音律是童叟無欺的一竅不通。他來無量幾個月從沒見邵北玩過這些, 心中自然默認的是邵北也不通音律。這一見到笛子,他不禁問:“你會吹?”

邵北腼腆道:“沒人教過我, 我是自己看曲譜學的。”

陸晨霜早就覺得邵北骨子裏的靈氣無愧宋衍河當年吹出的天塹牛皮,劍招一點就通, 陣法百試百靈, 能自學區區一個笛子自然不足為奇。他這回抱着家夥來, 定是想展示一番的意思。

陸晨霜請道:“吹與我聽一曲。”

邵北假模假式地謙虛客套:“學藝未精,不堪入耳,怎好吹給陸兄聽呢?不吹了吧。”

陸晨霜再相請道:“就請吹一曲罷。”

“那好, 陸兄見笑。”邵北早就備好了,利索地取出一把特制小刀,細細地劈開一截嫩蘆葦,刻葦心中的一層膜。

他言不由衷的推辭假得好玩, 丁是丁、卯是卯的認真模樣叫陸晨霜看了也心覺有趣,能在山清水秀間飲茶聆曲,這樣的日子實是如詩如畫。等會兒邵北要是吹出什麽奇形怪狀的曲子來就更好玩了, 他能暗捧此事笑一輩子。

邵北小心揭下葦心的膜,轉過臉去。

若換做旁人有小動作,莫說轉個臉,就算翻一百個跟鬥陸晨霜也不聞不問, 但邵北不一樣,他們相處幾個月,他自問應當對邵北了如指掌,這小子喘口氣他都知道接下來要說什麽話。這回看不懂了,陸晨霜便問:“你做什麽?”

“嗯?直接貼通常粘得不太結實,要濕一濕。”邵北拿着葦膜一角,用舌尖在它四周轉了一個圈,“這樣再貼上。”

“……哦。”陸晨霜低頭斟茶倒水,水中映出邵北安笛膜的細致模樣。他看了又想不出方才那動作究竟哪裏“不雅”,竟讓他有非禮勿視想要避嫌之感。

邵北粘上了葦膜,左吹吹,右看看:“好了。我吹一支‘九天神禦曲’。”

“噗!”陸晨霜口中含的一口茶水連着一根細茶葉尖兒一齊噴了出來,“九天神禦曲?”

九天神禦曲乃是楚世青的獨門絕技,需配合他的九天白鹿笛吹奏。聽說尋常對陣時都難得見他使用此招,邵北又怎麽會有曲譜?就算明知沒有栖霞心法,邵北使不出楚世青那等的威力,但這就如同昆侖劍法一樣,即便別人練不成,昆侖劍譜也不可能随便給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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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晨霜驚道:“曲譜是楚世青給你的?”

邵北更驚訝:“怎麽可能?是我那日雲浮客棧中買的,你忘了?”

“胡鬧!”陸晨霜的火氣一下竄了上來,厲色道,“你明知這是那個小妖信口胡編,怎能真拿去練?走火入魔了如何是好?”

“去掉這個名字,它不過是本曲譜而已,由幾個音韻組成,人人得之可以吹奏。我才剛學不久,若這都能走火入魔,那‘魔’未免也太好入了。”邵北從懷裏掏出一塊絹布遞給他,溫聲安撫道,“陸兄,稍安勿躁,聽我給你吹來。”

“不聽!”陸晨霜總覺得自妖那拿來的東西都路數不正,猶如路上撿一個包子,這豈能随便往嘴裏放?他不能眼睜睜看邵北将自己置于險地。

邵北:“你不聽也晚了,這支曲子我已試過幾次。”

“你!”陸晨霜真想把這臭小子調過個兒摁在膝頭,打到他痛改前非連聲讨饒為止,叫他再不敢動辄異想天開,惹得別人為他提心吊膽。

“此曲雖談不上動聽,卻也還連貫,我想一只小妖應該沒有這樣的造詣自己譜出邪曲,多半是抄來的曲譜。你只要當成尋常曲子聽就成了。”邵北将竹笛托到唇邊,懇切道,“別走,聽我吹完。”

言下之意,別管你聽不聽,我都要吹了。陸晨霜拿絹布草草抹了一把嘴,氣得半死不死。

邵北氣息平穩,吹出的笛聲清越,甚少磕絆,不知是何時偷偷練的。但要從一支沒有配合內力的曲子裏區分出攻防守備,這對陸晨霜來說着實十分費力,剛開始他還能憑想象套入幾招攻勢,聽了沒一會兒就分不清東南西北了。

邵北再往後吹漸漸不及前半曲連貫熟稔,陸晨霜也懶得費心琢磨,單是看着眼前人,火氣不知不覺消了大半。

吹笛人吹的是不是“九天神禦曲”他不知道,他只知此情此景大可名之為“世外有紅塵”。

笛聲尾音忽揚,如驚濤拍岸激起層層細浪,一曲戛然而止,庭中寂默片刻。

邵北若有所思:“你覺得,這曲譜是不是真的?”

陸晨霜聽得出這支不是為了悅耳賞樂而譜的尋常曲子,但世間用樂器作兵器的修士也不算少,他并不确定此曲是否就是九天神禦:“我沒聽過,無從判斷。”

邵北遺憾道:“若是真的就好了。”

同門、好友之間探讨曾交手領教或是聽說過的手段都是常事,只為知己知彼,鑽研如何破解,并不為偷師學藝,一時不能參透也沒什麽大不了。陸晨霜不解:“你今日為何對楚世青的曲子這麽感興趣?”

邵北正色:“陸兄,此事我不知該不該與你說,我近日得了一樣東西。”

陸晨霜:“還不快說?”

邵北從袖中掏出一枚棋子大小的物件,由上下兩片鐵、周圍一圈鐵絲和中間一顆銅珠組成。鐵絲與鐵片連接處有不知何來的彈力,一旦将鐵絲扳到另一邊,銅珠便會跳一下。

這玩意看起來極其無聊,但做工精巧,陸晨霜推想它應當是從什麽東西上拆下來的,一旦裝回原處,可能會有大用途。

他問:“哪來的?”

“前些日子我江師弟被朝廷追着封賞,這件東西就是他破的那個禁制中的陣眼。你看這中間。”邵北指着機關正中心,“裏面那個銅珠,是不是下落得有些慢了?”

邵北又彈一次,陸晨霜見那銅珠欲墜卻難墜之勢,脫口而出:“蒹葭困柳陣!”

“你也覺得是?蒹葭困柳陣是栖霞派的絕學,能将此陣法布得如此精妙的,應當只有丁掌門與他的二位弟子。”邵北面色微凝,沉聲道,“西京那處禁制可是布來抑制龍脈的,我想不出他們之中誰會做出這樣的事來。”

古籍曰:“龍盤蒼冥,化山川河海,掌時世興衰,是謂龍脈。”西京乃龍脈之首,在西京抑制了龍脈根源,就好比掐住一個人的脖子,使得全天下的龍氣不達,妖孽肆虐,鬼怪橫生。後果之嚴重,可不是一句“一時糊塗”能搪塞過去的,這是一場彌天大禍。

丁掌門乃“仙門三奇俠”之一,是隐世的高人,蘭若歌年紀尚小,且因他鋒芒太露,也不像會做這種事的人。陸晨霜心中已有定奪:“楚世青幹的。”

邵北臉色一白,低聲切切問道:“何以見得?”

陸晨霜總不能說“我覺得是他”吧?可仔細想想,楚世青确有動機。比如,他兩次想風風光光地宣告學成出山,卻一被陸晨霜破陣,二被陸晨霜斬了土龍,保不齊他就一咬牙,铤而走險來票大的呢?誰知這回前腳剛布下禁制,還未等他一舉成名,後腳就被邵北的師弟路過看出端倪,一鏟子撬了陣眼。

可見楚世青就是個被人截胡的命,這都是天注定好了的。

想想那小子傲慢無度、眼高于頂的模樣,若說他有沒有可能不把黎民百姓的小命放在眼裏,陸晨霜覺得,這倒黴孩子當慣了大爺,還真的不無可能。

邵北看他未作答,以為他是随口一說,提醒道:“陸兄,此事蹊跷,沒有真憑實據之前不可妄言。”

“對了,”陸晨霜靈光一現,“你的碧海青煙陣呢?拿出來算算。”

邵北面色作難:“我本來是要今晚算的,可你一說過,我就算不出來了。”

陸晨霜瞪大眼睛,心說這還得了?他就在這裏坐着一動沒動,憑什麽從天而降一口黑鍋要叫他背?

他問:“為何?這是什麽講究?”

邵北沒睡醒似的,眼睛連眨數十下,磕磕巴巴道:“恐、恐怕得等些日子……等我想不起來你方才說了什麽,再算。現在若是算,肯定、肯定什麽卦都指的是楚世青。”

陸晨霜只知道做賬有“複核”之說,一遍算下來不一定準,要是遍遍算完都是同一個數,那必定就是算對了。

他道:“什麽卦都指楚世青,那不就是楚世青了麽?”

邵北掩面擺手:“不是,不是。”

陸晨霜:“你這是何意?”

“那個……”邵北深吸一口初冬的涼氣,把臉上袖子放了下來,臉頰和耳尖的紅暈叫他的嚴肅一點兒說服力也無,“陸兄,且不說楚世青會不會布這種禁制,就算他會,又為何要以此物為陣眼?需知下禁制得以貼身之物為媒,我看我們還是先查查這東西的來路為好。”

他越說不是楚世青,陸晨霜就越想和他擡杠,而且陸晨霜覺得自己想到的理由非常恰當:“丁掌門修煉器之術,楚世青跟在他身邊耳濡目染,說不定這物件就是他煉出來的?否則憑手工,你說這鐵條上的彈力從何而來?”

邵北臉更紅了,重起輕落地一拍桌:“你有一說一就好,可別亂猜,否則你再這麽一次次猜下去,我到明年也靜不下心布陣!”

臭小子居然敢對他拍桌子了?

陸晨霜六月飄雪,奇冤無比,追問:“你現在是算不出來的都賴給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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