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二人吵吵歸吵吵, 誰也沒有真的生氣,過不一會兒就又能坐下來好商好量了。此事非同小可,邵北一再堅持從已有證據着手, 不可妄下論斷, 陸晨霜于情于理都無法辯駁,只得依他, 收拾了東西先去一趟西京。
被布下禁制的地方是一座親王府,高門大宅紅牆綠瓦, 庭院深深樓閣奢華。時已寒冬, 樹上的葉子掉得光禿禿的, 陸晨霜無處藏身,只得找了棵萬年青的松樹,咬牙躺在了刺少的枝桠上。
西京城裏的王府比比皆是, 這間并無什麽特別,府裏的老王爺是老纨绔,小王爺是小纨绔,養了一大院子的三妻四妾, 終日聲色犬馬,不務正業。大宅深處的角落裏住了一位上了年紀仍沒嫁出去的多病姑母,看着有些瘋癫癡傻, 伺候的下人不太盡心,老王爺也沒有過問,說不定早已忘了自己還有這麽個妹妹。陸晨霜觀察了幾日,看得出這位王爺纨绔得表裏如一, 既無野心,在朝中也無多少勢力,誰有改朝換代的能耐也絕對輪不到這位。
歹人為何要把抑制龍脈的禁制設在他家?
陸晨霜想之又想,覺得只能是因為這座宅子正好地處西京城的南北正中,是出于風水的考量。
他将邵北手中那件小巧機關繪成了一張圖紙,揣着它訪遍了天下名匠,可惜無一人識得此物出自何處、做甚用途。有醉心于機甲之術的工匠心生好奇,仿着圖紙敲敲打打一番,将那個小機關做了出來,但也只能仿出個模樣,銅珠一放進去便自行滑落,根本沒有原件的效用。有見識的老人提點道,此物不過是尋常銅鐵制成,若真如他所言能自動彈珠,那必定不是普通工匠做得出的。
這話更加證實了陸晨霜的猜想。
天南地北跑了一圈,沒有收獲但也不能全算白走,陸晨霜覺得至少他這一趟回去能有理有據地懷疑楚世青了。他這麽大的人,不能總叫邵北牽着鼻子走,唾沫星兒都快噴到他鼻尖上。
當然,并非邵北無禮,也可能只是因為他倆夜談密事,坐得有些近。
誰知一回無量,他還沒來得及一雪前恥,邵北先神色嚴峻地迎了上來,貼他耳邊低聲說道:“陸兄,丁掌門與他的二位弟子此刻就在無量山中。”
自從邵北将近半數的駐站讓給了栖霞派,丁鴻這半年在中原的時間比前十多年加起來都長。他修的是煉器,李道無修的是煉丹,據說這兩道有些共通之處,是以二人頗有話聊。且他們手中又都握有不少值錢的好東西,經常以物易物,或互相看看對方爐子如何,你來我往不亦樂乎。丁鴻的兩個徒弟名分上還沒有正式出山,自然也每回都随他來随他走。
“來得正好。”陸晨霜道,“我去試試他。”
“怎麽試?”邵北不安問道,“陸兄三思,切莫輕舉妄動。可否先與我說說,你預備怎麽試?”
陸晨霜是真的沒想好,但人都送上門來了,機不可失:“見機行事罷。你若不放心,也跟我一道去就是了。”
楚世青站在瀾滄江邊,高深莫測地吹着冷風,像個傻瓜一樣。蘭若歌和蘇明空則在岸邊拿石子兒镖江裏的魚。蘭若歌的手勁兒極巧,指尖大點兒的石子兒镖出去,一下一個準,嬉嬉笑笑間好幾條藏在水底的大魚就翻上水面來了。
這一式,若是将瀾滄江換成子午峪,将大魚換成玉牌,活脫脫就是上一屆論武大會初選的試題。有心人便看得出,蘭若歌必定為下屆太白之行做足了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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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二人走過來,楚世青朝邵北輕點了一下頭,視陸晨霜為空氣。
陸晨霜也不惱,心猜這小子多半是不明不白地養了兩年傷,郁悶不已,自潞州再見面後終于反應過來當年是誰破了他布在山裏的蒹葭困柳陣。只是這話說出去對他自己不利,故而啞巴吃黃連罷了。
倒是蘇明空興奮地迎過來,熱情問道:“陸大俠,你何時來的?此來無量所為何事?”
自斬殺黑雕那晚之後陸晨霜就再沒見過這小子,他心裏說我在這兒已住了半年,也就你不知道了,嘴上卻說道:“沒什麽,閑來無事,特來找你邵師兄玩玩。”
蘇明空生性耿直,對救命恩人所言不疑有他:“這樣啊!陸大俠,我們派中吃的全是素的,想來你吃不慣吧?我這正要給若歌烤魚,你中午在哪裏用飯?我給你送兩條過去!”
邵北将蘇明空拉到一邊,小聲道:“他在我那兒吃。”
“楚兄弟!”陸晨霜為試探而來,楚世青不理他,他也只好厚着臉面自來熟一回了,“別來無恙!”
楚世青回頭看他,果然一臉嫌惡。
陸晨霜提劍在手:“素聞楚兄弟的九天神禦曲出神入化,不知陸某可否領教一二?”
“在這兒?”楚世青臉色更難看了,“陸晨霜你瘋了?難道不知無量結界之內嚴禁私鬥?”
陸晨霜當然知道。他還知道上山要走山門,外客要宿客房,山中不能禦劍,但這些他都沒守過。
除山規之外,無量山派另有內則,其中一條說的是無量門生亥時之後無論就寝與否都不得夜談,用以靜心、自省。可這些日子以來,他與邵北哪裏還有什麽亥時子時之分?常常為了一點小事,你一言我一語就磨蹭到了三更半夜,拖累得邵北一犯再犯此戒。
只是邵北脾氣好,每回到了亥時都體貼地說:“我們小聲一些,不要影響到旁人休息也就是了。”二人便在方圓數百尺空曠無人的歸林殿中交首私語。
這些事他當然不會說與旁人聽。
陸晨霜面上端的依舊是高風亮節義正言辭,對楚世青道:“無量山派吃素,你們還不是在這烤魚了?”
楚世青有恃無恐,不屑道:“無量吃素為的是身輕體健,并非不得殺生。李掌門曾親口說過,我與師弟二人在山中不必守此戒。”
陸晨霜恍然大悟一點頭:“那我這也不是私鬥,我們就按切磋的規矩來。切磋總不算犯禁罷?”
楚世青抽出腰間白鹿笛:“看來,你今日是非打不可了。”
流光驟然出鞘,寒芒映日如虹,戰意烈烈昂揚。陸晨霜嚴陣以待:“請!”
楚世青絕非浪得虛名之輩,笛音一起,陸晨霜立即置身一片陌生幻境之中,瀾滄江和無量山皆不知所蹤,完全被海市蜃樓覆蓋。楚世青乘白鹿的身形化出數十道虛影,真真假假難分難辨,教人看不清透。
陸晨霜只得從手邊一角開始,劍劍寸寸斬碎幻境。出劍前,他腦中閃過一念,只希望邵北聰明些,能退得遠點兒,免得被誤傷。
交手數十回合,還未等他徹底破解此招,楚世青笛音忽轉,又發一難。陸晨霜聞之一震——眼下耳邊響起的這段,就他所記得的部分而言,與邵北那日吹奏的“九天神禦曲”幾無二致。
一回生二回熟,陸晨霜來不及細問“你這使的是什麽招式,是不是九天神禦曲”,先趁着笛音攻守間隙掠身而上,迅速辨出楚世青真身。流光與白鹿交兵,楚世青近戰不利,頓失上風,陸晨霜手指一翻,亮出工匠仿制的機關在兩人之間,幾乎怼到人家眼皮上。
“你用暗器?”楚世青見了立即飛身後退,厲聲斥問道。
“哎呀!”蘭若歌一振折扇,上前狀似驚訝道,“既說好了切磋,卻還使暗器,陸大俠不覺失了身份麽?若要玩暗器,不如我陪你過過招?”
蘭若歌要動手,楚世青也沒有撤陣的意思,陸晨霜以一對二,江邊劍拔弩張,混戰一觸即發。突然,一道疾風如刀,分沙劈水席卷而來,雙方避之各自飛退數丈。
江對岸,一位長者輕輕收回拂塵端于手中,上一步還在百尺之外,下一步已至衆人面前。
來人是栖霞掌門丁鴻,手中“湛兮”前端束的不好說是什麽獸毛,只見銀絲細縷搭在他臂彎裏,可能是九天割下的月光也未定?說起來,丁鴻與宋衍河、陶重寒年紀應當相差無幾,可不知怎的,他頭發已半白了。有人喜用金銀珠寶裝飾自己,有人喜着重彩華服,或許丁掌門就喜歡歲月的痕跡罷。
丁掌門上來先責楚世青,道:“在別派的山中舞刀弄劍,成何體統?”
“弟子知錯。”楚世青立刻收了白鹿,躬身道,“我這就去向李掌門請罪。”
蘭若歌方才笑得有些陰陽怪氣,這一見師父來也老實了,瞥陸晨霜一眼道:“師父,是他先動手的。他說要與師兄切磋,後又使暗器……”
“胡言亂語。”丁掌門打斷他,“陸晨霜是我當年親眼見他勝出的論武魁首,對付你們兩個何須用暗器?他想一劍傷你二人都不是什麽難事。”
丁鴻語調不疾不厲,看似在幫陸晨霜說話,但又隐約含了言外之意,仿佛在說:還有半年既是論武大會,你們這個時候不要胡亂與人“切磋”,否則受了傷怎麽辦?有仇有怨,等論武大會結束之後再來報仇也不遲。
切磋講究點到為止,若是誰使用了暗器,傳出去于聲譽有損,陸晨霜才不接這盆髒水。他掂了一把那個仿品機關,辯道:“我拿在手裏,既沒丢出去,又沒碰着你,憑什麽說我使暗器?”
“好了。”丁鴻調停道,“我與李掌門聊罷了,這就要回去。你們兩個是留在這裏繼續切磋,還是與我一道?”
師父要走,楚世青和蘭若歌怎麽可能留下?陸晨霜目送他們三人朝出山的方向走去,也與邵北回了歸林嶺。
走到無人處,陸晨霜想起邵北那日吹的笛曲,想和他讨論此事,一低頭,卻見他悶悶不樂,眉心擰成了一個愁煞人的揪。
陸晨霜屈指輕輕彈了一下他的腦門心兒:“在想什麽?”
“陸兄。”邵北疲憊地呼了一口氣,像肩上扛了千斤重擔,“你今日此舉,有些打草驚蛇了。”
陸晨霜從懷裏掏出那個機關仿品,道:“我拿出這個時,離楚世青極近,特地留意了他的神色,他當時那表情絕對是怒大于驚。再說蘭若歌,他雖善使飛镖一類的小東西,但這事若與他有關,他早就避之不及了,怎麽還會主動跑出來要與我比試?況且,這東西若是他随身攜帶的,楚世青也不可能沒見過。我看,他倆不是‘蛇’,驚不了。”
邵北駐足站在原地,惆悵地望着他。
陸晨霜忽然一心驚:“你是說……丁掌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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