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栖霞派踞于富饒的東海之上, 活像守着一個巨大的寶庫,海中珍寶取之不盡。歷代栖霞弟子一旦師成,更是無不驚天動地, 出手便創下震世之舉, 是以“栖霞”二字于中原的仙門百家而言,總是帶着一抹揮之不去的神秘色彩, 象征着法力無邊與出其不意。當年的“仙門三奇俠”之中,數丁鴻年齡最大, 成名最早, 在宋衍河飛升、陶重寒歸隐後, 也數他享譽最久。

楚世青在栖霞派的師成出山史上可謂奇慘無比,一年又一年郁郁不得志,出來出去沒出成;蘭若歌看着也不像是吃了虧能大度饒人的性子。他們兩個都有理由想不開, 但唯獨丁鴻不然,于仙途、于功德,于名、于利,他都沒有必要做這等傷天害理的事。

自丁鴻來後, 陸晨霜只顧看楚世青吃癟,經邵北提醒,忙問:“方才我拿那個小機關出來時, 你觀丁掌門面色可曾有異?”

“沒有。”邵北道,“他一點兒破綻也沒露出來。可你想想,劍陣若是被破,陣中人皆要受傷;法陣若是被破, 布陣人必受反噬。我師弟破了這個禁制,布下禁制那人多少會有些感應。前些日子賜匾之事鬧得江湖上沸沸揚揚,人盡皆知,皇榜中雖沒有明确說‘護國有功’是為何事,但他心裏應該不難猜到。他早就知道這個機關落到我派手中,做好了打算,又怎麽會一照面就被人看出來心思?”

陸晨霜天天被念叨“無憑無據不可妄言”,這一聽完才明白原來邵北也是沒憑沒據的。他問:“既無破綻,你為何懷疑他?”

邵北:“我是直覺如此。”

“……”陸晨霜扶了一把路邊山石,“你這直覺從何而來?”

“自建在西京的栖霞駐站開幕之後,我已有段日子沒見丁掌門了。今一見他,他給我的感覺莫名危險,”邵北欲言又止,“就像……”

人們對于不世奇才的容忍度常常是要高一些的。哪怕這人脾氣怪些,甚至樣貌醜陋些,世人也都能容忍,更何況丁鴻的長相并不難看。他雖不是邵北這樣隽秀無暇的美男子,卻自有一股精氣神兒在,從內而外透着的仙氣大于皮相所表。

無論從哪一面說,都絕不會有人說他“醜”到了“危險”的地步。

陸晨霜不解:“他像什麽?”

“他的氣色、言辭不同往日,像我曾看過的一本書中寫的那樣……”邵北揉了揉眉心,“糟了,我覺得,這其中可能是我弄錯了一些事。我這些日子天天打理朝廷發來的封賞,每日案頭堆的文卷寫的都是‘無量江亦然護國有功’,賞賜何物、賜了多少,教我一不小心就把禁制與國運聯系了起來,以為布下禁制之人是想讓當朝朝廷氣數耗盡,便于他謀權篡位或是另有所圖。可我卻忘了,這世間正邪之氣此消彼長,龍脈一旦被抑制,妖氣就要開始肆虐。先不說此事是否丁掌門所為,單論倘若有一人想解救昔年被我師父封印的妖邪,卻又無法硬破我師父的法陣,他會不會學了這禁制之法,壓制龍脈,助長世間妖氣暴虐,從而讓它們自行突破封印?”

宋衍河從前太過利索,設下的封印成百上千,不通無量法陣之人傾盡全力想破除其中之一都是難事,更何況将它們一個一個盡數破除?若此法奏效,相當于天底下的法陣自行消解,歹人只要用複生之法将那些妖邪喚醒就行了。

陸晨霜有疑:“照你說法,那這事也不該是丁掌門所為,應當是一個妖。只有這樣,複生、救出那些妖邪才可能對它有好處。丁掌門是仙門中人,妖邪肆虐對他來說一樣有諸多不便,最後各地的誓文紛至沓來,送到他眼前,他不是自找麻煩麽?”

“這就是我的直覺了。”邵北嘆道,“我曾讀過一本書,裏面說,‘擅法者以法證道,擅劍者以劍證道,擅毒者以毒為道,擅妖者亦有其道’。”

陸晨霜駭然:“你說丁鴻修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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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北斟酌一番,說:“并非他修的是妖道,但……大約如此,你可暫且先這麽理解。”

“人修妖道、鬼道、魔道皆逆天而行,他怎能不受反噬?”陸晨霜回想,“方才湛兮劈水的那一下,風未至我身前,我已感受到與楚世青相似的栖霞內功,他氣息純正且醇厚,我看他分明好端端的。”

邵北解釋:“所以說,他不是修妖道,而是以妖證道,也正因如此,他才要放那些妖邪出來。否則若妖界大能都被封被鎮了,還怎麽證道?”

陸晨霜不屑:“若是沒修,又談何證道?這不過是旁門左道之人給自己換了個說法,尋求安慰而已。”

“以妖證道,并非不可以。”邵北耐心說,“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妖既在五行之中,亦有其道。”

陸晨霜點頭:“這話聽起來确實說得通,但我知道這是避重就輕、偷梁換柱的說辭,誰若是信了,就不是證了‘道’,而是着了‘道兒’。”

邵北無奈笑笑:“陸兄果然是心志堅定之人,不會輕易為外物所擾。但我既能說與你聽,定是思量過的,你怎知這話就不是真的呢?”

陸晨霜底氣十足:“我師父曾說過,天底下的道理他在我十歲之前就全都告訴過我了,若我往後再聽說了什麽新的道理,那肯定是假的,無論說得如何天花亂墜,聽着多麽無懈可擊,也絕不可信。”

“……”邵北無言看他半晌。

陸晨霜:“……”不好不好。

陸晨霜心中暗敲小鼓:他方才說得理直氣壯,一氣呵成,實在是因為師父這樣交代,他也一直将其奉為準則,但這話說出去總有些将邵北也一竿子打死了的嫌疑。他最近和邵北走得太近了些,口無遮攔慣了,一不小心就全交了底兒,不知道人家好心好意給他講新鮮道理,再聽過他這話該怎麽想?怕不是要割袍斷義了吧!

“咳……”邵北不但沒生氣,反倒還笑了,握拳掩嘴連連咳嗽了幾聲,“那……十歲啊?好像也太早了些吧。嗯……陶掌門這法子倒是新鮮,是為陸兄量身而定的嗎?”

他一臉的關切不似作假,但那笑意卻不怎麽和善,陸晨霜從中輕易讀出了幾分輕蔑的意思,看起來更像是譏笑,且譏笑得十二分開懷。再讀下去,眉心還有一層“痛苦”的掙紮暗含其中,想來極有可能是這小子強忍住沒有當庭大笑而忍得痛苦。

陸晨霜自己都找不着師父了,也不怕邵北對質,瞪他一眼道:“不是,他亦與我師弟們叮囑過這話。”

“哦,這樣。”邵北點頭連連拍掌,“甚好甚好。此法可保陸兄一輩子不會上當受騙,陶掌門愛徒如子,用心良苦。”又說,“這辦法真是好哇,我師父怎麽就沒想到過?”

陸晨霜白他一眼,心說:你師父大概要為你準備個叫你不能出去拐騙別人的法子罷!

歸林殿前,蘇明空和徐遠夢坐在石階上,兩人還各提了個食盒,眼巴巴地等着。邵北招呼他們進殿,在飯廳将食盒裏的飯菜一一擺了出來,其中也有蘇明空不知在哪偷偷烤的魚。

陸晨霜停箸猶豫不決,問邵北:“我……我在這兒吃魚?這不妥罷。”

邵北還沒說話,蘇明空搶先道:“沒事的,陸大俠,你吃就是了,吃吧。”

陸晨霜瞧他:“可你怎麽也在吃呢?”

“啊!”蘇明空解釋道,“吃素是為了身輕體健,這不是我不胖麽?我就也吃一點啊!”

陸晨霜:“看看,你師兄如此清瘦,他還沒吃呢。”

蘇明空馬上乖巧把盤子推了過去:“師兄,你也吃!”

邵北笑道:“我不吃,你們吃吧。”

深藏在水底的大魚一條足有近二尺長,膘肥肉厚,火烤得幾乎出了油,再撒上層層佐料,腥氣全無,只有香氣勾人,像徐遠夢這樣的小孩兒自然也被吸引得食指大動。人一多,屋裏熱鬧,也就不論“食不言”了。

陸晨霜望他道:“我見你氣色比那日在雲浮好了很多。”

徐遠夢細眉順目,這一看長得甚是标致:“有勞陸大俠挂心,從那回來之後師父給我配藥調養了一段時間,最近壯實多了,也不總做噩夢了。”

這孩子的玄陰體質異于常人,動辄昏倒、招鬼,活到現在還笑得出來,很是不易了。陸晨霜道:“修煉辛苦,多吃些。”

“好。”徐遠夢夾了一塊魚,嘬嘬筷子舔舔嘴,“對了,邵師兄,今日丁掌門來,送了我一樣東西。”

邵北與陸晨霜對視一眼,不露聲色地問道:“你收丁掌門的東西,可經掌門師叔允許了?”

“當然經過師父同意啦,”徐遠夢說,“是師父看着我收的,還叫我謝謝丁掌門來着。”

“那還好。”邵北依舊溫和,道,“是什麽東西?可否讓我瞧瞧?”

“可以可以!”徐遠夢往袖子裏掏了掏,拿出一只小巧的四腳銅爐,“師兄你輕着點兒,師父說這是個好東西來着……”

銅爐紋路雖精美,但畢竟是銅制的,能貴重到哪兒去?陸晨霜沒有火眼金睛,一時半會兒看不出這爐子金貴在哪兒,也看不出這銅爐的質地和那件精巧機關中的銅珠有何關聯,只好使個眼色給邵北,期望他能問出點兒什麽。

邵北掂量着銅爐,道:“嗬,好結實。不過丁掌門為何要給你這麽個爐子?”

徐遠夢邊吃邊道:“上回他來時,師父跟他說我不适宜練劍,想帶着我煉丹,他這次來便送了我這個。可能是他那兒用不着的東西吧?”

尋常爐鼎絕不可能拿來煉丹,否則無法承受內力和異火,難怪李道無說這爐子是個好東西。即便是丁鴻用不着的閑置,應當也價值不菲,他倒是出手闊綽。

“丁掌門對你還真上心。”邵北又問,“可煉丹不像一般藥房裏捏個藥丸那麽簡單,用的都是些珍貴材料,你要拿什麽煉呢?”

徐遠夢咬着筷子想想:“大概……師父會給我一點兒吧?”

陸晨霜一聽,憂心如堵,簡直咽不下嘴裏的飯。無量山派有一個花錢如流水、堪比燒銀票的李道無已愁煞了邵北,從此往後再多一個徐遠夢,這誰能負擔得起?

徐遠夢很快意識到朝師父伸手不是長久之計,也非大丈夫所為,挺直腰板道:“師父不給也沒關系,我可以自己出去找!”

半大小子下山尋寶,歹人專門拐他這樣的。最後打總算算醫藥和贖金,真是很難說得清哪個花銷更多一些。

“有志氣。”邵北笑問,“遠夢,你今年多大了?十四,還是十五?”

徐遠夢道:“十四。”

邵北道:“好。練劍對你來說确實辛苦,你也是時候考慮清楚将來何去何從了。今後若是我這兒有的,你可以直接來找我拿,算作我支持你随掌門師叔修煉丹之道。”

吃過飯,收拾完了飯廳,兩個小子也回了自己那峰,歸林殿中又只剩下陸晨霜與邵北二人。

陸晨霜悄聲問:“如何?看出什麽?”

邵北一轉身,并不看他,也不答話。

“怎麽了?”陸晨霜蹙眉問,“你是沒想好,還是不願與我說?”

邵北不知剛才吃錯了什麽,這會兒膽子竟然肥了,字字清晰地迎面他道:“我不願跟你說。”

陸晨霜驚道:“你為何不願跟我說?”

邵北:“我怕你聽了一半又自己跑去,我怕你有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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