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有好事者唯恐天下不亂, 十多年前曾把“仙門三奇俠”排出個一二三過。其實這裏面只有宋衍河與陶重寒不太和睦,是真的動過手,而丁鴻與另二人只并肩聯手過, 不曾有一點兒沖突, 所以這個排位不太能作準。
陸晨霜只知道,在他的印象裏, 從未聽說丁鴻被哪人、哪妖逼至絕境過。
當年已是如此,這麽多年過去了, 即使丁掌門的修為一直在原地停滞不前, 那也是一個相當驚人的境界。
邵北說得這般篤定, 等于宣告他心中已有了答案:在西京王府布下禁制的人就是丁鴻。
不是陸晨霜不信邵北,而是抑制龍脈這樣大逆不道的罪名,就算他師父親自來說, 空口無憑他也不能一下兒盡信,必須要眼見證據。他想不出邵北是從哪兒看出來的,莫不是那個小銅爐有問題?
陸晨霜一路跟着邵北,進了他的房間, 追問:“如何危險?跟我說說。”
邵北仍別扭着:“不說。”
“……”陸晨霜臉一黑——這小子,未免也太不給人面子了罷!
哪怕你說個“不知道”呢?
一轉身,不理人, 難道留他在背後,是要逼他道一聲“告辭”麽?!
這麽一樁人命關天的大事,陸晨霜已經為此奔波了一月有餘,趴樹枝、蹲牆角、披星戴月餐風露宿, 怎麽臨到真相面前了這笨小子還要為難他一番?
換做別人,陸晨霜該收拾該教訓早就動手了,知情不報者按同謀論處,簡單了當,天經地義,說到哪兒去他也有理。偏偏這邵北,他明知邵北清白,既不能以幫兇同罪威脅,又不能打他手掌心兒一下,甚至他這樣一甩袖子任性地轉身不理人,陸晨霜也不能硬扳着他下巴把他擰過來……難道邵北就是上天派來磨他的不成?
“你是說丁掌門,對嗎?”邵北不答,也在陸晨霜意料之中,他自說自話,“你不跟我說是怎麽個危險?好!哪天我若是喝多了酒,可就自己去找他問了。”
“不可。”邵北立刻回身,警告他道,“你只要想想,若是你與陶掌門拔劍相向會當如何,就知你在他手下讨不讨得了好了。此事與他正面交鋒并非上策,萬萬不可去問他。”
“眼下談論怎麽對付他為時尚早。”陸晨霜被他吊胃口吊得早就心急如焚,終于抓住了那雙眼睛,“你先說說,你從何斷定布下禁制之人就是丁鴻?單憑你的直覺,恐怕不能取信天下。”
邵北被他看得無處可躲,一嘆氣:“好吧,我可以先跟你說我從遠夢手裏那只銅爐上看到了什麽。一件銅器,無論它是不是加了陣法用來煉器、煉丹,都無外乎先用渾鑄法或失蠟法鑄出原型。可那只銅爐上既無失蠟法留下的砂眼,也沒有渾鑄法澆注模具留下的線紋。曾有一人,一手托着一方銅塊,一手生生刻出了個爐子的模樣,然後又在其外壁雕出騰龍花紋。他使的應當是一把短匕,鋒利無比,削鐵如泥,但其形狀與一般匕首又有些許不同,我前所未見。先前那個機關也是出自此人之手,他精通天下千機百變之術,繩約關鍵皆聽他令行禁止,只因他叫銅珠不得落出,那顆銅珠便永遠離不開機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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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晨霜詫異:“你看到了?
邵北輕輕搖頭:“這是碧海青煙陣的溯回之法,我沒有直接看到,也不能将其還原出來給旁人看,只有我碰到它時才能感知。”
陸晨霜:“……”這可就難辦了。
只有一人才看得到的虛影怎麽能稱作證據?賴給誰誰也不買賬啊。
陸晨霜問:“做這銅爐的人現在何方?”
邵北道:“他身出五行,不在三界。”
陸晨霜:“……”好嘛,人證不但死了,還魂飛魄散,連渣都沒了。
“他會削銅鑄器的手段,不代表這兩件東西都是他一人做的,可能另有師承一脈的兄弟呢?”僅有的物證也不太站得住腳,陸晨霜思索道,“就算都是他做的罷,也未必都是從丁鴻手中流出的。丁鴻完全可以說銅爐是他的不假,但那機關與他毫無關系。這一點,你又怎麽說?”
邵北剛要開口,卻頓住了,只說:“我自有憑據。”
陸晨霜洗耳恭聽:“說。”
“我不告訴你。”邵北眨眨眼望向他,“我不說,你心裏還有一寸猶疑,你自己都不相信的事,絕不會為其輕舉妄動。我若告訴了你,你疑惑一解,必定又要沖動了。”
“你!”陸晨霜氣結。
邵北旋身,仙影兒一晃,掀起的小風對陸晨霜的火氣消弭一星半點兒作用也無,倒像是朝柴火堆裏拿鼓風箱狠狠壓了兩下,讓火燒得更旺了。
陸晨霜難以置信:“你幾時學會這樣跟我說話了?你可知祁長順見了我也要敬我三分。”
“叫他恭敬去吧。他是他,我是我,山規中沒有一條說我師兄敬什麽人,我就也得跟着敬什麽人。當然,于禮,客氣一些還是要的。”邵北開始寬衣解帶,“我要睡了。陸兄也睡在這兒麽?冬夜霜寒清冷,我們一起或許暖和些。”
豈止暖和?陸晨霜聽了瞬間想到他和邵北拱在一個被窩裏的情景,臉上“騰”地一熱。
不過,這是哪門子的客氣!
陸晨霜道:“這才什麽時辰?你今日不布你的碧海青煙陣了?”
“切莫把此陣挂在嘴邊,給我招禍。”邵北故作漠然,涼涼地說道,“你也知那是我師父的不傳絕學了,你在這裏,我怎好施展?”
陸晨霜莫名其妙:“我看了又如何?我學不會。”
邵北像是提防似的瞄了他一眼:“我一開始也是不會的。”
陸晨霜:“……”
他并非真的怕被偷師。
陸晨霜明白,邵北苦苦追尋了許久,好不容易看到為他師父擺脫嫌疑的機會挂在觸手可及的前方,他這時最怕自己看出什麽來,沖動之下操之過急,教丁鴻生了防備,讓局面陷入更加無可挽回的深淵。
邵北也不是真的要寬衣,他只脫了件外袍,站在床前背對陸晨霜而立,似乎在無聲地送客。
“我聽你的。”靜默之中,陸晨霜先開口道,“你叫我怎麽做,我就怎麽做,不會擅自動手,也不會去找丁鴻。但請你将心底的想法告訴我,相信我。”
這樣一個夜晚,他師父的生平碑在山風中默立着,那些被複生妖邪殘害的無辜性命仿佛就在窗外哭泣,而他卻因實力懸殊、證據難尋而無法使真相大白于天下。
他能睡得着?陸晨霜不信。
“也請你信我。”邵北道,“‘兵者,不詳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我們兩個若要與他對陣并非易事,連累旁人更非我所願。你給我一段時間,十日之內我必查清此事,找到破綻,想出對策,叫他自投羅網。”
十天也太短了,陸晨霜想。
他回到小院,靠在垂花門邊,望着邵北廂房的方向,中間隔了兩三層圍牆和殿堂。他不需親眼看到,也知邵北此時非但沒睡,必定還把碧海青煙陣的羅盤布滿了一桌子,或許比百十人飯堂的菜盤都多。
難道看他布陣就是偷師麽?陸晨霜也不是十幾歲的愣頭小子了,看了卦象未必就會風風火火地去找丁鴻講道理。就不興別人在旁邊看看?只是看看而已?
長夜漫漫,未到戌時就把人趕了回來,不過是仗着主家的便利,如果有一日邵北去了昆侖,陸晨霜絕不會這樣待客。
再說,上菜端盤子還要十幾個人搭把手呢,邵北的屋裏甚至整個歸林殿卻就只他一個人。不寂寞嗎?
真是心比身先成仙了。
人家丁鴻修妖道非一日之功,不知已修了多少年了,将心比心地說句實話,誰幹壞事的時候不給自己想好點後路?十天要找到丁鴻的破綻,還是用這麽個相隔千裏幹掐幹算的法子,這要從何找起?笨小子是要把自己累死啊。
有一點,陸晨霜仍想不明白:丁鴻為什麽要這麽做?
就像江湖傳言謝書離為圖絕技秘籍而與妖邪狼狽為奸時陸晨霜不信一般,要說丁鴻放着好好的栖霞內功不修,轉而去修妖道,這實在也是件匪夷所思的麻煩事。丁鴻圖什麽?他身為掌門,一旦東窗事發,他的門派和弟子也少不得受人诟病,皆沒有好下場,他自己荒廢了仙途不說,還要成千古罪人。
什麽樣的誘惑能教他這樣的人铤而走險?
丁鴻應當在很小的年紀就入了栖霞,和陸晨霜一樣,即便身負了什麽前塵舊怨也不記事了,斷無報血海深仇的重擔在身。栖霞的煉器條件優渥,他少年時起就名聲在外,只是性格淡漠,和大多數人都不太親近,唯有與李道無稱得上摯友。既有基業,又有知己,遇到不快之事也能有人與他聊一聊、寬寬心,應當沒什麽意難平的事了罷。
想不通。
換了一側牆靠,陸晨霜又想起那個站在床前背對着他的身影。
晚來風疾,愈入夜愈涼,既然不睡覺就不要脫衣服,這小子脫衣服脫給誰看呢?
哪怕他脫光了,還能把自己吓走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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