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翌日清晨, 陸晨霜推門而出,破天荒地沒有迎面“巧遇”正要上前敲門的邵北。
往日千篇一律的問候充其量像顆清脆的棗子,咬一口, 齒頰留香是留香了, 也有若有若無的甜意,卻并不能教人過瘾, 屬于聊勝于無。這一不見人,又是在昨日發生了那麽多事之後, 陸晨霜心底的一扇破窗忽地被哐當推開, 寒風大作呼嘯而入攔都攔不住, 吹得他一顆心東倒西歪,瞬時之間的擔憂倒扣了以往的“棗子”加起來還不止。
他輕步快走到邵北房外,隔着房門聽了片刻。萬幸, 隐約能聽出裏面有人呼吸勻長,看來是睡得正沉。
冬日山風清冽,涼意輕易鑽進人衣服裏,陸晨霜倚着廊柱在門外的游廊坐下。外面雖稍嫌冷了些, 但在多年經歷了各方風波之後,冷點兒、熱點兒、苦點兒都不足以讓陸晨霜挂心,只要眼前人平平安安, 就這麽隔着一道門相守,未嘗不是一種安好。
誰知靜享安好才沒一會兒,歸林殿外石階“咚咚咚咚”。這個腳步聲陸晨霜已經識得了,是小胖子蘇明空。
在小子制造出更大的動靜之前, 陸晨霜先遠遠迎了出去:“你師兄還未起。”
蘇明空道:“咦,那真是奇怪了,邵師兄往常起得還是蠻早的。”
陸晨霜低聲道:“他昨夜辛苦,今日叫他多睡一會兒罷。”
“昨夜?”蘇明空呆着臉,“昨夜辛苦什麽?”
陸晨霜知道這小子和邵北關系較近,期望他日後能體恤他師兄的不易,遂動之以情,道:“你師兄白日處理山中事務,入夜方能安心看書,很是勞神。”
蘇明空顯然不能感同身受:“看書也能看得起不來床?”
“……能。”陸晨霜碰壁也不氣餒,重整旗鼓再指點他道,“不止讀書,萬事入了境都要傷神。習武、練劍如此,修煉如此,讀書自然亦是如此。但有所感悟往往是在傷神之後,需‘入境’,才能‘有得’。就像你摘個果子,也要先走進果園之中。”
蘇明空懵懂地點頭:“哦,這樣。那今日我陪陸大俠?”
陸晨霜沒反應過來:“你陪我什麽?”
蘇明空道:“我師兄不是在睡覺麽?你是貴客,如若不棄,今日我就叫上徐師弟,我們一起陪你在山中賞玩?山腳下也有許多好玩的去處。”
陸晨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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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歸林殿中邵北睡得昏天暗地,他的旁峰師弟也比陸晨霜離主人之位更近一步,而陸晨霜卻差點忘了自己是“客”的身份,方才還想着怎麽把蘇明空打發走來着。
陸晨霜指着樹下的一方石桌石凳道:“不必了,我這會兒就想在這庭中坐坐。”
梧桐葉已落盡,樹幹枯黃,與陸晨霜第一次來此處時的風景截然不同。但他只要一坐到這兒,依然能清晰憶起那一天,邵北面映桃霞指着空曠處道:待來年移樹的時節,我便叫人把這庭院的另一半、還有殿後,都種上梧桐……
石桌刻有棋盤,桌上還擺了個石盒。蘇明空打開來,拈出了一顆棋子,擺弄一會兒,支支吾吾道:“陸大俠,有一件事,我想拜托你……就是昨日江邊之事,請你莫要往心裏去,行嗎?”
陸晨霜問:“嗯?怎麽想起說這個?”
昨天本就是他先挑起事端非要和楚世青過招不可,最後吃虧的人也不是他,自然沒有在心裏留下郁結。
蘇明空道:“我知道,你昨日沒使暗器,倒不是你對楚世青屑與不屑,而是你本就不是那樣耍手段的人,你不過是想逗逗他罷了。可他這個人很要面子,正是因為覺得你輕輕松松就逗他、耍他了,他才更冒火。蘭若歌則是一見他師兄生氣就上頭,不管不顧地站出來……哎,他就是那個樣子,也不是針對陸大俠你的。你想,他們師兄弟二人相依為命,換做是誰,誰能不護短呢?”
說到護短——想謝書離遭天雷之時,陸晨霜明知他違反了山訓,還是恨不得代為受罰,不能眼睜睜看着師弟丢了小命。蘭若歌大約也是如此,不能眼睜睜看着師兄受人戲耍罷。
陸晨霜道:“你倒是替他們想得明白。看來你和他們很親近?”
“關系還行,丁掌門常帶着他倆來找我師父,我和他倆是從小一起玩到大的。”蘇明空道,“師父們一去議事了,我們幾個就玩在一起,上山、下水、切磋。就是眼下栖霞設的駐站多起來了,他們來的少了,想必是太忙吧。”
“那當然忙了。”他們那邊越忙,邵北卸下的擔子就越多。陸晨霜随口一問:“你可知他們平時都忙什麽?”
“聽說近來丁掌門多是帶着楚世青在一座山上悟道,蘭若歌就在西京的駐站裏坐鎮。”蘇明空道,“其實他在西京也沒什麽可幹的,就是叫那些上門的人看看他,再時不時地露一兩手。西京那些老夫人們天天對着他念,求他保佑,他被人們看得早都煩透了。”
修仙之人心比天高,誰也不願意公然為了五鬥米折腰,何況蘭若歌這個年紀其實并不适宜應酬衆人,即便留下楚世青應酬也比留他要強,這一點陸晨霜只要回想回想自己十來歲的時候就知道了。他猜丁鴻應當是有非走開不可的理由,而那理由就在他離開西京所去的地方。
陸晨霜問:“丁掌門帶楚世青去的是什麽山?”
“一座什麽山來着?”蘇明空想不起名字,“就是有那麽一座山呗。”
“你不記得?”蘇明空從小長在無量,天底下仙門之間流傳出名的靈脈他應當耳濡目染了如指掌,連他都叫不出名字,陸晨霜更是覺得其中有隐情,“你再仔細想想,他們去了個什麽山?山在何地,山為何名?”
“想不太起來了。”別人想不起事情來揉揉腦子,蘇明空卻望天揉着肚子,“是沒有名氣的地方,我以前從未聽說。楚世青也只跟我說了一次,我記不得了。”
陸晨霜一拍他肩膀:“你邵師兄一時半會起不來床,不如我們先去用早飯?等他起來了叫他再傳人送來就是了。”
無量山派的飯菜多數時候都沒什麽特別,不過是幾種小菜換着花樣做,再配以清粥。蘇明空三碗下肚,果有奇效:“哦,我想起來了,似乎是叫霧名山?”
陸晨霜聽這名字空白了一瞬,漸漸才勉強有了點印象回過神。這山他曾幾何時聽人談起過,但也僅僅是順口一提,除了名字一無所知。他問:“此山是否在東洲?”
蘇明空很為難:“好像是的吧?我真的不知道。”
“那山距西京可不算近。”陸晨霜問,“丁掌門不是在西京廣收門徒麽?他們又去那兒參悟什麽?”
蘇明空撓撓臉:“這個……我怎麽好過問呀?”
吃過飯,陸晨霜又想起一事:“丁掌門來時,和李掌門都論些什麽?”
“多是論煉丹,也論些世事或是家常吧。”蘇明空道,“我從前打碎過兩次我師父的丹瓶,他就覺得我做事不夠小心,再後來他們去丹房時都是只留我徐師弟在旁侍奉的,我沒聽過。”
陸晨霜:“……”
打碎兩次丹瓶!這小子還說得這般輕描淡寫?
李道無當時的心情如何,陸晨霜不難推想。也難怪丁鴻會送個爐子給徐遠夢,看來煉丹煉器皆非易事,連找個體貼的人侍奉也難。至于那銅爐價值幾何,這大約可以理解為有錢人對他所賞識的人出手闊綽?倒也說得通。
試想,假如有朝一日他像丁鴻那般坐擁金山銀山、東海珍寶,肯定會捧些什麽塞給邵北。現在他手裏空空,光是這麽想想,也知道送一個小爐子是肯定不夠的。
大大大鼎也不夠。
陸晨霜道:“近幾日都先不要找你師兄玩了。他夜裏辛苦,需多休息。”
蘇明空又是呆呆的,看着他道:“哦。”
“……”陸晨霜這會兒沒心思扭他耳朵質問他那眼神是何意,揮揮手,“行了,你回去吧。”
歸林殿中存有各路各方的地經、圖志,既有專門給仙家看的靈脈圖,也有百姓們常使的一般地圖,可惜都沒标注出蘇明空說的霧名山。一座人跡罕至、從未有過靈脈仙蹤的土山,如何悟道?
栖霞掌門帶着大弟子撇下西京的事宜不顧,卻跑去一座土包,先不談丁鴻與妖邪複生之事有無關系,光是他這一舉動本身就十分可疑。要麽是楚世青向蘇明空扯了謊,要麽是丁鴻去的地方有蹊跷。
人活一世,能稱作“願望”的事有幾樁?
楚世青這些年所圖不過是風光出山,不辱門楣,李道無之所願不過是遵照古方煉出丹藥,而像邵北這樣清心寡欲的人所求所願就更不多了,甚至沒有一樁願望是為了他自己的。
天若有情,如何能忍心教他一人在這世間郁郁無門,夜夜苦苦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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