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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還沒上齊, 酒也才剛倒滿杯,與陸晨霜同席的一人突兀地起身,像是已盡了興似的連聲道今日就點到為止, 還有事務在身, 不便過多飲酒,帶着兩名随從先行告辭了。接着又有人以身體不适為由, 左右問了問茅房在哪,也提着劍出了門。

靠門幾桌的人陸晨霜叫不上名來, 更不知門派, 他們大約是想着反正坐在末席無人注意, 幹脆話也沒多說,直接貼着牆角退了場,随後起身告辭聲越來越多, 大堂轉眼變得門庭冷清。

出城十裏,陸晨霜依舊氣憤難當。他不是沒見識過這樣那樣的勾心鬥角,只是從前他在心底裏對那些人感到不齒,一甩袖劃清界限便罷了, 而今日他更多感到的是不值、替某人心疼,覺得那人的心血喂了白眼狼,好生可惜。

要是那老小子還敢這樣背後抖風言風語, 他就提根木棍再來潞州,非要将那家夥拖到街頭痛打一頓,打掉他老牙、打斷他狗腿不可!

一水繞城,路邊的河流上游通烏盈徑, 下游經過一片黃泥灘塗後便是西濁河,陸晨霜氣頭上一看這河又想起當日邵北弄了個鎮妖盒的事來。他做得那樣細致講究,幸虧姓英的有點自知之明沒敢收着,不然光是盒子上的符文陣法就夠便宜他們了,混賬說不定真敢描下樣兒來自己偷師。

冬日的河流平緩而沉靜,此處的河水尚且清瑩。河底有一大片水草,橫豎左右加起來不亞于兩只船底的大小,在那不合常理地一晃一晃。陸晨霜屈指空彈,一縷風就像顆銅丸一般噌地一下直入水中。

“啊!”從水裏跳起來了一個身披水草的小娃娃,坐在案邊哭喪着臉道,“痛!”

這小妖精也太小了。陸晨霜問它:“你在此處做甚?這裏離城太近了,不是你該待的地方,回家去。”

小妖精委屈:“可……這裏就是我的家啊!你怎麽能看到我的?仙人說他給我劃出了地盤,別人應當都看不到我才對。”

做夢呢。

哪路的“仙人”會吃飽撐的沒事幹,來安頓一個小妖精?

陸晨霜蹙眉:“誰?”

小水草發現自己說漏了嘴,葉子一層一層卷起來蒙住自己的臉,想逃又不敢在男子的面前造次。

它身周的葉片寬薄且顏色淺淡,有點常識就看得出那都是新長出來的,渾身上下只在靠近身子的地方才有幾片殘斷的葉莖粗厚、暗綠濃郁,看上去像是曾經被什麽東西啃過,且吃得只剩下一點點了。

被啃成這樣,竟然還能靠着這一點兒根莖活下來長出新葉?那它的命也太硬了。

陸晨霜用劍鞘挑開它身上濕噠噠的葉子,小水草後背露出了一個若隐若現的符號。那符號的形狀陸晨霜瞧着陌生,可這樣的手筆又教他覺得非常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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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是看一個人寫字。雖然這人寫的字他未必每個都見過,但有時一看便有種直覺,這就是那人的筆跡。

陸晨霜點了一下那處:“誰給你畫的?”

小水草驚愕道:“你怎麽能看到?”

陸晨霜心中更為篤定,道:“我認識他。”

小水草睜大眼鼓鼓嘴巴,像是不太相信面前這個身材高大神情冷峻的男子竟與那位仙人相識。

“他穿着白衫,藍袍。”陸晨霜形容道,“手裏拿一把窄鋒的寶劍,劍柄上系着碧藍流蘇的玉墜。身姿容貌麽,大約就是九天仙人的模樣了。說話慢條斯理……”他不想再說下去。關于邵北他還有很多可說可品之處,但他私心認為其餘的那些,譬如邵北怎麽說、怎麽笑,都是只對他才展露的,外人無從知曉。他和這小妖多說了也沒用,小東西肯定沒見過。

陸晨霜問:“是不是他?”

僅這幾句已得了小水草的信任:“是!是!”

陸晨霜在它身邊找了個幹淨地方坐下:“他如何對你?”

“我受了重傷,身子殘缺不全,只剩一枚妖丹還算完好。”小水草長得細細弱弱,看着格外可憐,“他說他通回春之術,問我以後能否安分守己,若是我能答應他就出手救我,不過要印上這個印記與他結契。”

“嗯?”陸晨霜看它背後,“這結的是什麽契?”

“印了這個,将來他不能因此事為難我、要求我,我也絕不能做丁點兒的傷天害理之事,違者各受懲戒。”小水草道。

這是什麽樣的笨蛋才會主動提出的契約。沒得一點好處,還要限制自己的行動,哪怕叫這小東西幫着撈條魚上來都不行,真是體貼人家心思體貼到極致了。

陸晨霜道:“若你不想害了他,這些話以後永遠不要再說出口。”

小水草驀地伸出兩片葉子貼在臉上,捂住了自己的嘴,悶悶地問道:“你會不會害他?”

“不知道。”不顧小水草的眼淚快掉出來了,陸晨霜硬是冷冰冰地把話說完了,“我的脾氣也不是太好,他又總是氣我,我實在難保将來如何。”

但凡邵北對他能有哪怕只是從前一半兒的坦誠,教他不至于坐在這兒倒過來問一個小水妖這些事情也好啊,眼下感覺倒像是它與那人更親近些了。

有見什麽人說什麽話的本事固然是必要的,可邵北從前對他分明是一種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态度,把什麽壓箱底兒的密事都抖出來了,現在卻走到哪兒都有他不知道的事,叫他怎麽可能順下這口氣淡然處之,裝得出若無其事?

陸晨霜心裏不是滋味兒,望着天上的雲朵:“你可有什麽話想跟他說?”

“啊?他、他還會來嗎?”住在這樣一個不起眼兒的小河道裏,小水草顯然沒想過這個問題,“有哇,他若來了,那我就,就說……”

還沒個屁大的小水草精居然臉紅了:“我這些日子、我喜……我很想念……”

“知道了。”陸晨霜壓根兒沒打算聽它細說,起身拎着它葉子把它抛回水裏,拍拍衣服自言自語,“看來只能由我親自去一趟無量代為轉達了。”

歸林殿中無人,案頭擺放整齊的文卷比去年更多了。陸晨霜對山裏能避人耳目的小道爛熟于心,一年沒來也不覺得生疏,上上下下找了一圈,最後一擡頭,見到南澗之上的懸崖邊坐了個孤零零的身影。

邵北的腿垂在外面,腳下的崖壁有數百丈高。

他自然不會輕易摔下去,就算是真的不慎失足了也無妨,可這模樣看起來仍像是片蒲公英之類的飄絮,現在停在這兒,下一刻就不知要去哪兒了。若他不願意,随風一走,旁人休想再靠近他,抓緊他。

時不我待,陸晨霜一拍劍飛身上崖,驚動了邵北倏然回頭。他的目光只提防了一瞬,待看清來人,眼裏的銳利立即消失殆盡。

即便明知此處是無量結界內,妖氣不可能滲入,陸晨霜還是免不了擔心邵北會和丁鴻一樣失了心智,尤其是他這會兒的神情看着頗有些呆滞。

陸晨霜問:“你在這兒幹什麽?”

“什麽也沒幹。”邵北答得也快。

陸晨霜:“手裏拿的是什麽?”

邵北攤開手,衣袖之下捧着的是個再尋常不過的糖罐。

陸晨霜:“……這還能吃嗎?”

“不能。”邵北打開瓦蓋給他看,裏面空空蕩蕩已洗刷幹淨,“陣法、結界也有留不住的東西,糖早就壞了。我只是想抱這罐子上來吹一吹山風。”

陸晨霜心生警覺,沉聲道:“你帶它出來吹風?”

“是。”邵北淡聲道:“你當日不是也曾特意帶我師叔給你的劍下山除妖,給它磨刃嗎。”

“……哦。”陸晨霜踏實了點兒,走近兩步,站了一會兒,奇道:“你今日怎麽不說話了。”

邵北仍在崖邊坐着,悵然道:“言多必失。我已說錯了太多話,怕不小心又會說錯什麽,惹你不快。”

“是麽?”他能有這個心思,陸晨霜已經足夠欣慰了,即便是醜話,也總是說在前頭能叫人好接受一些。他饒有興致地打探:“你覺你說錯什麽了?與我說來,我洗耳恭聽。”

邵北則全無興致:“我自己都不堪回想,何必惹你發笑?”

陸晨霜:“你就沒曾想過,或許我已笑過你了?你不說也于事無補。”

邵北深深望他一眼,旋即擡頭看看結界,又朝山門處遠眺一番,像是疑心哪裏出了纰漏,放進來個膽大包天的妖怪。

陸晨霜:“叫你別說的時候你非要說,叫你說了你又不開口。”

邵北無力嘆氣:“我已不知說什麽了。”

陸晨霜一撩衣擺,挨着他坐下:“今日就來說一說,你是不是喜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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