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小六只是一時興起, 被大師兄潑了冷水沒一會兒就打消了送糖的念頭,再次表示這樣的東西确實送不出手,不能丢這個人。
陸晨霜:“……”
小六和小九眼裏只有飯菜碗筷, 吃起飯來很是歡實, 偶爾說幾句山外的事,也是說來逗笑的, 嘴比腦子動得快,桌上“哈哈哈哈”聲此起彼伏。
這才是沒有心事的人吃飯的樣子。
那個人則不同。他吃飯時常常教人覺得他醉翁之意不在酒, 仿佛眼前是飯桌也好, 是別的也罷, 他不過是應景做出個吃飯的模樣,其實目光落處……總是在陸晨霜的身上。
他眼裏看的,就是他的心事嗎?
陸晨霜想個沒完, 卻想不明白。
小六問他:“大師兄,你怎麽了?不舒服?”
陸晨霜搖頭:“你們此次下山擒妖,可曾有人受傷?”
“有哇!連着戰了七天七夜,怎麽能沒有?都不是咱們的人, 甭擔心。”小六沒聽出他的意思,只說了一句,繼續埋頭吃飯去了。
飯就那麽好吃!
陸晨霜回味這話, 怔了一怔:“是哪七天七夜?”
小九掰着手指頭給他數了數,陸晨霜細細一算,他們開撥之日不正是邵北化影而來的第二天麽?
他原以為邵北是從無量來的,溫室香殿之中掉幾滴眼淚睡一覺也就罷了, 卻萬沒想到他第二日還要對敵,且這一戰就是七日七夜不眠不休。陸晨霜心中忐忑難安,脫口問道:“邵掌門如何?他可曾受傷?”
小六咂嘴搖搖筷子:“沒有沒有,他厲害着呢。不過這回楚世青倒是傷得不輕。”
陸晨霜:“楚世青也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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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六:“哦,沒人跟你說麽?這回就是楚世青傳的誓文,那他能不去嗎?他第一個進的山。”
“他傳什麽誓?”陸晨霜不禁奇道。
栖霞遠在東海,按常理說他們應當只操心自己門派屬地之內的事。可天底下能有多少人能比栖霞門生的水性好?即便東海有事,別人去了也幫不上什麽忙。
他問:“你們去了哪兒?”
小六答道:“一個屁大點兒的小山包,名叫‘霧名山’,你聽說過嗎?”
豈止是聽說。
邵北、楚世青、霧名山,這些詞再次串到了一塊兒……陸晨霜坐不住了:“別吃了,先與我詳細說說是怎麽一回事。”
“是這樣。”小六抹嘴開始講道,“楚世青說,丁掌門于一年前進過幾次霧名山,後來回到栖霞之後就開始閉關,似乎是受了些傷,直到現在都沒能出來。他們那兒的閉關之地有個什麽機關吧,只能從裏面出來,外面的人進不去。”
……進不去?
那邵北是如何進出,還能瞞天過海的?
“楚世青不知他師父情形如何了,覺得定是霧名山裏有蹊跷,焦急之下進山探過一回,這一看不要緊,哇天底下的妖邪都集中在一處了!裏面什麽妖魔鬼怪都有,根本不像是人間該有的地方!于是趕緊傳了誓文給咱們和無量。至于其他的那些小門派,他怕去了也是給妖怪塞牙縫,就沒有知會。小師叔一看連丁掌門都受傷了那可不得了,咱們得多帶些人去才保險,這才把我們一起帶上。”
霧名山裏的東西是丁鴻從前喚醒的嗎?為何現在才被發現?
陸晨霜也曾進過山,當時分明沒有任何異象。此事與邵北可有關系?
“哎哎哎,這是要催我的命吶!”小師叔在院中喊,“誰!誰把這信放在我房中的?看看這回輪到誰下山了?趕緊自己過來拿走!”
“糟糕,”小六身子一下軟了,趴在桌上,“好像是我,你們就說我睡着了。”
陸晨霜不在山中的半年和卧床的這一年裏,幾位師弟輪番下山除妖赴誓,終于發現下山并不是件“好玩”的事,山下也沒他們想的那麽花花綠綠。遇到識趣兒的人才有行俠仗義當一把大俠的感覺,而多數時候其實出力又不讨好,徒惹一身腥臭騷,流血受傷的也有,早就過了新鮮勁兒。放平時也就罷了,敲鐘點卯該去則去,可今日他們風塵仆仆地剛剛回來,确實疲累不堪,陸晨霜剛還聽到隔壁房間傳來鼾聲了。看來若不是為了陪他吃飯,小六和小九這一會兒真的能睡着,難怪不願意去。
沒人應答,小師叔循着紀要上的名錄找了過來,推門一看只見小六詐死、小九遮遮掩掩捂着臉,唯有旁邊的陸晨坐得光明磊落,如天中日月皎皎。
“啧。”小師叔打量他一圈問道,“賢侄,你身體如何了啊?”
陸晨霜立刻會意:“已無大礙。師叔,我去罷。”
小六馬上擡起頭:“大師兄,你你你能行嗎?你才醒來幾天啊,這還沒歇利索呢,還是我去吧。”
陸晨霜拍他肩膀:“眼下總比你們強些。”
話一出口,他感覺像是回到了剛剛師成的那幾年,那時師弟們都還小,整個昆侖山派至少有一半的事務靠他一力承擔。如今仿佛度過了一整個輪回,往事穿膛而過,掌心卻空空如也,教人不禁起疑:一切不過是大夢一場。
陸晨霜問:“是哪裏傳來的信。”
“我還沒細看呢。”小師叔拿信到眼前一晃,草草瞄了兩眼遞給他,“哦,是潞州城。”
……不是夢。
陸晨霜剛要伸手去接,“潞州”二字卻刺得他指尖突然一陣發麻。薄薄的那張信箋就這麽從他指縫中穿過,落在了地上。
“哎呦呦,笨得你,拿個東西也拿不好。”小師叔扶着自己的老腰撿起信來,“唉呀,活該白遭一回罪。”
天底下的地方,陸晨霜去過的多了,也并非不曾故地重游過,只是到了潞州城門前擡頭一看,無端覺得此地格外眼熟。站了一會兒,他不知是進是退,也不知自己是來幹嘛的,這才想起方才受了小師叔的揶揄,光顧着臉熱,沒來得及拿信就提上流光走了。
潞州的事情去向滄英派打聽總不會錯,不料他到了滄英派門前一看,裏面張燈結彩正在設宴。原來那信正是他們傳至昆侖的,緣由是慶賀當今天下四海升平,妖魔無出。
陸晨霜心嘆,哪裏是“妖魔無出”呢。為了他們眼中的“妖魔無出”,三家門派剛剛經歷了一場生死浩劫,而在霧名山一戰之前,又不知有多少人為了四海升平的願望而夜夜挑燈案牍勞形,披星戴月風餐露宿。
這樣名目的信箋本來是不能遞到天欲雪的,在昆侖山門就會被撿信的弟子濾掉,外門的小管事會随便派個人來走個過場,算是給個面子。但正是因陸晨霜當日收到“潞州誓”時開了特赦,叮囑送信弟子滄英派的信無論何事都可直接拿上來,這信才送到了師叔案前。
他當時開這個口,不過是因為“潞州誓第一個傳到昆侖”這樣膚淺的緣由,那時的心境煞是可笑。許是被無量山派天下第一的光輝壓抑久了罷?
今日再回頭看過,所謂“名”,天際一片浮雲罷了。
這幫老小子,不好好修煉,閑得沒事幹?
來都來了,招呼也打上了,陸晨霜只看一眼就走不太好,怎麽也得進去坐會兒,喝幾杯才算禮數。
他被引入主桌,坐在僅次主人的席位。堂中布的是長條案桌,賓客兩兩對坐。
這種場合的座次是有講究的,能與他同席的應當都是修仙界排得上號的仙門來使,大門派派來的人即便輩分較小,也不會被安排在太末的位置,同樣,哪怕是某個小門小派的開山師祖,亦不能坐在陸晨霜左右。
與他對坐之人他看着也有些眼熟,只是一時想不起這人叫什麽了,陸晨霜點了個頭算是招呼,默默朝四周看了看。
堂中人頭攢動,卻唯獨不見那一抹瀾滄波紋。
英掌門得了陸晨霜光臨的消息不多時便迎了過來,離着老遠就春光滿面地招呼道:“陸大俠——陸大俠!”行至近前,他雙手抱拳一禮,“聽聞陸大俠在山中閉關數月,今日一見,果然比上回見時更加英武不凡了!映照我滄英派蓬荜生輝,蓬荜生輝啊!”
閉關、游歷這些借口都是小六他們輪着使的,不然有人問及他在何方游歷也是難答。只是這英掌門的嗓門似乎太大了些,吵得陸晨霜一邊耳朵放它們進來,另一邊耳朵就趕走它們出去了。
遠不及某人溫聲細語地誇他哪日衣裳“好看”那簡單的二字深入他心。
剛寒暄兩句,陸晨霜與他已無話可說,順口問了問:“我看今日到場的仙門不少,可怎不見無量山派的人來?”
“哦,這個啊。”英掌門面上一哂,“呵呵,哈哈,這個……”
他笑得令人不适,一看就知其中另有隐情。陸晨霜垂眸不動聲色,貼耳過去:“願聞其詳。”
“這不是……嗨,朝廷不是賜了塊匾給無量山派嗎?你說他們,唉呀,還給挂在山門上了……”英掌門像喝了一碟子醋似的,面容扭曲說道,“這不,衆仙門現在都不願與之為伍啦!更不要談和他們的人同席了。”
陸晨霜靜靜環視堂中一遭,最後目光落在了英掌門身上。
他記得去年來此時英掌門穿了一件箭袖長袍,那時他雖未細究這家“滄英派”到底修的是什麽功法,但看來像是與拳腳有關,風水、仙術也有一點兒。而今,英掌門身着大袖長衫,外面還罩了一件不太飄得起來的描金紗衣。
若不是多了這件不倫不類的紗衣,陸晨霜還聯想不起什麽,此時多看兩眼忽然明白了。
畫虎不成反類犬,蚍蜉妄想撼樹,未免太過自不量力。
他輕聲問道:“你是說,這堂中的諸位,都是如此認為的?”
“唉,可不是嘛。”英掌門面色糾結,十分犯難,“無量若來了人,你說我要安排到哪一席去?我也難做啊。”
英掌門比陸晨霜大了十幾二十歲,卻矮了近半個頭,每每與陸晨霜搭話都得仰頭看他,而兩人地位懸殊,英掌門又總有一點兒情不自禁想哈一哈腰的念頭——腰和腦袋一個往下使勁兒,一個往上使勁兒,站姿極為別扭。
此刻他得陸晨霜正眼注視,心覺自己已經是被昆侖山派大弟子看在眼裏的人了,果然不枉費他這些年的“苦心經營”。這位陸大俠乃是滄英派的貴人,他一定要抓住今日之機與之拉近關系。
英掌門挺直了腰杆兒,套近乎道:“陸大俠,你說,是也不是?”
“你問我?要我說的話……”陸晨霜面色漸冷,眼神如刀,一拍桌面,厲聲喝道:“荒謬!”
流光被掌力震得從桌上彈起,咔嗒一聲落入陸晨霜手中。
堂內霎時寂靜無聲,所有人都望向站着的這二人,眼神詢問發生何事。
“諸位可知今日所慶的‘妖魔無出’從何而來?”陸晨霜寒聲道,“在座各位前輩功不可沒,但除魔衛道錄記載無量山派每年除妖之事有三千條之多,敢問有多少仙門能與之同列?這還僅僅是為人所知之數,殊不知無量山派上上下下門生一年到頭奔波在外,世人所不見者、來不及報錄者更有三萬條!今慶四海升平,妖魔無出,英掌門卻未發請柬給無量?”
說着,陸晨霜低笑一聲,輕輕搖頭。
“朝廷賜匾之事,我亦深知諸位心中是怎麽想的。可是切莫忘了,你修的雖是仙道,這一刻雙腳之所踏,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頓了一頓,細聽堂下動靜,“有人要說,‘王土又如何?金殿之中的那位他敢治我不敬之罪,我教他千軍萬馬有來無回!’容我反問一句:你可知無量山腳下住了多少人?”
衆人竊竊私語,不少去過的人都說起無量山腳集市熱鬧得很,不比潞州每月一次的大集規模小幾分。
“那是近千百姓!”陸晨霜道,“無量山方圓百裏之內更是有十數個村落,加起來的百姓比這偌大的潞州城人數還多!牌匾不過是一塊木頭,挂了無痛無癢,而若不挂,朝廷一派禮官二派來使,這些人前呼後擁兵甲披覆,行軍駐紮何地?到時教這些百姓如何生活!”
“今有人想慷他人之慨,顯自己清高。我奉勸這些人一句,切莫因當今無量掌門為人和善就覺得可欺可負!”陸晨霜铿锵道,“陸某願與無量山派同進共退,若有人仍對邵掌門行事看不過眼,可以,道不同不相為謀,請修書與我,一并和昆侖山派從此斷絕來往,我保證不因此事追究;但若不修書表明,卻私下在背後說三道四……”
陸晨霜掃了身邊面上青紅不定的英掌門一眼:“這是最後一次,往後莫怪我不客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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