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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晨霜有力無處使, 有氣無處撒,揉着眉心道:“說話颠三倒四、胡言亂語!一句話你要怎麽殺它?”
“這話害人不淺,比毒蟲蛇蟻傷人更狠, 我為何不能殺了它?”邵北不論道理, 執意恨聲道,“我恨不得将它斬成三百段, 叫它再也拼不起來!”
他的眼是一盅清酒,明明已盛滿了, 卻還在往裏添、往裏添, 眼看就要溢出來。
兩人之前談的是所謂“天道”與留情劍的去向, 此時陸晨霜的另一根心弦被乍然撥響,引得他心要亂了:“不許哭!”
不說還好,一說更……兩滴晶瑩奪眶而出, 順邵北臉頰快速墜了下來。
陸晨霜心裏有一個聲音拍案而起:多麽天大的事不能坐下來談!邵北的人品有目共睹,豈會像丁鴻一樣蒙蔽了心智一意孤行?也許只是霧名山那晚現身的那只小妖看邵北江湖淺,覺他好騙,為了詐他山中珍寶才胡亂教他了些小把戲, 吹得天花亂墜罷了!
另一個聲音據理力争:不染妖魔邪道乃是操守,是德行,放在各門各派的規矩中邵北此舉都足以被掃地出門!今日他能僥幸瞞過此事, 明日就有更大的計劃,絕對不能草草揭過!
兩個聲音彼此争吵,互不相讓,陸晨霜的心思徹底亂了:“還哭!”
無論是出于這些年的經驗閱歷還是先人的教訓叮囑, 陸晨霜終于意識到問題所在:毫無保留的信任非常寶貴。再次見面後二人之間始終隔了一層名為“幾分真假”的薄霧,讓他看不清。如果邵北需要他伸出援手,他能立刻挺身而出,如果邵北身陷險境他也能不顧一切地相救,這是出于他對危險情境的判斷,但在風平浪靜時他反倒拿不定主意了,答話之前必須先凝視着那層薄霧想一想:這句話是不是真的?
可惜他睡了一年并沒什麽長進,手邊照樣沒有任何根據可以幫他做出準确無誤的判斷。比如此刻他已看不下去了,想像上次一樣抱住這個人的“影”溫聲安慰,融化他所有的悲與傷,但又不免想起,從前邵北也曾表現出對兩人共同進退一事的在意,小題大做得不能再大一點兒了,最終卻不吭一聲地獨自走上了一條更加出人意料的道路。
在他猶豫之時,清酒已灑了一地。
應當是灑了一地吧,他只能看到那些“影”落了下來,接着便消失無蹤。
邵北用手捏着袖口,擡起一邊衣袖抹了一把臉。已是成年的男子了,身形比陸晨霜也差不了多少,聲音卻不受控制地變了腔,仍在固執如孩童般地重複着:“你說過幾日便來找我的。”
找找找,找什麽找?邵北所說的“過幾日”,陸晨霜那時早已被雷劈為了人魂兩塊——
當日聆訓臺前,小師叔道:“賢侄,算上你,我這輩子共見過三人上聆訓臺受天雷。他們兩個去時生龍活虎春風滿面,我都不太擔心,只有你……唉,你可還有什麽心願?”
一個人是謝書離,小師叔見到的另一個人是誰?陸晨霜好奇雖好奇,可那份兒好奇也只安靜地待在他心裏,如一潭死水,掀不起浪花。他搖頭道:“沒有了。請師叔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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聆訓臺上空的山靈等候多日早已不耐煩,陸晨霜剛一邁上去,身周旋即刮起一陣大風,将周圍的積雪統統攪起,環繞在聆訓臺邊,如一道屏障。陸晨霜:“弟子陸晨霜前來領罰,請山靈降責。”
風雪将人刮得涼了個透,半空中才有一個威嚴的聲音傳來:“你可知你違背了哪一條山規,該受什麽罰?”
“弟子凡心未了,”陸晨霜做了便敢當,咬牙道,“按山訓,當受三十六道天雷之罰。”
“嗯?”玉京峰頂被震得隐隐顫抖,山靈道,“聽你之意,莫非無此山訓,你就不該受罰了?”
陸晨霜垂眸不語,山靈威聲道:“說。”
“若論凡心未了,那弟子該受此罰。我不但于芸芸衆生之巅相中了那樣一個人,就連吃什麽菜穿什麽衣也有喜惡之分,對流光比對其他劍更為看重。人在凡間想要了卻凡心實在是太難了,我是俗人,早晚要受此一罰。”陸晨霜疲憊地呼了口氣,“但我既不曾與人私相授受,也未行過竊玉偷香之事,更沒有敗壞過昆侖聲名。弟子之情,實乃人之常情,此情本無錯。”
山靈道:“看來,你還覺得山訓有錯了。”
陸晨霜道:“師祖定下這一規矩是為讓弟子們安心習劍,山訓亦無錯。”
山靈發問:“那你覺得,是那人有錯?”
陸晨霜不假思索:“他也無錯。”
“你在此受罰,他遠在天邊,怕是還不知道吧。”山靈語氣滄桑,意味不明,“經此之後,你可看清了?”
陸晨霜沉默片刻,道:“我沒看清他,我只看清了我自己的心。”
“哼!”山靈的聲音愈加振聾發聩,山頂風雷大作,“我再問你一遍,你可知錯?可曾後悔?”
陸晨霜撩起衣擺跪在如鏡面一般的聆訓臺上,将流光放在身前,一叩山靈養育,二叩恩師授業:“弟子心知違反山訓,甘願受罰,但絕不後悔!”說完便覺靈臺之中電光一閃,再也不知今夕何夕——這叫他怎麽如約上無量?
陸晨霜煎熬不已,如焦躁的野獸,從嗓子眼裏發出一聲低吼。
“我想着你有氣也該找我當面出才是,就這麽從冬等到了春。待我埋完了丁鴻,時已至夏,原想着你就算有再多的不快,至少論武大會一定會去吧,誰知,到了太白又聽說你在外游歷。我躺了幾個月,眼看窗外的梧桐長出新葉,黃了又落了,你仍沒來。我繼掌門之位,仙門百家前來道賀……你還是沒來……”
相比他在床上躺了一年,邵北的這一年可真夠忙的。若是單單為了哄他,硬要把這麽多事和他編到一起也不容易……陸晨霜掌心按在膝頭搓了搓,不太清楚做何表示為好。
邵北的“影”這一會兒虛得更厲害,像是連月光都快能透過他了:“你若是不想見我,我不會再來了。”
方才還這裏找那裏找,怎一轉眼說不來就不來?陸晨霜認定一事從不更改,遇上這樣一會兒一說的人覺得不可理喻!他方才壓下去的心煩意亂又湧了出來:“随你的便!”
這話遠不足以抒盡他胸中的憤慨,陸晨霜想再批駁一番那所謂的“天道”,最好能讓邵北老實交代出小妖的藏身之處……豈料一轉頭的工夫,邵北真的不見了。
陸晨霜:“……”
望着空了屋子好一會兒,他起身推窗朝外看,只見到茫茫雪地和對面孤孤零零了一萬年的玉京峰山頭——與他投在窗外地面的影子如出一轍。
山頂層雲間偶爾閃過幾下紫電,像是在潇灑地說:繼續,再單一萬年。
就這樣走了。
真的不來了?
連句“告辭”也沒有。
郁結難解……
食不知味寝不遑安地度過了幾個日升月落,未等到邵北,小師叔帶着一衆師弟先回山了。
衆人回來一見到大師兄醒了自然個個歡喜地合不攏嘴,圍着他問長問短,摸這兒摸那兒,暫且沖淡了陸晨霜的愁緒。待大夥兒都摸夠了,知道他假以時日休養調息便可才漸漸散去,小六和小九留下來陪他吃飯。
“邵掌門好厲害啊,”邊吃邊閑話着,小九揮舞着筷子興奮說道,“你說他是當了掌門之後才這麽厲害?還是因為他這麽厲害,才當上了無量掌門啊?”
陸晨霜夾菜的手一頓:“什麽厲不厲害。”
“哎,大師兄,就拿祁長順來比方吧,”小六舔了一下嘴,目光炯炯地比劃說,“他布個陣,你能知道他想幹嘛,他一出劍,你能看出來他想攻哪兒,要是他哪天殺敵手段漂亮了,你還能說得出他是怎麽個好法兒。但是邵掌門不一樣,他一出手你根本看不懂他做了什麽,感覺那些妖邪還沒近他的身就被收入鎮妖袋了。而且他一路上特別護着我們,替我化解了幾次危難,最後還回過來問我有沒有傷着。我都不好意思了!”
小九嘆氣:“嗨,誰說不是呢?”
“……”陸晨霜的一群心事泛了上來,頓感那個人無處不在,教他避無可避。
他故作鎮定瞥了小九一眼道,“人家幫了你,你就誠心道個謝。有什麽可不好意思的?沒出息。”
小九悄悄“嘁”了一聲:“還不都是因為你。”
陸晨霜這幾天本就心緒不寧,小九這一嗤仿佛舉了百十支替天行道的矛頭對準他。陸晨霜一撂碗筷憤懑道:“此事與我何幹?”
“啊,那個……”小九久未見識大師兄的威嚴,差點忘了要行事乖巧,愣了一愣,抱緊飯碗怯生生地說,“你在大床上躺着,我們每回出門之前小師叔都要交代一遍,說你要面子啊,肯定不想叫人家知道你被雷劈了啊,叫我們幾個不要出去跟人家亂說。可是邵掌門前前後後把我們都問了好幾輪了,初一問、十五也問,我們只好說你出去游歷了呗。為了成全你一個,我們全都扯謊了啊。”
小六拍拍胸口:“這謊話說多了能不虧心嗎?反正我一見到他,我就總覺得愧對人家嘛。”
“他……”陸晨霜一時舌頭絆了嘴,“他問、問我什麽了?”
小九想想:“就是‘怎麽不見陸大俠呀?’、‘他去哪了呀?’、‘什麽時候回來呀?’差不多這些吧。”
“哎,他是這麽說的。”小六清清嗓子,學道,“‘少俠別來無恙,今日貴派陸大俠又有要務在身麽?是,陸大俠總是這樣忙,千萬保重才好。還請少俠代我轉達,數月不見,邵北願他安好。’”
小六學得不太像。
确切地說,邵北的神情舉止誰來學都學不像,他的一颦一笑雖不出規矩之外,卻又不落俗套之內,一千甚至一萬個人站在一起,都找不出一個和他有三分相似的。
不過陸晨霜透過六兒還是能想得出邵北說這些話時的模樣,也許是先前在歸林殿住時看多了,輕易就能回想起,且清晰如昨。
“對了,大師兄。”小六忽道,“你那時候不是叫我給他送了一罐子糖饧來着麽?”
陸晨霜:“你想幹什麽?”
小六嘿嘿一笑:“哎,我真的覺得他這個人特別好,我也想送他一罐,你看能行嗎?”
“……”陸晨霜冷着臉瞪他,“區區一罐糖,你送無量掌門送得出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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