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屋內的鐵爐裏燒着火炭, 一塊能供一間屋熱乎三五日。這樣的夜晚最适宜拉上雙層的床帷,叫冷風透不進來,兩個人慢慢說着話, 一呼一吸使得帷帳內漸漸變暖, 人也漸漸睡着。
陸晨霜原本精神抖擻,可自從邵北來了, 他恍惚生出了一點兒近似于落袋為安、歲月靜好,而後可以與世無争任花開花落的松懈之感。這感覺太好太真切, 以至于他疑心自己已經睜着眼睡着了, 所以才會聽到夢和現實交錯的胡話。
他沒能品明白:“你方才說, 你是什麽東西?”
有一瞬間吧。
邵北的眼神不至于陌生,但像花叢迷蝶似的叫他不能立刻讀懂了。或許是“影”終究不如人看起來清晰,又或許是因為這小子畢竟是個大人了, 再好看也不是一本童子愛讀的小畫冊,教人不能一眼看懂也是正常。
“不是什麽東西。”邵北溫和地笑着,耐心細致講道,“我的意思是, 經書中有雲,‘天下萬物皆有其道。天循其道得以清明,地循其道得以寧靜, 草木循其道所以枯榮,河流循其道所以充盈,王侯若能得道,則能成為衆生的主宰’。”
衆多與無量相似的仙門皆以此為根本, 并無不妥。陸晨霜未開口質疑,但他總覺得這話今日聽起來叫人不太踏實。
與其聽他高談闊論,陸晨霜此刻更想上前捂住他的嘴,抱住他用力拍他的背,把他心口那些陳年郁積的老血、獨自受傷結出的痂、人後淚水凝成的酸楚都從他的心裏拍出來,讓他先過一段這個年紀該有的通透的日子,好好想一想,再決定自己要說什麽。
邵北又是一笑,笑得仿佛從未被命運虧待,說道:“從前我們談‘道’,說它存在于天下,無處不在而又無形無狀,那只是從前。現下若說道,你可以見它,道即是我。”
二人對視良久,皆不閃不避,久到陸晨霜瞪了眼。
邵北收了笑意但仍不肯收回剛才那番看似大逆不道的話,再繼續對視下去,陸晨霜從那偏執的神色中讀出了堅決的意味。
最終還是邵北先敗下陣來。
像碰壁的孩子,他低聲問:“陸兄,可有何高見?”
陸晨霜冷了臉色,不怒自威:“你是不是修妖道修魔怔了。”
“魔怔?非也。”邵北的嘴唇動了動,“你所謂的妖道,丁鴻至死也沒能參悟,但那不過是我之所長的其中之一。我亦通曉鬼之道,魔之道,以及昆侖劍訣、栖霞術法,甚至所有你聽說過或是沒聽說過的古今絕學。這些功法集于我一身,共證了我為天道。”
“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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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北若是不吱聲,弱了氣勢低頭認錯陸晨霜還可以好好跟他說話。只要他肯低頭或伸出手,何時何地陸晨霜都會拉他一把,可誰料他竟真敢往下說?且越說越大逆不道,連昆侖劍訣都卷了進去!
陸晨霜大為火光:“天道你怎麽沒得無量傳承?天道你怎麽沒得論武魁首?天道你會在結界中受傷?你若真是天道,還會拘泥于區區靈力損耗,特化一道虛影來與我相見?你的天道未免太不經用了!”
“我在結界中受傷,一來是因我與丁鴻一戰身體尚未痊愈,二來是我還要護住與我一同進山的師弟;我不争論武魁首,是因我不願被俗名加身,徒增煩擾;另外,傳承沒有來找我,并不能代表我不知這份傳承中有些什麽。”邵北振振有詞,“至于化一道虛影來見你,你可當成僅僅是因為我想這麽做。”
陸晨霜:“不,你是不敢在萬人面前使你這些上天入地的本事,不敢叫人知道它們出自何方。”
“并非‘不敢’,而是‘不想’。”邵北糾正他,“其中一些功法确實不方便由人來修煉,也不是每個人都能有我的參悟本領,前人修得偏了,連帶着這些功法的名聲也不太好。然,即便我知道它有不妥之處,甚至有可能損元傷氣,我卻不能不修,只有我身處其中知其長短偏頗,才能知己知彼将它們逐一擊破,這是再簡單不過的道理。若是連我也不修,這世間就沒人能将它們融會貫通了。譬如面對丁鴻一事吧,倘若我對他的手段一無所知,勢必要傳誓文于天下,集合數百人來一同和他對陣。如陸兄這樣的身手,對陣中當然可以自保,其他人則性命堪憂。興師動衆、損兵折将地除去他,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不如将損耗降至最低,由我自己來動手。所以我的事沒有必要人盡皆知,弄得我在明敵在暗。”
聽到“損元傷氣”,陸晨霜幾乎想跺腳:“你到底是怎麽殺他的?”
“如我之前所言,我說了些叫他傷心的話,他的心就死了。”邵北談及此事仍是興致不高,但好歹終于肯開口不再瞎扯,輕描淡寫說,“随後我吸了他的功力,最後誅滅了他的不死之身。”
“……”陸晨霜愕然,“你吸了他的功力?你亦是肉身,拿什麽吸他功力?”
“我乃天下萬物之長,我吸取靈力為己用猶如百川終将歸于江海一般順理成章。”邵北垂眸道,“莫說他是一具空殼心也死了,即便他還活着,我亦想取則取。”
“你瘋了!”這話氣得陸晨霜左右看看想找把笤帚抄在手裏,還沒找到就先想起今夜邵北是化影而來的,頓感他真是極有先見之明,“怪不得你不敢昭示他的罪行!什麽維護師父清譽?明明就是怕事情敗露!”
邵北不甘願地頂嘴:“同樣的事,怎麽你來做就是大俠,仗義不留名,我做了就是小人,龌龊拿不出手?”
“你?”陸晨霜笤帚沒找到,反手從床邊抽出流光,“來來,拔劍!我領教領教你的‘天道’!”
邵北擡手一丢,将留情的“影”抛到桌上。劍柄和劍鞘赫然分離,劍柄上空空蕩蕩,原先鑲在上頭的劍身不知去向。
陸晨霜順着鞘口往裏看,真是空的:“你的劍呢?”
邵北:“留情化歸于無,亦無處不在。”
“你!”陸晨霜胸膛一悶,既頭疼邵北冥頑不靈,又心疼他自糟自踐,況且像留情這樣的寶劍被毀也足以叫愛劍之人肉疼,“留情有靈,你怎忍心?你竟然忍心把劍斷去!”
邵北:“留情有形,它為我劍,留情無形,萬物皆為我的劍!劍靈自在我心中。”
“那你拿什麽和我打?”陸晨霜诘問,“再要對陣時,你拿什麽應敵?別人問起,你怎麽跟人說?”
“除你之外,普天之下我不需要跟任何人解釋。”邵北僵着脖子別過臉,“你想要看,我就用天道與你打過。”
陸晨霜氣極反笑了,把劍一扔坐在床上:“怎麽?你現在厲害得還要空手跟我打了?”
昨夜之前,當陸晨霜還是個游魂時,他以為只要硬下心腸來拿個藤條該揍就揍,邵北知道痛了自然就改了,誰不是被打出來的乖巧?就連他自己也是遭宋衍河教訓過一次才徹底明白人外有人的。可是當他們兩個人真的這樣相對而立,他發現邵北的一個眼神一句話,甚至一個字,一聲輕哼,一個別過臉去梗着勁兒的動作都能輕而易舉、屢試不爽、當場奏效地引得他從腳底心開始的全身熱血直沖上頭。
怪不得老子都得把兒子送到教書先生那學認字,怪不得貴人家宅子裏的護衛一隊一隊的排成行,還要把小輩送到外面去學武!
真的不能自己教,真的是只要看一眼就上頭!
陸晨霜這還沒動手就已坐在床邊氣喘籲籲了,他不知是自己身子沒完全恢複還是怎麽的,感覺今日生的氣比前二十八年合起來還要多,堵在心頭怎麽都順不過來,得開窗透氣才行。
邵北站着也沒亂動,很有惹人生氣了的自知之明,沒再接陸晨霜的氣話點炮兒,悶着聲說:“你問了我這麽多,我只問你一句話。”
“問!”陸晨霜粗聲粗氣。
邵北低着頭,好像他還是受委屈的那一個似的:“你是不是早就醒了?”
陸晨霜拍着床沿,想吼又不想驚動衆小師弟,忍了下來咬牙切齒道:“我分明是昨夜剛剛被你弄醒的!”
邵北:“你的脈象平穩,不像昏迷。”
“醒沒醒我自己還不知道嗎!”陸晨霜一聽更上頭了,“你看你,你又是從哪裏學來的亂七八糟?有什麽用!還天道,求你千萬不要出去跟別人說,徒惹人笑了!還有,你把留情弄哪裏去了,還不快找人鑄回來!”
“當日離開了霧名山,我怕你見了我要動氣,才将你送回了昆侖。你的傷那時候分明已經好了大半,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昏迷一年。”邵北半張着嘴,顫悠悠地吸了一口氣,“你曾說過,你要回山幾日禀明師叔再來找我,問我嫌不嫌晚,我那會兒竟被‘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的說辭迷了心竅,硬是大度地說不嫌。現在想來,我真想殺了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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