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陸晨霜白日裏洗了個澡, 吃了個飽,心不在焉又忍無可忍地指點了幾個傻乎乎的新入門小師弟練功。他原想找人問點事情,但左右都是剛入山不久的小家夥, 一問三不知, 年紀大些還在山中的又是些外門弟子,對他想打聽的事情知之甚少。別無他法, 陸晨霜只得取羽箋來看。

論武大會初選中,楚世青和蘭若歌聯手使子午峪遮日蔽空, 布出了好大的陣仗, 而邵北一眼找出關鍵, 揮手化去了術法,接着鋪開金光羅盤,頭頭是道地跟主事細數此季此地應當能見到些什麽星宿, 又算今夜此峪過雲幾叢,繼陸晨霜的兩位師弟之後獲得了玉牌。

栖霞術法固然有些精妙之處,他二位師弟的劍術也十分了得,但或許是陸晨霜這些年見多了天翻地覆的手段和逞兇鬥狠的角色的緣故, 他覺這場初選真正叫人驚豔、值得注目的,無疑當數邵北。

這并非偏見之談,倘若陸晨霜和邵北素不相識, 也會因此事對他刮目相看。

天行有常,知其然,又知其所以然,滿天星鬥孰出孰伏信手拈來, 絕非一日之功,邵北胸中分明早有答案,但未與楚世青争鋒,去搶那入山榜第一的頭銜。若是他胸懷明理而不争的豁達境界那自然叫人嘆服,若是他計劃好了不在初選中出風頭以免樹敵,此舉也耐人尋味。可以說是城府深沉,更可以說是鋒芒不露。

別看他只是讓了一小步,要知在這血氣方剛的年紀裏,能于上千仙家門生面前按而不發,極為考驗人的心性。

世人只看到他劍未出鞘,人也沒有飛天遁地,殊不知并非每一個“四兩”都可以“撥千斤”之重。巧勁兒只有使到關鍵處才能一舉化解栖霞術法,邵北的造詣恐怕已經悄然躍居楚世青和蘭若歌之上。

陸晨霜自問沒有這樣的本事,他的師兄弟們也做不到。他開始回想那些與邵北對招的日子,他只差撿一根小樹枝照着邵北敲敲打打了,而現在看起來,邵北的本事似乎根本不需倚仗出劍斷勝負。将這樣一個人困于招式起落之間,就好比拉住三軍統帥教導人家如何拼纓槍殺敵,未免過于狹隘。

看着看着羽箋,天就黑了,一群小師弟輪番過來催促陸晨霜歇息,眼看着他上了床才作罷。

陸晨霜半夢半醒了足足一年,哪裏還能睡得着?他睜眼念着那句“一言為定”活活等到了後半夜,等得月色也無味,山風也疲憊,卻依舊不見有人從他的枕頭底下冒出來。

煞是失落無着。

三更時分,門闩終于噠噠響動了幾聲。陸晨霜一邊心道今日小子居然知道客氣些從門走進來了,一邊噌地坐起身來,身披一件外袍,下意識地系緊了前襟的衣帶,端端正正坐在床邊。

門一開,來人卻比邵北矮了好大一截,見床上坐着個像祖師爺畫像一般的身影,驚聲尖叫:“啊——!”

“……”陸晨霜定睛一看,“半夜不睡覺,瞎晃什麽。”

“對不住,對不住大師兄,”小師弟驚魂未定,忙不疊道,“我忘了你已經醒了,還想來給你翻身的……對不住對不住。”

陸晨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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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弟走了,陸晨霜坐在床邊,睡意更加無影無蹤。

邵北應當算是個言出必踐的人,雖然他的某些話現在想來……罷了,至少大多時候言出必踐。他說會來,如無特別的事情牽絆,便一定會來。陸晨霜想問的事情可羅滿一面牆,既希望邵北能來解惑,又希望他不要來回奔波才好,畢竟都是過去的事了,自己知道的遲與早都于世事無改,而論武羽箋中所錄他受傷的情節與他昨夜所言無兩,休養區區半年就下床,還是嫌短了。

不來也罷。

陸晨霜脫了外袍躺回床上,長長地籲了一口氣。

剛一阖眼,他突然想起一件事:邵北是怎麽來的?

絕不是走山門,也不像是禦劍而來……糟了,難道是什麽傳送法陣?

邵北曾與小師叔一道來過他房間,許是當時丢下些信物、符箓之類的東西,做了什麽記號,所以才能傳送過來。可今日他一醒,山裏的一幫小師弟們新鮮極了,都找了各種名目圍過來看這個翻了半年的“大師兄”,其中以掃地、擦地為由的就前前後後來了十幾撥人。莫說丢下的記號了,就算是金雕石刻鑿出來的陣紋也要被這幫小爪子給磨平了。

糟了糟了。

陸晨霜翻身下床,皺着眉在床邊蹲下,一邊舉着油燈照亮床底,一邊趴在地上細細尋找痕跡。

“在找東西?”

“……”陸晨霜一個激靈起身,回頭正對上邵北的盈盈笑意,四目剛一相接,那笑意更加脈脈綿綿。

這小子還饒有興致地彎腰看向地面:“丢了什麽?你坐着,我來幫你找。”

陸晨霜:“你怎麽來的?”

不顧外頭正是漆黑寂靜的深更半夜,邵北頗有興致閑話風月,笑着輕聲道:“今夜月光如練,我攀一縷皎潔,蕩至陸兄窗前。”

“你好大的本事。”陸晨霜嘴裏莫名有點泛苦,心裏不太寧靜。

可能是等得久了情緒不好鬧得,也可能是這語氣太暧昧難言,勾他想起了從前兩人說過的一些話……那是不太好的記憶。教他再次踏足之前不得不仔細審視,忐忑這究竟是桃源還是泥沼。他問:“你不是傷剛好麽?”

“是。”邵北無奈地一輕嘆,“其實,我今日來的只一個影子。”

說着,他撫了一把床帷,流蘇縷縷從他手中穿過:“我不能天天親自來此,有時就這樣過來,倒是也能看看你,遇上你師弟來幫你翻身時我還好躲一些。”

陸晨霜霎時明白了前些日子屋子無人推門而入也無腳步聲時他卻還是能隐隐聽到啜泣聲的緣由,原來那不是他混亂的錯覺。

人心都是肉做的,他亦不例外。

陸晨霜扯了件衣服搭在身上:“那你身子躺在哪兒?可有人為你護法?能否确保安全?我再多問一句,你這是什麽神通?”

“放心,我藏好了。此非師父所教……”邵北笑笑,“哎,你不要這樣瞪我,這是我從我派古籍中所學。此法難以修成且并非處處可使,而且來只能來一道影子,什麽都做不了,漸漸被先人舍棄。你所看到的我也并非我的魂或魄離體至此,只是我的心念,所以安全可以無憂。”

陸晨霜不鹹不淡地說:“哦,你好厲害。”

“不是我厲害。”邵北微微一頓,低下頭緩緩說道,“此法要求心念一人別無旁骛,有一點兒雜念都不成。我本以為我的身邊環繞了太多東西,肯定擾我心緒了,誰料第一次嘗試就到了你房中。”

邵北的這道“影”相比他本人親至并無多大區別,看起來人還是那個人,眼神也還是那汪眼神,曾經引得陸晨霜為之流連的東西,如今毫無懸念地再一次叫他動容了。

像是飛蛾撲火,絕非偶然。

即便換了一個時間,換了一個地點,當他再次見到眼前這個人,哪怕只是聲音和心念拼湊起的“影”而已,陸晨霜也忍不住覺得這一年來的光陰不配稱作光陰。

但他不是飛蛾,就算這團火跑來點了名要燒他,就算他認了命要一閉眼撲向這團火,他也得知道這火心裏裝的是什麽才甘心。

陸晨霜:“當日霧名山歸來,為何不傳誓文于天下共剿丁鴻?莫非你從前口口聲聲說要維護你師父的清譽都是兒戲。”

邵北望着他,肅然道:“丁鴻永遠不會出現了。”

“何意?”陸晨霜問,“論武羽箋說他缺席是因在栖霞閉關。”

“我回來後想過,若傳誓文于天下,勢必勞師動衆,損耗無數,恰好我有一法,可不費一兵一卒讓他伏罪。既然結果都是一樣的,只要能掃清他這個禍害,那讓世人以為他是閉關坐化而去,又有何不可?另外……”邵北道,“他曾與你我的師父并稱為‘仙門三奇俠’,此事已成定局,無法更改,我不希望這個名號受到一絲一毫的玷染,連累我師父飛升多年還要枉惹塵埃。”

邵北的考慮大約與人不願置身于污穢之中相似,替天行道是要行,但作為宋衍河的至親之人,他也要力保師父的名聲。

世間修旁門左道最終賠上性命的人太多了,若要警醒世人,也不差這一個丁鴻。陸晨霜默許了,又問:“那你把他如何了?”

邵北堅定道:“他背負血債累累,殘害人命無數,自然要以命償還。”

陸晨霜:“你殺得了丁鴻?”

邵北點頭:“嗯。”

年青人,對于自己的義舉不免愛添點兒油,加點兒醋,繪聲繪色地講出來,尤其是打贏了比自己名聲大、修為高的人,那就算是慘一點兒也愛拿出來津津樂道。陸晨霜也是從他這個年紀過來的,邵北的反應如此寡淡顯然不合常理。

陸晨霜覺得他又有一點兒要犯“能拖則拖”毛病的苗頭。

陸晨霜問:“如何殺之?”

他問得緊了,逼得邵北沉默良久,這才道:“若陸兄執流光,另一人執一把刀,共同上栖霞圍剿丁鴻,最終他死于流光劍下又或是刀下都無妨,對麽?因此,無論我以何法處置他,都是他罪有應得。”

邵北避重就輕顧左右而言他,等于是坐實了其中有鬼的心虛表現。陸晨霜佯裝聽不出,好奇地問道:“是,但也總得有個經過。你說來,我聽聽。”

邵北下定了決心一般,道:“好罷。你可聽說過相思成疾?”

那不是文人虛撰出來的詞兒麽?陸晨霜撓撓耳朵。

邵北說得煞有介事:“此病無症亦無表,但噬人心脈不眨眼,丁鴻身染此疾十餘年,即便我不動手,他也已是病入膏肓,自己将自己折磨成了一具空殼,唯有一顆心還跳着,對往日念念不忘。換做其他人早就癫狂失志,自殘而亡,但他功力太高,即便只有一具空殼也能撐過十幾個春秋,若是沒有你我撞破此事,他甚至能比一般人活得更久。若要殺他,唯有先誅其心,再損其功力,待他只剩一具空殼時,不用動手,他便在我面前灰飛煙滅。”

沒聽說過。

沒聽說過不用動手就灰飛煙滅的,沒這樣的先例,歷朝歷代都沒有這樣的記載。

陸晨霜:“你還修妖道麽?”

“我修的是天道,而非‘妖道’。”邵北強調,又緩和道,“但我知你所指。若是你所說的‘妖道’的話,我近來是沒在修了。”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懸崖勒馬回頭是岸,在這些事情上邵北有無撒謊陸晨霜一望便知,他放心了不少。無量的收妖手段花樣多是出了名的,或許邵北所說的“不用動手”是別的意思罷。

“那甚好。”陸晨霜道:“你自己想明白了?”

“不。我不修,是因為……”邵北篤定道,“我,就是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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