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無論是清粥小菜, 還是眼前的人,陸晨霜都由衷地想道一聲:久違,甚念。
時隔一載再次坐在這歸林殿的飯廳之中, 他歷經了千辛萬苦, 有身上的,也有心裏的。此時的陸晨霜已對菜色無欲無求了, 青白寡淡看着倒也安心。
剛要動筷,邵北忽問:“喝酒嗎?我這兒有‘半日醒’。”
“半日醒”是無量山的自釀。
這酒一反無量山派“見素抱樸, 少私寡欲”的主張, 似要将人間悲歡離合統統釀進一壺裏, 喝上一口立即沉淪忘憂,至少要隔半日才能醒來,是拿出去能打亂天下佳釀排名的奇烈之酒。之所以沒能打亂, 是因這酒每年釀得太少,約摸只有十幾壇,比皇宮禦釀還要再稀罕些,可謂是聞其名不見其容, 懷金玉不得一盅的稀罕物。
邵北身居掌門之位,整個無量山都得聽他的,他這兒有酒是沒什麽稀奇。可巧的是, 他說這話的時機太特別了些。
邵北溫柔一笑:“今日我格外高興,不知陸兄酒量如何?”
要說陸晨霜的酒量?
他不饞酒,卻也沒少喝過酒,回望二十載, 桌下前輩、同輩無數,自己還從來沒喝醉過。
陸晨霜謙道:“尚可。”
邵北又問:“可願陪我喝上幾杯?”
被他殷殷期盼地望着,天下險關要隘都該為他開道了,烽火狼煙也可點了,何況叫陸晨霜喝點酒?
“喝。”陸晨霜放下筷子,示意他去取酒,“今日我也高興。”
邵北取細布将銅壺擦淨,倒滿一壺,放在爐上溫着。倒酒時已有一兩絲奇香溢出,待銅壺放在爐上溫了一會兒,襲人的酒香在屋內放肆彌漫。
他給陸晨霜斟滿一杯,又為自己倒上。兩人無需客套,一個眼神便心領神會,看對方一眼就足以下酒。三杯過,邵北看人的眼神身不由己地失去了幾分靈動,有些直了。
他眼裏有一點小小的期許——那是他小心思的小尾巴——一不留神漏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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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晨霜将空杯推過去。他聽到邵北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然後才一手墊着小方巾提銅壺,一邊去拿空的酒盅。
小子耐性還是挺好的,今日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了。
邵北剛拿起酒盅,突然,他的手和小酒盅一并被人握住。
“怎、怎麽了?”邵北舌頭不太靈便了,說話打艮。
陸晨霜抓着他的手,從容道:“換大杯來。”
邵北輕輕甩了下頭,似沒聽清:“啊?”
兩人是第一次對飲,對對方的酒量一無所知,正像是坐在賭桌上的對面兩家,只知道自己的底牌。你壓一手我跟一手地輪番下注,小心是足夠小心了,可他們這一桌又沒有別人在,輸贏都是他們兩個的事,還你一銅板我一銅板的,有什麽意思?比誰的算術好麽?
陸晨霜直言道:“這樣的酒盅,我喝到明早也醉不了。”
言外之意,你想灌酒套話,不如幹脆些,一人一大杯,早些探到底兒,看誰先撐不住。
若半日醒真有那個能耐教他先撐不住,那他便認了,悉聽尊便。
“哦,這個啊。我以為……”邵北松開了酒盅,任由自己的手被陸晨霜滾燙的掌心握住,在他手裏軟得不像話,簡直愧對日日操練的三尺青鋒,“喝酒是件助興的事,并不一定要喝醉啊。你說,是不是?”
看着邵北在燭火搖曳下的面龐,陸晨霜決意待弄清此事之後定要好好抽一天時間和邵北談談,鄭重告訴他一件事:模樣長得太标致,就不好耍心眼兒了。
如同萬中無一的深海明珠,誰見了他還不早把他深深刻進心裏了?哪怕是他眨一眨眼和從前不同都能被人看出來。像他這樣如白璧無瑕的人,哪天若是染了一絲塵埃,或許他自己還不知道呢,看着他的人就早已發現了。
不過他這耍心眼的樣子也好看,尤其是陸晨霜看得明白門道時更覺得其樂無窮,像是看園子裏的戲,微醺之中品那眼睫一顫一顫含的是什麽情,眸子裏跳動的光芒傳的是什麽意。他若是酒喝得再多一點兒,說不定還會幫這小子打拍子。
“是,就是高興。”陸晨霜佯裝醉酒,手猛一用力,将人朝自己拉了一把,“正是為了助興,才該換大的。”
——上次住在無量時是他大意了,光顧着端自己的架子,根本沒有想過邵北看着純良,實則心思并不安分。這回他有備而來,他就不信一個天天在書房看師父手書、算陣盤的嫩小子還能在他老江湖的眼皮底下暗度陳倉了去?
“啊!”邵北被拉得一個趔趄,險些跌到他身上,“那……好吧,我去換個。”
他捧來兩個茶碗,陸晨霜拿到手裏一看,實在!薄胎瓷碗,寬口直身,是天中暑月喝涼茶用的大蓋碗,盛三兩半的酒不成問題。
山外難得一見的半日醒就這麽咕嘟咕嘟倒進了兩只茶碗裏,陸晨霜一擡手就幹了一杯,倒置過來——一滴不剩,一滴不漏。
再看邵北,白玉般的三指托着杯子輕輕轉動,杯裏盛的也是滿滿的,卻并不往唇邊送。
他端詳了一會兒,兀自笑了一聲:“呵。”
依陸晨霜估計,沒有第二杯了。
“哎,不知是不是今日在南澗上邊吹得久了,這一會兒怎麽有點兒頭重呢?想歇着了。”酒勁兒上來,邵北的眼角惹了一抹桃花,一眨眼就飄出一片花瓣,“陸兄,不如今日就到這兒吧?”
“好。”明知道他的小心思,陸晨霜也不點破,起身與他道別,“快回房罷,好生歇着。”
從前他将自己和邵北分隔在兩個身份的格子內,被浮雲障目,如霧裏看花,看這個人看得不夠真切,只當他是宋衍河的傳人、祁長順的師弟,看了一半就依着這兩個人的性子來猜他的另一半,覺得在規矩之中長大的孩子無外乎如此。從現在開始,邵北不是掌門,也不是無量山弟子,他就是他自己而已,陸晨霜要好好将人看仔細,看通透。
歸林殿中有水缸、柴房,陸晨霜燒了水,簡單洗了澡,說也不說地推門進了邵北房中。
邵北夢中驚醒,一個激靈坐起身來,口齒清晰多了:“怎麽了?”
“你這房中,一早一晚可有人進來伺候?”陸晨霜問。
“沒有的。”掌門認得半日醒,半日醒卻不認得掌門,邵北是真的被酒給放倒了。他在朦胧之中聽到有人推門,卻不明白陸晨霜為何半夜進來特地問這個,如實作答道,“我師父從前也是不用人伺候的,這些事我習慣了自己來。這間屋沒我的允許,任何人都進不得。”
陸晨霜一點兒也不覺得自己屬于“任何人”之中的一個:“那就好,往後我也睡這。”
“啊?”邵北身形一晃,擡手搓了一把臉,“你說……什麽?”
“往裏去。”陸晨霜坐在床邊将人往裏趕,騰出差不多的空當來就拉了床尾的一條被子,一丢自己衣服躺了下去,“你不是困了嗎?睡吧。”
二人躺了一會兒,陸晨霜聽呼吸尚淺就知道身旁的人沒睡。
他問:“怎麽不睡?”
邵北支起身子,拍拍枕頭邊:“你把胳膊放這兒。”
陸晨霜依言伸了一只手過去。
邵北枕在上面,陸晨霜的手臂恰好卡在他肩頸之間。
邵北枕上來不輕不重,力道恰好足夠将一個人懸着的心按回心口去。
陸晨霜低聲問:“好了嗎?”
邵北挪動了幾下身子,找了個舒服的位置,側臉隔着衣服貼着陸晨霜的臂膀:“好了。”
他逃酒是逃酒,可今天吹了風也是真的,陸晨霜替他拉了下被角:“好了就睡罷。”
又隔一會兒,邵北在黑暗之中開口:“雲浮鎮的那晚,客棧裏。你睡在榻上,我睡在床上,你還記得嗎?”
陸晨霜:“記得。”
邵北用極輕的氣聲在他耳邊說道:“那天夜裏,你睡着了。我……起來看了你許多次。”
陸晨霜當然記得,他以為邵北是那見鬼的稀粥喝多了,不停起夜。
“是麽?”他假裝不知道,反問,“你看我做什麽?”
“你從天而降,若不是你出現,那日我就死了。我始終疑心你是從我夢裏走出來的。”邵北抵在他的肩膀上,輕聲說道,“我怕少看你一眼,你又回到我夢裏去了。”
黑夜之中情人的呢喃是一味酒曲,将半日醒活活釀成“半生醒”,二人的呼吸間都還帶了些酒氣,陸晨霜覺得自己渾身的鋼筋鐵骨都被溺死在了其中,只剩一顆心,無比熾熱。
邵北喚他:“陸大俠?”
陸晨霜勉強應了一聲:“嗯?”
邵北又道:“陸晨霜。”
陸晨霜:“……嗯。”
“喂……”邵北掀開被子,一手跨過陸晨霜身子,想要起身。
陸晨霜一抓他肩頭就把他逮了回去:“閉眼,睡覺。”
“哎——”被抓回去的邵北不顧無量山入夜不能私談的規矩,也不講究“小點兒聲別吵着別人休息了”,發自肺腑地連聲長嘆,透着“早知如此”的不滿味道:“哎——哎——”
嘆完後不知在想什麽,笑個不停,笑得床也不老實了,沒勾結實的兩扇床帷抖着抖着垂了下來,将整個世界隔成了床內和床外。
他這麽個笑法,引得陸晨霜也沒了困意,閉着眼睛聽他的笑聲,仿佛聽到了春枝抽芽,冰河初融。
邵北笑夠了,問:“陸兄,昆侖山靈真的不降雷?”
陸晨霜不想提此事,既是為了邵北明言對他還有話不能說的事而置氣,又是覺得這雷劈都劈完了,過去的事就算了罷。他已受過一次十幾個師弟圍着他哭的待遇,夠造孽了,何必再惹邵北傷心?
陸晨霜沒說“不降”,而是含糊其辭地說:“嗯,不降了。”
邵北一啧嘴:“可惜。”
陸晨霜:“……嗯?”
邵北道:“我曾見過一書裏說,昆侖劍訣還有第十一重,只是這一重須得祖師爺親授。而昆侖祖師仙逝後這第十一重的功法就托付給了山靈,唯有心念堅定者才能開啓‘無我’之境,自由出入其中,與第十一重功法秘籍相遇。”
“什麽‘無我’之境?你做夢了罷。”陸晨霜笑他,“哪裏看來的?我在昆侖二十幾年都沒聽說過。玉虛冰心閣中的書籍我看了少說也有一半,真有這種書我早就知曉了。”
“就是有那麽一本書,哎,這不要緊。”邵北不甘心地追問,“可昆侖山靈真的不降天雷嗎?從前也沒有過麽?”
陸晨霜低頭看去,只見邵北眼睛炯炯有神,半點兒困意都沒有。他一勾胳膊,将人攔在臂彎裏,手捂在了邵北眼上:“睡覺。”
“你捂我眼睛做什麽?”邵北不慌,揶揄道,“莫不是怕我看到什麽不成?”
陸晨霜又擡一手,捂在他嘴上。
這回邵北搖頭也晃不掉了,嗚嗚哝哝地說了些什麽。依陸晨霜判斷,他說的可能是:“你不放手?我可是要撓人了!”
如果撓人也能一較高下的話,陸晨霜未必輸,只是邵北這一說話,柔軟的嘴唇就在陸晨霜掌心裏擦動,他被撓到了心坎兒裏。
陸晨霜松開了手,順着邵北的臉頰将手貼了上去。
這一次,邵北像被點了穴,徹底安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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