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邵北在歸林殿的書房執筆批閱各地駐站傳來的書信, 陸晨霜拿起閑置的幾本冊子随手翻了翻。

“有段時間沒收到過誓文了。”他問,“是沒有,還是沒呈到邵掌門案前來?”

成天聽人管邵北叫掌門, 陸晨霜越琢磨越有意思, 白天就跟着這麽喊。最初邵北被他叫得惶恐過一陣兒,現在已習慣了。

他停筆道:“但凡派人出山的事宜都要先呈到我這裏來, 經我許可,才能換得通行令牌。我這兒沒有, 那就是真的沒有了。世間太平, 妖魔無出, 難道不好麽?”

“若是真的太平,那自然好,怕就怕孤陋寡聞而不自知, 諸如滄英派之類,推開窗見到今日天氣晴朗便敲鑼打鼓慶賀,殊不知昨夜別處剛剛血雨腥風。”陸晨霜道,“只要‘欲念’二字尚存世間, 就難有真正的太平,眼前看似風平浪靜,必是有人在背後以命相搏。若有這樣的險處, 我願前往出一份力,可又沒人傳誓來,我縱是有心也不知能去哪裏馳援。”

邵北沉吟片刻:“你想怎麽幫?”

陸晨霜理所當然地答道:“自當竭盡所能。”

“旁人粉飾太平還來不及,遇到盛世正好坐享其成, 哪裏還管它的真假?只有你,居安不忘思危,恨不能救衆生于水火,一個都不落下。”邵北擱筆起身,“若不是自囿于我這小小的無量山,想必你此時正天高海闊。陸兄,果然是真俠義。”

陸晨霜道:“只求無愧山訓,對得起師門教誨而已。”

邵北負手而立,踱了兩步,忽問:“不知昆侖山派的諸位大俠都是這樣心系天下,急天下之所急麽?”

陸晨霜道:“從小聆師父一樣的教誨,出來當然都一樣。”

邵北一笑:“我猜,陶掌門就不急。”

“怎麽說?”陸晨霜覺邵北話裏有話,否則不會平白無故說起他師父。

然他越是目光緊随,邵北越是笑而不語,松快了一番筋骨,坐到茶案前。

論武大會前陶重寒曾回過昆侖,當時陸晨霜已昏迷不醒,只知道師父來看他了,并未能與之見面。如今住在無量山裏,有時他乍一擡頭看天,連自己姓什麽都想不起來,更不用說想念師父了。

這被邵北一提,他突然想起丁鴻那番沒頭沒尾的話來,問道:“你能否算我師父在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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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邵北端着杯子假模假式地一怔,“陸兄不會是叫我以‘碧海青煙陣’尋人罷?”

陸晨霜:“……”

數日之前,一位貴人攜重金上山,想找人算一算他家新娶進門的小妾與何人私奔,跑到哪兒去了。

那天一大清早的,陸晨霜才剛睡醒不久,床都還沒起,火氣正旺。無量的門生隔着門通報,簡單說了下事情。什麽私通、小妾、私奔、茍且之事等等的詞彙一股腦兒傳入他耳中,教他聽完頓生一股無名之火,在體內上下竄動。

他将這股邪火歸結為那人措辭肮髒不已的緣故。玷污了邵北清清白白的耳朵,怎麽能教人不生氣?他大為火光,在床帷之內說了一通重話,連帶着邵北也被他教訓了幾句,例如“難道無量陣法就是給這些官老爺尋人用的麽”、“以後不許再摻和這些烏七八糟的事”雲雲。

當時罵完了他仍覺得上火,粗聲粗氣地叫邵北傳令去打發了那位老爺。說也奇怪,邵北剛一離開被窩,他那火氣倏忽就消了,至今想不通為什麽。

“咳,阿北。”陸晨霜拿出求人辦事該有的樣子,伸手碰碰他衣袖,慢聲又喚道,“阿北,給我算一算。”

邵北很受用,挑眉笑得開懷,擺手道:“客氣了,這不用算。”

“……”陸晨霜覺得邵北變了。

從前這小子眸子總是清亮的,像一口白玉砌成的井,裏面盛的是幽深的冰泉,有一點兒不雅的事情進入這雙眼都是亵渎、冒犯。可現在?他怎麽看怎麽覺得邵北眼中蒙了一層淡淡的桃色水霧,波光潋滟,情愫漣漣,教他看不清這人了。

越看不清他就越想看,看多了便開始心猿意馬,忘卻自己身在何方。

陸晨霜喝了一口涼茶醒神:“你又有事瞞我。”

“別說得那麽難聽,我不是正在一件一件地告訴你麽?月前你問我怎麽吸丁鴻靈力,我演給你了,那天你要看我怎麽修‘妖道’的,縱是大半夜我也依你了,哪次沒叫你滿意、放心?”邵北悠悠道,“你說要聽我的秘密,總得等事情過去之後我才能考量判斷它到底算不算是秘密吧?當下那些不便開口的,只能說是一點兒‘麻煩’,而不是‘秘密’,我何必說給你聽?再說陶掌門之事,這應當算是‘密事’,而非‘秘密’,所以我才沒早些說。”

陸晨霜一聽師父真的有事,還是“密事”,忙問:“什麽事?”

邵北輕輕捉住他放在桌上的手,道:“走,帶你去一個地方。”

穿過層層雲煙索道,登了千八百級臺階,二人到了丹陽峰附近,遙望可見丹陽殿的庭院。

少頃,一人走入院中,身形老态龍鐘,步履蹒跚,身後又跟着一人,也是如此。

陸晨霜再細看,參照着丹陽殿的亭柱、游廊才發現那并不是個佝偻的老頭,相反,他身形還極為高大,只是穿的衣服實在太多了,把人裹成了圓形,身前又抱了個什麽東西,看起來才是一大團,走起路也不太方便。

走在前面的人一回頭,看到側臉,陸晨霜脫口而出:“師父!”

邵北忙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偎到他耳畔,說:“陶掌門耳力非常,你別打擾了他。”

陸晨霜驚望着院中,盡力低聲問道:“我師父他、他手裏拿的是什麽?“

“嗯?我看看。”邵北靜靜地望了一陣,“袖裏像是端了個手爐。”

陸晨霜更驚:“手爐?”

邵北颔首:“陶掌門今年四十有二,天寒地凍的,揣個手爐有什麽奇怪的?”

“我師父?在無量山?揣手爐?”陸晨霜驚得聲音都快變了調——昆侖千年冰雪都沒讓他師父加一件衣服,為何到了無量山反而要揣個手爐?

“是。”邵北打量他,“其實你也可以捧一個。”

陸晨霜忍不住擡手指着那處,又問:“他身上那是什麽?裹着棉被出來了?”

邵北看了看,神色淡然:“唔,那不就是件鶴氅麽,冬日裏穿自然得改一改,夾了棉嘛,看起來必定是要厚重一些的,也不奇怪。”

陸晨霜:“那也太……”豈止夾了一點棉?棉被都沒有那衣裳厚!遠看也不知是黑是藍。旁邊白白的一團多半就是李道無了,穿的看起來更像棉被。

這二人的樣子,未免也太像叫花子、太不講究了!怎麽能出門見人?

像是猜到了他要說什麽,邵北道:“非也。經書有雲,‘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聖人為腹不為目,故去彼取此。’陶掌門內心豁達,不為外物所困,不受形貌所擾,可見已達聖人之境啊。”

陸晨霜聽不進他講經,回頭緊盯着他的眼睛,肅然問:“我師父是否受了傷?為何行動緩慢?”

“旁邊不是還有我師叔麽?”邵北指給他看,“二人同行相互照拂,陶掌門放慢一點步子這更沒什麽奇怪。難道你沒發覺,你和我同行時也走得比平常慢許多麽?”

陸晨霜疑惑重重,還想再說些什麽,邵北攬着他的腰将人往回帶,輕聲道:“走吧。陶掌門就在這兒,丢不了,其他的咱們回去再說。”

若是在別處,見到他師父落得如此蕭條的光景,陸晨霜早就拔劍上前質問主家了,可礙于這裏是邵北的地盤,他的一口氣撒不出來也消不下去。

“劍于鞘中時,不能太過鋒利,過銳則有違天常,終究不可長保。”離丹陽峰遠了,邵北開解他道,“昆侖事務有你和諸位少俠操持,陶掌門無需親為,他又過了不惑之年,自然要好生珍重。冬日捧暖爐加棉衣禦寒,夏日飲冰泉啖青梅消暑,不必時時都像一把利劍。”

陸晨霜此時無心細究他們吃什麽喝什麽,一進屋關起門就問:“我師父,為何會在丹陽殿。”

邵北笑了笑:“大約是與我師叔論道吧。”

“昆侖山沒有适宜煉術的異火,我師父從未修煉丹之道,對這些事更是不曾顯出半點兒興趣。”陸晨霜尋根究底,“他與你師叔有何可論?”

邵北聽了只是笑,笑完了又嘆,拍拍陸晨霜的臂膀,連連搖頭。

陸晨霜急得捧住了他的臉,擠了擠,叫他笑不出來:“快說。”

“哎,非但有道可論,而且還很有話說,可論之又論。這些年陶掌門去而複返數次,二人在丹陽殿同進同出,同食同寝,形影不離。”怕他沒聽明白,邵北手指在二人之間來回比劃了一下,意味深長地笑道,“就和你我一樣。”

“……”這還真是件“密事”。

陸晨霜臉上一熱,馬上松了手。

小師叔說見過三人受天雷之罰,另一個莫不就是他們師父?

方才雖只見了一面,但他對師父太熟悉了,只一眼就看得出陶重寒神情沒有半點兒不甘願,應當不是身不由己被困在丹陽殿。若非如此,就憑李道無絕不可能攔住他師父的去路。

丁鴻與李道無從前乃是摯友,常來常往,丁鴻知道他師父隐居在丹陽殿,所以才會說那番陰陽怪氣的話。

如此一來,一切疑問都能對上,但是……難道自從宋衍河飛升之後,師父一直以游歷之名待在無量山?

親眼撞破從小教導他的師父違反山訓,陸晨霜有種說不出的異樣之感,比自己上聆訓臺聆訓時更為強烈,仿佛心裏的什麽東西正在以摧拉枯朽之勢排排倒塌,整個世界塵屑飛揚。

他站在一片淩亂之中,不知将來還能以誰為信了。

如此過了良久,轟然崩塌聲才漸漸消止。

一雙柔軟的唇像蜻蜓一般,若即若離地停在他耳邊,柔聲道:“我師叔乃是重情重義之人,為陪伴陶掌門左右而提前卸任了掌門之職,舍棄一切名利,将整個丹陽殿與世隔絕。若我有人可托付,我也願與他一樣,為你放下眼前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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