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正文完

按照無量山派的某條祖傳規矩, 新掌門繼任一段日子之後就該給自己起個道號了。邵北起完後,與他平輩的師兄弟們一個個依次起,将來世人談及無量山派便要以道號來稱呼他們這一輩, 以示尊敬, 而不便直呼姓名。

至于掌門何時自封道號并将其廣傳天下,這個日子不是單憑誰的心願來定的, 要看天意。

這天,邵北從山中議事歸來, 對陸晨霜說, 派中專司此事的師兄已推演出了這前後數十年間最為合适的一日, 就在下月。

事關往後百十年間世人對邵北的稱呼,陸晨霜當然十分重視,他甚至情不自禁地有點緊張, 連忙問:“你打算叫什麽?”

邵北反問他:“陸兄覺得我應取何字為道號?”

陸晨霜茫然地在房中看了一圈,一時無言以對。

不知何時起,或許是潛移默化之中罷,他早就覺得“北”之一字含義深廣, 有打馬遠去、一騎絕塵的意境,與邵北日漸精妙的陣法、劍法煞是合襯,相比之下, 他還真想不起哪個或哪幾個字及得上。

他這一無言就無言了半天,待晚上夜幕深降時望着床頂,突然坐起身,說:“道號就叫‘北辰’, 如何。”

“北辰?”邵北也起身,在混沌中硬是找了些清醒出來,認真思索了一會兒,問,“為何想到這個?”

陸晨霜給他分析:“‘北辰’恰好與你的名有一字重合,這是緣一。緣由之二,天之極北,衆星拱之。任它銀河有繁星無數,但凡世人行于暗夜,卻都要尋北辰為向,靠它指明來路歸途。星是如此,人以此為名也是如此,無量乃天下仙門之首,你身為掌門,可當此名號。”

邵北一怔,随即毫不掩飾地大笑起來,絲毫沒有一位掌門在推敲自己道號時該有的嚴肅。

“你笑什麽?”陸晨霜最恨他在這兒心無旁骛,身邊的人卻吊兒郎當。當下便一抖肩膀,把靠在他身上的邵北摔回了床上。

邵北慢悠悠地倒了下去,笑聲完全不受影響,陸晨霜幹脆一扯被子,把他蒙了起來。

“哎——”邵北笑夠了,掀開縫兒緩了口氣,連聲道,“多謝賜名,不勝榮幸。”

看他意思,像是打算就這麽定下了。

二人又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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僅僅過了一小會兒,邵北還沒說什麽,陸晨霜自己先覺得這名字俗不可耐起來。他道:“不要叫這個了。”

邵北又是兩聲大笑,笑順了氣兒才問正事:“陸兄,怎麽了啊?”

陸晨霜:“我想想有沒有更好的。”

邵北惬意地“嗯”了一小聲,在他臂彎裏挑了個好地方枕下:“那就勞您費心了。”

陸晨霜劍法了得,但詩書萬卷也從沒落下,畢竟他前面沒有師兄,以前師父不在身邊時他有不明白的事都是去書中自尋解答的。他不想随便起個名字以免将來有憾,于是抱定主意,一定得細細琢磨出一個兩人都滿意的才行。

這天,二人在飯廳中吃飯。

時值春分,正午的日光晴暖和煦,有微風送來鳥語花香。邵北看外面天氣不錯,就随手支起了窗。

陸晨霜捧碗看向窗外,喃喃自語:“道號‘清風’,如何?”

邵北停箸,問:“何解?”

這還用解嗎?不就是字面的意思?

陸晨霜舉筷指向遠方,意圖引邵北入境感同身受,緩緩吟道:“開天辟地一陣清風,蕩清了天地渾濁。如何?”

邵北聽完笑得差點掀了桌:“哈哈哈哈!好好,‘清風’之意甚好!我全聽陸兄的,就‘清風道人’吧。”

邵北的接納看似很誠懇,但是笑足了一頓飯的工夫,這讓陸晨霜覺得邵掌門的快樂似乎不在于尋到心儀的道號。可這一說“全聽陸兄的”,陸晨霜又多了幾分責任感,覺得自己必須給人家起一個萬分慎重絕不後悔的道號,才算不辜負信任。

他道:“等等,先別忙着和你師兄弟們說,容我再想想。”

邵北忙倒茶給他:“思慮傷神,多喝茶清清心。還有十日,陸兄切勿過勞。”

後來,陸晨霜又試了諸如“明珠”、“寶玉”、“碧海”、“雪明”、“松竹”等等,想得他是心力交瘁,茶飯不思,卻依然不得一個可心的。他甚至想不通到底是哪裏不妥帖了。

他起的分明都是些一聽就是好寓意的名字,但怎麽拿來當邵北的道號又都覺得不夠好了呢?

眼看定好的日子越來越近了,陸晨霜愈發焦慮。

掌門決定道號,小心謹慎、慎之又慎,這可以理解,但他總得給其他師兄弟也留出互通和考量的時間才行,不好仗着自己的特權壓到最後一日。是以陸晨霜除了專注考慮的時間之外,這幾日就連走路、吃飯、做夢都在斟酌此事,一會兒沒人跟他搭話他就能神游天外。

二人在南澗散步。

沿岸的石塊多是從兩邊山壁上落下來的,一溜看過去大塊兒的少說也有上百顆之多。邵北格外喜歡其中一塊光滑的大青石,據說他小時候曾躺在這塊青石上睡過覺。陸晨霜并未特意去記,可只要一見到它就能認得出。

現在人長大了,二人并坐在上面倒也寬綽。

陸晨霜坐了沒一會兒,眼前忽地一亮——對岸空地上有一株草,早些天他也見到過,一直以為那是棵野草而已,今日一看居然抽苞了,這才認出是一棵春蘭。

這株是名副其實的空谷幽蘭啊,就長在邵北從小玩到大的青石對岸,可不就是冥冥之中天意注定的嗎?

陸晨霜福至心靈,指着那處道:“就叫‘芝蘭’如何?清雅高潔。你看,你小時候不就常常在此處等你師父嗎?對岸那個……”

沒等陸晨霜說完,邵北已笑得超脫形骸之外,甚是對不住他那身威風凜凜的掌門道服。陸晨霜擡手捂了幾次都鎮壓不住邵掌門的笑聲,一松手便又開始了。

他幹脆把人抱到身上,板起臉問:“你到底在笑什麽?”

邵北順勢靠到他懷裏,一手抄過他肩膀,仰頭如癡如醉道:“‘清雅高潔’——得陸兄這樣誇贊幸甚至哉,難道我不該笑一笑以表謝意麽?”

陸晨霜才不信,“你……”他剛要說話,側耳一聽,“有人往這邊來了。”

邵北用手背迅速地試了一把自己的臉頰,摸着燙手,不便見他那些門生。他一拉陸晨霜的手:“走。”

從前宋衍河在山中禦劍不受結界壓制,如今邵北繼任了掌門也可來去自如。而陸晨霜知他已習慣了在山裏步行,這便攬着他的腰縱身一飛,上了山崖。

山壁上的可落腳處是山洞石室的門外,邵北拉他朝石室裏去,道:“他們路過而已,一會兒就走了,這裏沒人會來。”

陸晨霜向來自律,邵北房中的書,但凡卷面上寫了與無量相關的字眼,他一概不會翻看。這南澗也是,他雖來過無數次,但從沒進過石室——畢竟這裏是無量門生的閉關之地,想想一個人閉關之時若是有所感悟,人家能寫在哪裏?那只能是找個石頭寫在洞內的石壁上啊。

為了避嫌,陸晨霜不進石室、不碰秘籍,免得邵北為難。不過今日事急從權,他也就跟着邵北進了。

“多謝你。”進了石室,邵北雙手環抱住他的腰,像平時睡前那樣,臉靠在他肩頭,鼻梁抵在他脖間說話,“這些日子你幫我尋的每一個道號都合我心意。我把它們和你說的那些話記成了一冊,光是這些,我就能翻看一輩子。”

邵北燙人的呼吸直往陸晨霜領口裏鑽,仿佛懷裏這人靠的不是他肩頭,而是直接枕到了他心上,還不安分地輕輕輾轉。

邵北輕聲道:“若不是日子已定,我不好更改,我真願一直這樣下去,哪怕沒有道號,百年之後無人知我也無所謂。”

陸晨霜不記得是從何時開始的了,他的觸感似乎越發靈敏。當他意識到這件事的時候,他發現方才邵北說話間上唇碰了他脖頸幾次他都能數得清。

懷裏似擁了一方小竈,将他的心架在火上慢慢地烤,熱得他要受不了。他嗓子幹啞得沒有一點兒津液可咽,喉頭卻徒勞地上下滾動。

陸晨霜覺得自己應當說些什麽。他環視四周,道:“這就是貴派的閉關之地。”

“哎,”邵北雙臂用力抱了他一把,低低地笑了,在他身上不知是搖頭還是蹭癢,“是啊。”

石洞的洞口雖小,石室內卻別有一番洞天,尤其石壁上的光華可謂一道異景。那光不像金銀珠寶開箱時的庸俗浮躁,倒像有靈魂蘊含其中,迷幻與本真交錯糅雜,緩緩流行。

雖空無一字,卻似有天地大道,大而無形,妙不可言。

陸晨霜不吝贊美之詞:“我原以為這山上就是些普通的山洞,沒想到另有玄機。此處果然寶地,名不虛傳。”

邵北笑道:“當然,這間正是我師父當年飛升的石室。”

“……”陸晨霜登時松開了手。

邵北:“你不記得了?”

這誰能記得?

當年陸晨霜是來觀禮過不假,可他那時是什麽心境?掃一眼,一看宋衍河真的升天了,他當時就想走了,哪會等到禮成再跑進來細看?

“在看什麽?”邵北順着他的目光看那石壁,“可是又想到了什麽好事,給我用作道號?”

“……”陸晨霜屈辱地一甩袖,“我不想了!”

“哎,陸兄。”他轉身,邵北就繞到他面前來,“陸大俠,良辰美景,何必動氣呢?”

“為何我每回取道號你都要笑?有這麽好笑嗎?”陸晨霜被嘲笑得不服氣,必須要一較高下不可,“你起一個,我聽聽。”

邵北摸着心口說道:“我覺得,‘芝蘭’就不錯,清雅高潔。”

“不可用我說過的。”陸晨霜軟硬不吃,“難道這些日子過去,你心裏就一點兒準備都沒有?我不信。”

邵北點頭:“我是有,但都沒你的好。”

陸晨霜:“我就要聽你的,請說一說罷。”

邵北無奈:“我說了,你別嫌我無趣。”

陸晨霜一出手:“請。”

“我師父道號‘不敢為’,取的是‘不敢為天下先’之意,自警‘謙’,二師叔道號‘不自生’,取的是‘不自生而長生’之意,自警‘無我’;三師叔道號‘不得已’,取的是‘不得已而用兵’之意,自警‘慈’。今願承吾諸位師長之志,奉‘知其白,守其黑,為天下式’之意,道號‘谿谷’,就如眼前這南澗。”

二人步出石室,邵北示意陸晨霜低頭看去:“從天下之白而來,甘處天地之昏,無為而無不為,終歸大道之海。”

邵北臨崖而立,山風灌滿他的衣袖,吹起衣袂飄然渙兮。

陸晨霜懂了——北辰、芝蘭這些凡塵俗物,對他而言不過是畫蛇添足,難怪怎麽配都不順眼。

他倒不覺無趣,而是有些自責,自責自己沒早些滌清雜念來和邵北相處,白白浪費了這麽多日的時間:“你早就想好了。”

邵北坦言:“很早之前,我是有過打算。”

陸晨霜:“那你又為何問我?”

“看你為我籌謀時的姿态,每一眼都教我心折得不敢呼吸,哪怕是潑出去的水,枝頭落下的葉,我也能為你收回來,這點兒打算荒廢了又算得了什麽。”邵北一笑,唇角輕挑,仿佛面前就算是擺了一杯毒酒他也可為眼前人抿盡——

“在我心中,天地皆要為你讓道。”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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