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早知如此絆人心,不如當初不相識 1
丁鴻孤僻, 不喜喧鬧,也不喜與他看不上的人同行。
在他見過的一百個人裏,他看不上的能有九十九個半。這些人未必一一親自得罪過他, 可能只是某天的一個無心之舉被他瞧見了, 又或者是他從哪兒路過,自別人口中聽到了一句閑話, 印象便從此根深蒂固,不屑與之為伍。
這真是不太公平。
不公平也無妨, 反正他由東海遠道而來不是為了給這天下一個公平的, 更不是來理解誰的苦處、包容誰的過失的。
他師父年逾百歲才收了他這麽一個天資過人的徒弟, 剛剛把畢生絕學傾囊相授就不幸感知到大限将至,于是語重心長地對丁鴻交代了一大堆。丁鴻這人天生聽不進大道理,在他看來, 他此行的任務是在這個他看不上的中原沃土無牽無挂地走上一遭,随便留下幾筆驚鴻之跡,叫這世間的栖霞仙蹤代代不絕,就行了。
這天, 西京的某位王子宴請,他剛看了個開頭就覺得乏味,不難想到待會兒推杯換盞的場面, 說不定這些人宴後還要出什麽愚蠢的題目尋歡作樂,于是他沒和任何人打招呼便離席回了廂房。
他抱定了主意,任今日門外天翻地覆,他也要将這房門一闩, 與世隔絕。
誰知今日的廂房也叫他看不順眼。打掃的小厮粗心大意,收拾完屋子竟然沒将床帷斂起來挂好。
丁鴻面上瞧着淡泊,其實眼裏揉不得沙子,一點兒不痛快都能叫他如鲠在喉。他凝視着那耷拉的床帷,心道:來中原的日子也差不多夠他回禀師父的了,明日一早就走。
他想上床休息養足精神,豈料剛一掀開床帷坐上去,一柄尖刀便架在了他脖後。
原來不是小厮幹活不靈光,是有人鸠占鵲巢。
那應該是一把匕首,刀刃與肌膚相接,丁鴻感覺到匕身上傳來了一股血意。這與鼻子能聞得出的血腥氣味不可混為一談,它應當是含在刀裏與生俱來的。
或許是身為煉器弟子,丁鴻突然有所感悟,他想弄清那感悟到底是什麽,又或許是他自從來到中原之後還未逢敵手,所以沒把身後之人放在眼裏。總之,他沒有馬上反手制敵。
身後的男人将刀刃轉了個更為危險的角度:“老實點。”
“丁鴻?丁鴻!你出來嘛!”李道無從小院外嘚嘚跑進來,一路清脆地喊着。待跑到他房門前一推,見門上闩了,郁悶不已,只得拍他房門又喊道:“我們已說好了一起去,你不要這麽掃興!就算給我一點面子!”
男人在背後威脅道:“跟他說你今日身體不适,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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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鴻巋然不動——不用背後那人說,他也早就和李道無說過了,今日他哪兒都不想去,尤其不想出去抛頭露面。
男人大約是沒有見過這麽鎮定的人質,側臉看了他一眼,問:“你是啞巴?”
丁鴻淡然道:“把刀拿開,否則你一定後悔。”
男人寸步不讓,絲毫不怯:“若是不說,你立馬就會後悔。”
丁鴻時已位列“仙門三奇俠”,佳績滿天下,他也由此推知出了這中原仙門大多數人的修為。男人的狠話對他沒有影響,他依舊氣定神閑,說道:“沒有人能指使我做任何事。”
“遇到呆子了。”男人小聲嘀咕,又低聲狠厲道,“不放點血你心裏沒數?說不說!”
“哎,你在這兒幹喊有什麽用哇?” 門外由遠及近傳來另一人的聲音,這回來的是昆侖山派的莫乘風。他問:“丁鴻在屋裏嗎?你就喊?”
李道無:“在啊,我看着他拐進來的,你瞧,門還從裏頭闩上了。”
莫乘風不知拿了個什麽東西,輕輕一挑,“嘎噠”一聲就把門闩挑開了,還颠倒黑白無賴道:“哎喲,哪裏有門闩嘛?你瞧,一定是丁兄忘記關門了。”
丁鴻坐在床上仍是沒動,莫乘風與李道無二人進來看到他直勾勾地盯着門,吓了一跳。
莫乘風:“大白天的,你怎麽在床上坐着?”
丁鴻煩這小子,準确來說,他煩所有擾他清靜的人。他冷着一張送客的臉,道:“我想休息。”
李道無頓足:“不要啊,我師兄難得答應陪我一起去揭榜,那裏高手如雲人才濟濟,咱們人多才好玩!一起去吧!”
丁鴻:“賞金不過百十兩銀子,去這麽多人作甚。”
莫乘風皺眉道:“這不是錢的問題,是圖個樂子嘛。”
丁鴻雖不言不語,卻看得清楚,每回都是此人撺掇大夥兒去揭榜争彩,最後他再自己溜達溜達去領賞金。像陶重寒那種不知是大智若愚還是大愚若智的、宋衍河那種視金錢如糞土的,正是莫乘風最喜歡撺掇的對象。
丁鴻當然不想成為他的下一個領賞工具,更加不會去了。
廂房裏,一前一後又進來兩個人。
這兩人很是奇怪。丁鴻這間屋子明明是獨院的天字號,正對着小院門,他倆卻不并肩走中間的石板道,而是一個從東邊游廊過來,一個從西邊游廊過來,像是有血海深仇,特意繞着對方走似的。兩人的步子邁得都不小,大概是一路上淨挑這樣繞遠彼此的路,所以此時才到。
他倆便是與丁鴻齊名的另外兩位“奇俠”了,不過那也沒用,丁鴻照樣不太看得上。
想他在栖霞修習術法時,既不以木樁為靶,又不和師兄弟互相對招,而是直接移山填海、呼風喚雨。這一踏足中原,乍一出手驚煞衆人可想而知,但他沒想到世人竟然膚淺到僅僅因為他們三人師門輩分相同、年紀相近,就将三人同列而談。天可憐見,除了這幾點相似之外,他與另兩人沒有一丁點兒的共通之處,特別是這兩人各有一份“濟世”的“高尚”情懷,丁鴻每見都瘆得吃不下飯,還被連累得世人以為他也是一樣。
為此,丁鴻看到這兩人就愈發不痛快。
二人進來時李道無正跺腳團團轉,陶重寒看到了,問丁鴻:“去?”
丁鴻:“不去。”
陶重寒看起來仍想說些什麽,但是肚裏已然沒詞了,終究還是沒再說話。
宋衍河見師弟很想拉這個朋友去,也只得撇下面子開了口:“我從南街聽聞今日榜單有三重頭,一懸雪巅并蒂蓮,二懸荒漠靈璧岩,三懸十惡殺手唐淮意。這三張榜貼在皇城榜的最高處,還無人敢揭。”
“在下實在不覺有趣。”丁鴻道,“請各位自便吧。”
丁鴻孤傲,另幾人其實也是氣盛的年紀,他回絕得如此幹淨利落不容置喙,屋內氣氛不善。
一室尴尬之中,李道無忽道:“啊,我知道,丁鴻肯定是見得多了,所以才不覺得新鮮。今日還真有一件新鮮事!你們肯定有興趣!”
陶重寒是真有興趣:“何事?”
李道無嘿嘿笑道:“我煉制了一味駐顏丹。”說着,他掏出一小玉瓶。
那玉是好玉,瓶是好瓶,無量山派財大氣粗,李道無渾身上下就沒有一件不是上品的東西,可是衆人的臉色卻都凝結如冰。
無量山派千載以來只有這麽一位丹修,連他們師父都不通煉丹之道,而李道無私下悄悄修的那本煉丹秘籍又是撿來的,在場幾人親眼所見。撿書的地方也不是什麽險峻絕處,差不多就是走在路上。在他之前可能也有別人撿起來看過那書了,只是礙于煉丹的條件苛刻,人家翻翻就丢了,但是李道無不一樣,他不但有好奇心撿起來翻看,他家無量山裏還真有異火火種,這一撿起來,就悄悄地把書帶回去日夜研習。
如此煉制出來的丹藥,教人實難放心服用。
宋衍河默了半晌:“師弟,你這駐顏丹,是以何物制成?”
李道無興致盎然,介紹道:“丹砂、瑪瑙、珍珠、水銀、留黃、蓮房、冰片、牡丹、王不留行、鵝不食草。”
屋內幾人在仙門之中享譽盛名,但對煉丹之術都不通曉,唯一與煉丹沾了點兒邊的就是丁鴻。世人都知,栖霞派的“五藝七絕”中有煉器一道。
幾人目光不約而同地投向丁鴻,想請專業人士給個準話。
丁鴻不負衆望,道:“據我所知,駐顏丹并非太難制成的丹藥,這幾樣東西也确實都是駐顏丹所需的藥材。”
“來,師弟,給我一枚。”宋衍河為自己方才對師弟不太信任的态度心有愧疚,先取了一枚送水服下。
師兄弟二人相視而笑,手足之情溫馨蕩漾,其樂融融。
丁鴻又道:“配方不錯,就是不知配比如何,煉化的火候如何。一樣的菜放在不一樣的廚子手裏,也能做出兩樣東西,不用我多說了吧。”
帷帳內傳來一聲低笑,輕之又輕,輕到只有丁鴻才能聽到,他這才發現身後的男人不知何時已經收斂起了氣息。若不是剛才那一笑,他根本感受不到這個人的存在,像是一道影,又像是将身子藏進了另一個夾縫中的世界。
等屋裏這些人走了,他一定要繳了身後男人的匕首看看,到底是什麽東西煉成的。
不顧丁鴻說了什麽風涼話,宋衍河吃過駐顏丹後,陶重寒也倒出了一枚,一仰頭,痛快服下。
輪到莫乘風了。他一臉的賊笑,就差把“惜命”兩字寫到臉上,油嘴滑舌道:“哎,李道長,你看我今年比你還小,我現在駐不得顏啊,否則豈不永遠都是這副模樣?嘴上沒毛,将來怎麽行走江湖嘛!”
他說的不無道理,修仙之人通常将容貌保持在最佳狀态,卻絕不是以最年輕為好。
李道無端着小玉瓶走到床邊,熱情招呼:“丁鴻,來來,嘗一個!”
丁鴻今日心情欠佳,誰的面子也不想給,而他不想給人面子的時候從來耿直得連體面點兒的借口也懶得想:“我吃飽了。”
李道無性格溫潤,被蹩腳的托詞敷衍也沒見生氣,或許這就是他們兩個截然不同的人卻能成為朋友的原因所在。無論丁鴻的說辭多麽刻薄他都能一笑置之,連帶着丁鴻與他相處之後偶爾反被他說幾句,也不好意思氣惱了。
知道丁鴻冷起來是冰山,油鹽不進,李道無又看了看莫乘風。雖沒開口,但那眼神分明是在考慮:如何才能說動這一個吃他的丹藥?
莫乘風何等機靈,一對眼就明白了,連忙道:“啊那個,今日懸賞既然如此熱鬧,去遲了可就不好玩兒了。宋兄,小弟鬥膽邀戰,不知宋兄可否賞臉賜教?”
宋衍河拱手還禮,謙遜道:“哪裏的話,切磋而已。請。”
兩人化作兩道劍光入空,難分先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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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