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早知如此絆人心,不如當初不相識 6

丁鴻這一走, 去了很久。

按日子算,他走了約莫一個月左右,可靜谧時分他又恍惚覺得自己已跨越了千年、萬年, 跨回了某個蠻荒的年代——白日裏他像一道突兀的陰翳, 黑暗中更是無光的極夜,他出現在任何讓人意想不到的地方, 使那些他素未謀面的人永遠不能再開口說話。

他走過了千山萬水,去到的地方比他之前在中原游歷這些年加起來還要多。有時他也會有匪夷所思之感, 畢竟以唐淮意的年紀, 一個普通人身法再好也很難到過這麽多地方, 與這麽多人結怨。

丁鴻的師父一身絕學,收徒卻收得太晚。人一上了年紀常常擔心自己後繼無人,教丁鴻的時候就有那麽一點兒心急, 只顧着傳授五藝、七絕,卻忘了好好兒教教徒弟判別是非,致使丁鴻心中那道對與錯的界限總是隔霧看花,不甚分明。

麻木地望着在他面前倒下的陌生人, 丁鴻不免想起那日離開時所見:山腳下溪水仍泠泠,草木仍蔥茏,那瘴氣也仍是淡淡的白霧, 但瘴氣之中倒着的人卻已被腐蝕得不辨人形,令人作嘔。或許他再晚去看一會兒,那幾人就會變成爛泥。

看一個人用什麽樣的手段,就能看得出那是一個什麽人:有的人非黑即白, 有的人劍走偏鋒,有的人乾坤算盡,有的人使旁門左道。但潔白、濃烈、純粹、狠戾、真實、假象……這些東西是如何集中到同一個人身上的,丁鴻不懂。直到有一日,他不經意地回頭,看到一株長在石壁蔭涼處的無情花。

強烈的毒性使它周圍寸草難生,它就那麽獨自生長在暗處,将駭人醜陋的毒演繹成絕色的嬌豔欲滴。

一看就知事出反常,一看就知并非善類,可它還是能在一眼之內牢牢勾住人的魂兒。

偶爾,丁鴻會擡起手來聞一聞。

他懷疑自己手上的血腥氣洗不掉了。

天大地大,筆直的驿道人來車往,他獨行近一月,做着生死湮滅一瞬之間的事,将名單上的名字一個個勾掉,卻沒有跟任何人說上一句話。

無數異響在他心中铿锵混雜,絕望的喧嚣使人心智迷失,他忍不住想和什麽人談一談,以找回自己該有的樣子。

顯而易見的,他不能去找唐淮意。事已至此,某些話若是對唐淮意說了,那人豈不要以為他變卦後悔?他更不能回栖霞找他師父,現如今他師父靠靈脈吊着最後一口氣,知道他在外面幹了這些事難保會不會當場西去。

思前想後,好在還有個李道無。

當然,李道無更聽不得這些事,可哪怕只是說說別的呢,占了嘴和耳朵,教他無暇分心後顧,也行。

丁鴻将自己收拾得和從前一樣體面,上了無量丹陽殿,卻不曾想,李道無這天也有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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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嘴比丁鴻快,關起門來神神叨叨地小聲問道:“你說說,陶大哥說好了隔幾日便來找我,怎麽一去不回了呢?為何我寫信給他,他也不給我回信?”

看似問丁鴻,其實根本不需丁鴻回答,李道無自說自話,說着說着還有些生氣了:“你說他這樣是不是有些不講情面?哪怕是我寫信給你呢?你就算看在講禮的份兒上也會回給我幾個字的對吧?”

他猜的很中肯。丁鴻确實不會閑得沒事與誰書信往來,回幾個字已是極大的情分。

“難道是他和莫乘風回去的路上出了些什麽事?沒聽說啊。還是他們去了別處,沒收到我的信?”李道無分析已久,心中早有論斷,拍腿咬牙切齒說:“哼!他定是去與別人要好,把我忘記了……可這未免太快了些吧!”

不難聽得出,李道無和他一樣,也是憋了很久,一腔話找不到可說的人,這一說起來就沒完了。

被李道無這一絮叨,丁鴻一下忘了自己原本要說什麽。

也好。反正他打算說的那些,本就不是他心裏透出來的話。

人生在世猶如大夢一場,他做了不可告人的事,李道無也有自己難以啓齒的憂傷,每個人的夢都身不由己,豈是能十全十美的?

桌對面的人不知長篇大論了多久,忽然,兩個字把丁鴻帶回了神——李道無氣憤到了盡頭自己不知怎麽又釋懷了,替陶重寒找理由:“也許陶大哥是在派中忙着教徒弟?”

徒弟。

他和唐淮意,将來也要以師徒相稱麽?

那個人對他彎腰行禮,叫他師父?真是難以想象。

“哎,你不知道,陶大哥的那個徒弟真是好玩。陶大哥常出來游歷不是麽,他的徒弟就每日在山中照着劍譜習劍,再按時将習劍的心得、疑難記下來。有時陶大哥回去一翻,只見那冊子裏邊沒寫幾行心得,淨在說些旁的。比如在什麽書裏看到小面人兒啦,他就猜那是什麽模樣的,要不就問糖糕是什麽,長什麽樣子、什麽味道、好不好吃——這不就是變着法兒的說想要嗎?”李道無摩拳擦掌,“哪天我也收個徒弟,這些玩意兒我保管全給他買,叫天底下沒有他沒嘗過的東西,把他喂得滴溜圓。”

丁鴻潑他冷水:“喂得那麽圓,怎麽使劍?”

“劍嘛,會一點就行了。”李道無看得開,“你看我師兄劍法如何?不還是忙裏忙外的?陶大哥也是,整天刀光劍影,教人擔心。再說,當我的徒弟,劍法注定好不了,還是找個合眼緣的小子就行了。不過去哪兒找呢?”

丁鴻終于插得上話了:“正好,我要收徒弟了。”

“什麽!”李道無驚得跳起來,一臉自己的願望被人先實現了的忿忿不平,又好奇問道,“是什麽人?”

“不是什麽人,像你說的,合眼緣而已。”丁鴻輕描淡寫。

這話一說出口,他整個人如釋重負,自己先信了。那個人不是誰,不是唐淮意,只是一個合了他眼緣的人而已。

李道無耿直道:“竟有人能合你的眼緣?”

丁鴻:“尋常人當然不行,但他不一樣。若是不信,你可以去見見。”以唐淮意的機敏,丁鴻不擔心他不能随機應變。當今世上會對他不利的人都已化作了飛煙,是時候重新開始了,而且越早越好。

李道無召紫雲劍在手:“走,趁我師兄尚在閉關,帶我去見見。”

走了半程,李道無想起了些什麽:“哎,等一等,我是不是應當買些玩意兒帶着?”

丁鴻失笑:“不用,他不是小孩子。”

李道無奇道:“多大了?”

丁鴻思索:“比我可能略大一些吧。”

“比你大?”李道無迅速察覺到其中的異樣,“聽聞栖霞收徒嚴苛,你要收一個比你還大的人為徒?你這真是要收徒弟?”

丁鴻當然知道入門嚴苛,他身在其中比李道無更有體會,但那些規矩他全然看不進眼裏。只要一想到唐淮意,他便想不出這世上有什麽事是不能為這個人開一道門的。即便真有開不了的吧,那他自己鑿一扇門出來就是了,并無不妥,比這再離經叛道的事他也做了。

好在霧名山腳下的瘴氣已散去,否則李道無糊塗了一世,萬一聰明一時看出來什麽異樣,他也不好解釋。

山頭多了間木屋,看起來真像是早有人居住在此似的,唐淮意大大方方出來相迎,不知換了哪裏來的衣服,若不看臉的話,勉強有點鄉野村夫的樸素味道。

只是這一見到人,丁鴻聽得出李道無明顯地嘆了口氣:“兄弟,貴姓?”

未等唐淮意開口,丁鴻搶先道:“姓徐。”

李道無搖搖頭,白了他一眼,拱手讓禮道:“徐兄弟。”

“徐兄弟”接了丁鴻的眼神,大約也能猜出來他的用意,笑笑着行待客之道,将人讓進屋中,回身去張羅飯菜。

桌椅,床櫃,唐淮意無不做得極漂亮,但這種漂亮又不以繁複見長,而是透着精巧的匠心,無一點兒雜飾與多餘之處,和外面那些庸匠的劣作大不相同。等回了栖霞,這些東西就扔在這兒太可惜了,縱然派中什麽都有。

丁鴻也抱定了主意,要想法子将這些東西運回去,辟出一間屋專門放置。到時唐淮意愛用哪樣都好,反正他是要用一用這些的。

李道無環視一圈,最後和丁鴻大眼瞪小眼,瞪了好一陣,終于開口:“你真是要收徒弟?”

丁鴻所能想到這世間最親近的關系便是師徒了。任他再怎麽生性孤僻寡情,也常常念及山裏的老頭,始終覺得唯有“師徒”的關系可跨越生死之界。

他悠悠然地反問:“不然呢?”

李道無撓撓頭發,面露難色:“可……我,我怎麽看起來像是……”無量山派的教條連篇累牍,李道無即便是有心想到了什麽,也不能讓胡話出口。

丁鴻倒是希望他能把話說完。仿佛只要外人随口說一說,他也能從中獲得安心,确定自己所作所為是值得的。

唐淮意為坐實“徐兄弟”的名分,端上來幾個看着很不怎麽樣的菜。丁鴻看得心裏發笑,舉筷品嘗,味道表裏如一。李道無是自己要跟着來的,既坐下了,也很給面子地吃了不少。

飯後,李道無将要辭行,丁鴻也作勢離開,臨走前回頭道:“明日與我一起回栖霞,如何。”

“入栖霞派的事……”唐淮意一頓,“可能得擱一擱。”

盡管李道無還在一旁,但耐不住丁鴻追問的目光,他道:“丁鴻,我要成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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