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早知如此絆人心,不如當初不相識 5
這個流竄多年的通緝要犯, 最終是被丁鴻“背”出西京的。
自稱“只要他想,就絕不會被人發現行蹤”,結果還不是讓人攆着跑。出城百裏, 丁鴻沒來得及覺得自己為虎作伥, 也沒反省悟到自己包庇了逃犯,而是在天亮時分感覺曉風之中有盈盈的春意, 讓人置身其中,不自覺就笑了。
除回栖霞之外他沒有什麽要去的地方, 唐淮意看起來也沒有, 丁鴻就随便找了個地方落下。
誰知着了地, 卻不見那人現身。
他疑心這又是一場作弄,從容不迫地立了半晌,後來才發現人真的沒了。
兩人沿途曾說了幾句話, 他沒聽出來有一丁點兒的不對勁,總不能是風又大了,讓唐淮意來不及吱聲就被吹走了吧?
區區幾個霹靂炮和一點兒小傷還不足以讓丁鴻起心報複,可那人這一走, 倒叫他真想從茫茫人海裏把那家夥揪出來質問一番——他助那人離開西京,轉眼卻不見他人了,莫說最後一面仍是沒見到, 就連招呼也沒打一個,從此不見蹤跡!
這不是明擺着的物盡其用然後棄如敝履嗎?
丁鴻不甘心地在山裏轉了一圈尋找,一無所獲。他只能站在小山的山頂上,不知是傷還是憤地朝四周大喊:“唐淮意!”
山勢連綿, 四周沒有山壁險峰,他幾嗓子喊出去過後連回聲也小,如同泥牛入海。等靜下來了,倒是有另一個人的聲音遠遠傳來:“我在這兒吶!別喊啦!”
丁鴻:“……”
兩人在山腰相逢,唐淮意一臉痛苦地捂着胸口“哎呦哎呦”。雖有裝模作樣誇大其實之嫌,但丁鴻看得出,他并不全是裝的。
顯然是剛才為了回應他,唐淮意的舊傷複發了。
“我去山下放了點東西,好叫別人上不來。”他道。
他們随便落的這個小山包青山綠水,一覽無餘,毫無險峻可依,委實不是一個慣逃犯的會躲藏的地方。
丁鴻問:“你放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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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瘴氣。有人追來,就把他……噗。”唐淮意兩指一撣,指間冒起一陣淺淺白煙,煙升到最高處才泛起駭人的濃綠。這樣看似山間尋常水氣的煙霧最為致命,教人防不勝防。他拉住要下山的丁鴻道:“哎,別去,你看不了。”
丁鴻:“何為‘看不了’?”
唐淮意不肯深談,反而一勾他肩膀:“走,那邊有條河,洗個澡去!”
春日裏的風雖暖了,可水仍是冰的,尤其這河還在山北背陰處,水冷得刺骨。
冷些好,靜心。
丁鴻泡進水裏,靜候水流帶走他一身塵寰俗垢,任這源源不斷的涼意穿透他的肌膚,直抵他的心房,最好能凍住他一顆動蕩的心。
“哎,太涼了——”
心還未靜下來,又被攪起了漣漪。
唐淮意脫了衣服,大大咧咧地站在淺水裏,水深不及他的膝蓋。他雙手抱在胸前,用腳朝河中間踢水:“這怎麽能下水?你去給我尋個舀子來!”
唐淮意踢得挺準,丁鴻臉上被濺到不少,打濕了額發,順着臉頰向下流淌。他安之若素,煞有介事地說道:“這裏的水只上層冷,底下就不冷了。”
唐淮意:“當真?”
丁鴻沒說話——當然是假的,這兒又不是溫泉。
唐淮意一揚眉,試探着朝他走去:“要是冷了,我可把你衣裳扔水裏……”
水底圓石上長有青苔,滑膩不堪行,他往水裏走來時兩臂一擡起,丁鴻才第一次看到他胸前的傷。那只是最普通不過的皮肉傷而已,可能是劍,也可能是匕首之類造成的,利器入體卻沒貫穿要害,這才給他留下了一條命。只是那傷處結痂被撐裂,再結痂又裂,面上看着皮快長好了,其實裏面已駐下隐疾。
就是這樣一道傷,讓此人連大喊一句話都要疼上半天。
難看的疤瘌如同一塊素錦當中沾染了污跡,教人惋惜不忍睹,卻又無法忽視。
這人今天沾水,明天翻牆,害得傷處如是崩裂了一次又一次,再裂開可就要命了。
丁鴻也朝淺水走,兩人之間不足一臂時,他伸出了手,抵在唐淮意傷痂前:“別動。”
或許是在冰冷的水中浸過的緣故,他的手甫一觸到唐淮意的胸膛立刻如遭烈火灼烤一般,被燙得微微顫抖,本能地想要縮回來,可這是他第一次對栖霞之外的人傳功療傷,不知該幾輕幾重,唯恐出了閃失,只得硬是頂着無法對旁人訴說的煎熬忍了下去。漸漸的,不光他的手掌被那個人灼傷,似乎他整個人都被唐淮意胸前的火烤透了,甚至比那人更燙,更熱。
“可以了吧。”良久,唐淮意歪了一點頭,垂眸尋找他的視線,“我不曾善待你,為何一再幫我。”
唐淮意問得很輕,丁鴻腦子裏卻嗡地一響。他猛地收回手,不慎腳底一滑,兩人一齊跌倒在水裏。
丁鴻自栖霞而來,水性自不必說,唐淮意顯然也會游水,單手拉住身邊的人,一蹬河底,不慌不亂地就要浮上去。
可還未等他出水,丁鴻倒把他拉回了深水中,壓住了他的肩膀。
咕嘟咕嘟咕嘟。
兩人之間冒出大串的氣泡,唐淮意的口型像是在問:這是何意?
大約是他早已習慣了各種突發情況,猛一被人拽下水還反壓在身下,背部幾乎觸到了河底大大小小的圓石,仍然臨危不亂。他就這麽躺着,沒有掙紮,朝對方投去一個疑問的眼神。
可問丁鴻,丁鴻也沒有答案啊。
水底涼透了,像藏了無數個針尖一般,狠狠紮進人骨頭裏,若不是唐淮意傷口已愈,他絕不會把這人拉下來。
他不知自己想做什麽,他只知道尋常人在水下不可能呆得太久。于是他抱住那人,一手捧住他的臉,以口渡氣。
他的氣息能有多麽綿長,兩人就在水底躺了多久。
待到出水時,丁鴻已冰得透徹,反而感覺不到冷了。唐淮意更是面色蒼白,一臉錯愕地盯着他,浸濕的頭發帖在臉頰濕亂不堪,唯有那雙唇泛着淡淡的雪青色,如同懸崖邊的風信子——那是這荒涼河畔唯一的一點春丨色。
丁鴻身上涼,心卻熱得情難自抑。他兩手捉住唐淮意的肩頭,又覆了上去,兩人的唇如蜻蜓點水,一觸即分。
誰都不知該說些什麽。
再開口,已是近夜。
天幕透着一點微光,漫上來的雲一層比一層灰,眼看就要天黑,或許還要下雨。唐淮意隔着火堆在“叮叮”、“吱吱”鑿磨着什麽,丁鴻始終沒擡眼看——那對他來說是另一個世界的事,就如同這個人的霹靂炮、瘴氣、利刃,他至今都不知他平時藏在哪裏,也不知他是如何避過宋衍河的陣法一樣。那是他走不進的世界,多看無益。
一直到天暗了下來,那人丢過來一樣東西。
丁鴻只聞風聲就擡手接了個正着,是一只小小的銅爐。
丁鴻:“做什麽?”
唐淮意:“給你的。”
丁鴻見過的好東西太多了,一時沒反應過來,看着手裏問道:“這是什麽?”
“這是不就是煉器的爐子?你不是修煉器麽?”唐淮意未逢伯樂,有點兒氣急敗壞,“難道你看不出麽?”
關于煉器,兩人來時路上相談一共不超三句來回,唐淮意全憑臆想而作,銅爐形貌與正統的煉器爐大相徑庭,丁鴻真沒看出來,也不知這麽小的爐子能煉什麽器:“爐子不小,口子卻太大了,用它煉器,我的異火都從這風口跑光了。”
唐淮意繞過火堆坐到他身邊,将銅爐拿了回來,又從袖裏抽出匕首,悶悶地低頭道:“你說吧,怎麽改。”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前所未有地和諧交談,丁鴻才知道,原來唐淮意也是會好好兒說人話的,且雙手極靈巧。
迎着不安分的火焰,他産生了一點兒恍惚的感覺:哪怕此刻他說他要的不是爐子,就是這個人,唐淮意沒準兒也能答應他。
不必偎得離那人太近,他周身已是暖洋洋的:“煉器時除了有個得力的爐子,還得有個肯上心的人來看火才行。我派中的金爐有專人看顧,他照看不過兩個,不知去哪兒能再找一人來,幫我看這一個的火?”
“莫慌,我再給你做個扇風的小夥計。”唐淮意手指上似乎墊了什麽東西,撿起地上的銅屑,竟如捏面泥一樣将它們捏在了一起,又拿匕首刻出形狀,指着一處道,“你折一片葉子夾在這裏,對着爐子放好,彈這彈珠一下,它會幫你扇風。不用你盯着,也不怕夥計打瞌睡。”
丁鴻:“……”
唐淮意頗為得意地一勾唇:“如何,是不是佩服我?”
“……唐淮意,”丁鴻靜靜地望着他,“你随我回栖霞吧。”
栖霞島,栖霞山,栖霞派。
于丁鴻來說,這些地方自然可以來去自如,但對外人來講,汪洋、結界、迷陣,無一不是致命的。若要光明正大地從正門走進去也行,那必須要經過層層篩選考核,如資質、靈根、心性……
別的不說,僅是心性這一項,丁鴻嗅都能嗅得出唐淮意身上的血氣和邪性。指望他得山靈首肯,那真是出奇了。
可他這一會兒心裏像是灌進了鐵,就是認定了想把這個人帶回去,朝也相顧,夕也相顧。
難道他一個将來的栖霞掌門,還做不了這個主麽?
“我?”不光山靈給丁鴻使絆子,就連當事人也不配合。唐淮意臉上挂了一點兒玩世不恭的笑意,語氣挑釁十足地說道:“我沒有學過仙法,你還不是一樣被我劫了。”
“你殺過的人再多,也不過是些普通人,充其量會點兒武功。”“大逆不道”四個字怎麽寫,丁鴻心裏已經不太清亮了,“我有靈氣護體,你的霹靂炮取不了我性命,最多傷一傷我。你也看到了,我很快就能好。而若我真要跟你拼,縱然你能掩飾身形,但只要被我發現一次破綻就是致命,我甚至無需與你拼得魚死網破。換做別的修士,即便修為不如我,你也很難傷其根本——這麽不公平,難道你就不想修仙?”
唐淮意挑眉:“仙門不屑收我,我也不屑入仙門。”
“我收你。”丁鴻道,“我保你可入栖霞門下,我親手帶你。栖霞心法,五藝七絕,但凡我會的,我全都教給你。”
按照栖霞的門規,歷代掌門只收一個弟子作為親傳,也只有這一人能襲承“五藝七絕”的全部秘籍,将來成為下一任掌門。
丁鴻的師父還在世,他未繼承掌門時沒有資格收親傳徒弟,即便是對誰有意,也得先經過他師父點頭。而栖霞這樣的仙門想來拜師者無數,從沒有收過二十多歲的弟子先例,更不要說收為掌門親傳了,這是絕不可能的。
可只要唐淮意進了門,是不是親傳還重要麽?哪怕沒有這個名分,他丁鴻将來想對誰以親傳之道相待,還不全憑他的心情?
這樣誘人的條件擺在面前,唐淮意卻未置可否。他另問道:“昨日我們從西京走時,房頂上的人,你只是困住他們,沒有要命吧。”
“沒有。”丁鴻想也不想,道,“我走之後半個時辰,他們可自行解除。”
唐淮意笑笑:“你和我,是不一樣的人。”
丁鴻蹙眉:“怎麽說?”
“他們見過我,認識我,如果不是你先出手,他們現在已經死了,我絕對不留活口。”唐淮意語氣漠然道,“而你……你會先想怎麽對得起正道大義,怎麽對得起天地師長,總有一天……算了,反正,你和我,不一樣。”
丁鴻似乎聽懂了:“你擔心被人認出?”
“不是擔心,誰找上我我也不怕。”唐淮意道,“只是,我過我的,不想連累你。”
火光給他的唇和頰染了少許嫣紅,就是這張嘴,剛剛說:我不想連累你。
丁鴻完全沒有想過抑制自己的行為,他心之所至,随性而行,湊上去又輕輕碰了一下,這次只親到了那人唇角。
不過也夠了。
他一整衣衫起身,将湛兮微微一揚,架在臂彎裏:“除了昨晚那些人,還有誰認識你、見過你、與你交過手,你也一并告訴我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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