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早知如此絆人心,不如當初不相識 4
“十惡不赦, 真的是十惡不赦!這種人他圖的是什麽?”李道無邊走邊捧着皇榜念道,“刺殺朝廷重臣,致使社稷不穩;炸毀廟宇宗殿, 動搖皇氣國脈!他殺了至少也有數百人了, 官府卻就是抓不住他!還有燒殺搶奪、奸.淫擄掠,沒有這個人不幹的壞事了嘛!”
丁鴻手上的傷口已然自愈, 完好如初。他洗淨了臉上的血跡,換了幹淨衣裳, 手執湛兮, 緩步如踏雲, 依舊鬂發飄飄,平靜地聽着。
“呸!”耳邊那個聲音惡狠狠地啐了一口,“老子還沒成親呢, 奸個屁的淫了?”
李道無繼續往下看,念道:“兇犯唐淮意,身高三尺重二百……哎,三尺啊?豈不是還沒個爐子高呢?”
“眼如綠豆眉如撇, 嘴耳相連鼻朝天……”為防相見不相識,李道無認真地比劃了一下,給衆人看, “哎?這不就是個球嗎?”
陶重寒贊同地點頭附和:“對,是球。”
“放他娘的屁!”丁鴻一邊耳朵快被喊炸了,其他人卻不問其聲,唐淮意怒道:“老子這就去殺了放榜的狗官!你叫那小白臉別念了!”
湛兮拂尾如煙似霧, 随丁鴻輕輕搖擺,他一轉頭,和顏悅色地問李道無:“這上還寫了什麽?你且一一道來。”
李道無:“其他的就沒寫什麽了。最關鍵的是那人師承何門何派、習的是哪路功法、使的是什麽兵器,這些也都沒有寫,教人無從查起嘛。這兒有畫像,你拿去看看。”
畫像上畫的人與丁鴻耳邊人的真容根本八竿子也打不着。
這家夥其實大可不必隐去身形,即使大大方方走在路上也不會被人發現。
只是……不知為何,前面那些罪惡滔天的斑斑劣跡丁鴻已全然看不進眼裏,他只剩好奇:這個家夥究竟是怎麽一次次逃過天網恢恢的?分明生了一副靈氣十足的相貌,又是怎麽叫官府畫出這副四不沾的畫像來的?
李道無愁道:“師兄,我們已經往東走了好遠了,你可能算得出還需多久?”
宋衍河冷冰冰說道:“外人在此,不便布陣,就這麽找吧。”
也不知他這話裏指的是誰,又或兼而有之。
“師弟,”陶重寒自覺道,“你随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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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陶重寒帶莫乘風反向走了足足十餘丈遠,丁鴻知自己也應當避嫌,就随便指了一處:“我往那邊找找。”
朝荒涼處走開數十步,他還是忍不住回望了一眼。宋衍河已布出了漫天的星雲,氣勢比他的蒹葭困柳陣法有過之而無不及。陣中的宋衍河和李道無身邊環繞了合計約有數十個星盤,個個流光溢彩,巧奪天工,蘊含着天地法則,預示着萬物生息。
丁鴻知道,這一招是宋衍河自創的絕學,沒有任何秘籍可循,所有的口訣心法只在他一人的心裏。李道無的資質并不算差,可哪怕已從頭到尾看下來數十次了,卻仍未通曉這個陣法的一點兒皮毛。
而他,遠遠地看上這麽一眼,更是只有羨慕的份。
不止他,但凡是親見過這一陣法的人,沒有人能不對它嘆為觀止,只不過是明裏暗裏的區別罷了。
丁鴻天資佼佼,栖霞的術法他年紀輕輕便已修到了盡頭,剩下的只有連他師父都未曾開啓且不可考證的“極境”,他早已不滿于此。宋衍河的陣法近在眼前,又是這般妙不可言,若他能習得宋衍河的這一式……
正想着,宋衍河廣袖一揮,撤去了所有法陣,直接回頭朝他看來。
與那雙眸色淺淡的眼睛一對視,丁鴻心底一清二楚:宋衍河發現他身邊這個男人了。
說不清出于什麽心理。
或許是不甘心在某一方面低人一等,或許是看膩了宋衍河次次算無遺策運籌帷幄,或許是他想留着這個男人的性命回頭慢慢研究他身上的疑點,又或許是方才被劃破衣褲被言辭輕薄的仇還未報……丁鴻微微低頭,佯裝查看地上的車轍,将嘴唇掩到一個外人看不到的角度:“他發現你了,要命就快走。”
“不可能。”唐淮意胸有成竹,一點兒猶豫是否離開的意思也沒有,“只要我想,沒人能看得出我的行蹤。”
“他不是用眼看的。”丁鴻提醒,“他用的是碧海青煙陣測算,天地萬物皆在此陣中。方才他一收了陣就直朝我看,定是懷疑我了。”
唐淮意略一思索,仍是不急不慌,問:“他的陣法,以何為據?”
“以陰陽五行,蔔三界六道。”丁鴻道,“喘氣的不喘氣的都在他掌握。”
“有意思。”唐淮意低低一笑,“可惜對我沒用。你走你的,我有辦法。”
宋衍河雖未開口,卻面朝丁鴻立地又布了一方法陣,以他自己為陣眼,腳下光華流轉,雲騰霧升。然而這一次法陣運行了僅須臾,飛速旋轉的陣圖漸漸停止,宋衍河疑惑地掐指算算,又兀自搖了搖頭。
丁鴻心驚:這個唐淮意,竟然真有辦法避過宋衍河?
榜本就是揭來一試的,沒有非拿下不可的說法,各地官府巡捕已久都未能抓獲,他們幾人只當是遇到了慣犯老手,沒太多心。路上聽聞有人曾設陷阱圍捕唐淮意,傷到了他卻沒抓住,又聽說或許這禍害已死在哪個旮旯裏了。
眼見天色黑得看不清路,五人各自散去。別人都是師兄弟兩兩離開,只有丁鴻形單影只。
進了廂房,他關上門再一回身,唐淮意已如一道魅影站在了他身後。
丁鴻:“……”
猛一撞上那雙惑人的丹鳳眼,他不禁心中鄙夷:給官府畫像的畫手得是瞎到什麽程度,才能把這雙眼睛化成那樣?根本不配領一粒皇糧。
丁鴻面上未動聲色,涼涼地說:“你怎麽還在?站這裏是想吓死我不成。”
“嘁。”唐淮意一挑眉,絲毫不見外地斟茶喝下,“如何?那小白臉沒看出來我吧?厲不厲害?”
說到宋衍河的法陣,丁鴻的一顆心都被吊起來了,正色問道:“你是如何做到的?”
“想知道?”唐淮意嘴角不懷好意地一勾,手探到自己腰間似要寬衣,“還不趕緊伺候我?”
丁鴻面上一熱:“口出狂言。”
“想什麽呢?”唐淮意巴掌一轉,拍拍自己的肚子,“我是讓你叫夥計送菜來。”
丁鴻:“……”
唐淮意:“我這半天跟你跟得可是累死了,你走得那麽快,就不想想我攆不攆得上?”
丁鴻講理地反問:“你不是叫我走我的,你自有辦法的嗎?”
唐淮意啓唇對着他挑釁般地“嗤”了一聲:“我脫出五行,無身無體,跟片葉子一樣一吹就飄。原本趴在你肩上好好兒的吧,誰知你那掃帚一甩就把我拂掉了,害得我被風吹走。你說我追起來累不累?”
“趴在我肩上?”丁鴻嘴角一抽,目光不自覺留意到那個男人被茶水濕潤過的唇——看起來有點兒過于豔了。
就如同他這個人一樣,和标榜清心寡欲、高潔出塵的仙門中人截然不同,那些人都像是被冰雪凍過一遭,即便再化了凍也勉強才有點生氣,唯有他,豔烈濃郁,撲面而來。
丁鴻自知道行不夠,不敢輕易迎面接他的招。
豈料眨眼的工夫,唐淮意真的無聲無息身子一探趴了過來,在距丁鴻臉頰不足咫尺的地方開口:“就這麽趴。”一說完,他又回了座上,看不清是從桌子哪一側繞過去的。
丁鴻甚至還沒來得及閃身。倘若那人手裏方才拿着那把短匕,此時必定得逞了。
再瞧屋內的燭火,沒有一盞曾為了方才這一來一回晃上一晃。
難怪他總覺得這人說話近在耳邊,原來真的是在他耳邊說的。丁鴻耳朵立時紅了。
看他傻愣,唐淮意又笑:“小子,愣什麽愣,還不快叫人上菜來?”
這人的一雙唇仿佛天生就是用來笑的,随便勾一勾、扯一扯,就是一個攝人心魄的笑容,不帶重樣,讓人分不清他笑裏的真假。有時你覺得他說的是真的,他馬上就嘲弄你一番,有時你覺得他在胡說八道,他又露出兩下子真章。
別人笑起來是客套還是真心,丁鴻能分得出來,但這家夥不一樣——他不要臉,他的笑不講究時宜、禮節,笑起來也不要錢,完全随心而笑。
“我是在想,你如何能躲過宋衍河。”丁鴻将自己的發呆掩飾成高深。
“你們仙門有陣法奧妙,我有機關精巧,天下百變,盡在我手。”唐淮意不以為然,手裏扔着玩的一把短匕眨眼就變成了巴掌大的籠子模樣,待丁鴻想看清那是做什麽用的,它又恢複成了匕首,“我把自己拆開,藏起來,不就沒人找得到了?
丁鴻聞所未聞:“藏在哪兒?”
唐淮意垮在椅子裏愈發沒有坐相,手指暧昧地勾了勾:“晚上給我侍寝,我就告訴你。”
丁鴻拂袖:“胡說八道!”
“哎——不侍拉倒。”那語氣聽起來并無半點兒遺憾。
原來,這句又是假的。
相比之下,他正經的斥責顯得有些可笑了。
屋裏一張床,一架榻,房間寬綽有餘,夜裏二人各睡一個,相隔遙遙,互不幹擾。只是直到入夢之前丁鴻還沒想明白,為何半天時間他的屋裏就多出來了一個人?
他留下這人的初衷是什麽?他想問的那些疑點都弄明白了嗎?
答案當然是,沒有。
這個男人像是一團迷,直到現在,丁鴻也只知道他的名字而已,沒有來得及問他是否真的雙手血債累累,也沒有問出他師承何方。
睡到下半夜,瓦上有動靜。那種小心翼翼掩藏行跡卻又沒掩藏好的聲響,絕非夜貓。
丁鴻自來中原從未與人結仇,即便誰人對他不滿,也大可白日來切磋論理,不太可能有人特地趁夜上他的房梁。他猜想是唐淮意被人追捕得久了,多多少少露了點兒馬腳,被人循着味兒追來了,來人礙于這是他的居所,不好正面搜查。
若是被人當場捉住他和唐淮意在一間屋裏分頭安寝,必将葬送栖霞派千年聲名。丁鴻可以不在意別人的評價,但他不能不考慮島上他那位只剩一口氣的師父作何感想。
他反手施了一式“流風回雪”,整個天字號的小院被寒氣凍結。
唐淮意也醒了:“你在幫我?”
想也知道,一個逃竄的慣犯絕不會被人找上門來還自欺欺人地留在這個地方久居,這一眼應當就是他們的最後一面了。黑暗之中,唐淮意一身黑衣,似乎還戴着面巾,教丁鴻想看清他卻怎麽都看不清。
無端而來的煩躁浮上心頭,丁鴻道:“把你惹的麻煩帶走,不要髒了我的地方。”
“走了。”唐淮意“啧”了一聲又轉回身,“你跟不跟我去玩兒?”
他的聲音飄忽,丁鴻更加分辨不清他在哪兒:“……不去。”
“那我只好斬草除根了。”唐淮意一手攀上了丁鴻的肩,“我得把你身上剩下的霹靂炮點爆,免得你将來找我尋仇。”
“你!”丁鴻訝異,世間竟有人如此恩将仇報?
忽然,他手背一熱——那是另一只手覆上來的感覺。
丁鴻與人交手無數,卻已不知多少年沒被人牽過手了。
“這回抓緊了。”唐淮意含笑的聲音鑽進他耳朵裏,“勞駕,‘我惹的麻煩’,帶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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